罪婢 第5章(2)

薛琬容抬頭看,正好對上殷玉書陰郁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沉。

他為何這樣看她?難道是丁尚書和他說了些什麼嗎?

她心中焦慮,七上八下折磨得坐立不安。可此後許翰雲也好、殷玉書也罷,都沒有再下到一樓來。

又過了足有兩個時辰,畫舫緩緩靠自岸邊,二樓上的一干人等說笑著走下來,顯然是準備散席了。

薛琬容見大家都神色泰然,便悄悄走到殷玉婷身側,低聲道:「大小姐,那天奴婢沒有為您辦好的事情,今天讓奴婢再去辦一次吧。」

她眨眨眼,「你是說買點心的事?算了,我可不敢再用你,萬一你再迷了路,大哥豈不是要和我翻臉?」

殷玉書听到她們的話,驀然回頭,眼中卻沒了慣有的溫柔,而是冷淡地開口,「你若想吃就叫她去買,我手下人為我妹妹做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當哥哥的難道還真能為了她和你翻臉嗎?」

薛琬容的心一疼。他這話中的冰冷疏離與之前的溫柔護持大相徑庭,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招惹他不快,竟讓他用這樣輕視的語氣對待。

但她原本就想趁機溜走去看靜兒,他的話也算是默許了她離開,因此她向兩人辭行後,待船板一放好,便第一個跑上了湖岸。

許翰雲看到她上了岸,有些疑惑地問:「琬兒這是要去哪里啊?怎麼獨自一人就跑了?」

殷玉書沉著臉,並未回應。

薛琬容現在暫時顧不得別的事情了,自從听說貼身婢女靜兒也在天城中,她就恨不得立刻見到對方。靜兒自小到薛府來做事,那時就陪伴著自己,不是親姊妹也有姊妹般的情誼。

此次薛家遭難,靜兒拚死保護才讓她月兌離虎口得以逃月兌,而和靜兒失散後,她也是擔心靜兒會落入敵手勝過擔心靜兒出賣自己的行蹤。

按照靜兒表姊所說的地址,她一路尋來,找了大半個時辰,果然找到那家招牌為「張記」的豆腐坊,遠遠的,她就听到有人喊著——

「靜兒,把那些豆腐干也搬過來,一會兒客人買得多了,你可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偷懶。」

「來了來了!」靜兒端著一大盆東西,跑到店鋪外面擺放好。

薛琬容從听到她的名字起,忍了一天的淚水就一下子奪眶而出,必須緊緊用手折住嘴,才不致讓自己的哭聲驚動周圍的人。

她雙腿僵硬,有如被什麼東西拖住腳似的,蹭了許久才贈到店鋪前面。

「這位姑娘……能不能給我一塊豆腐?」她沙啞地開口。

原本背對著她的靜兒似是感應到什麼,瞬間也僵住不動,然後才又緩緩回頭,望定她時,靜兒眼中驚喜交加,幾乎立刻要大叫起來。

薛琬容急忙使了眼色給她,搖搖頭,用手指指豆腐,「我家人口不多,只要一小塊兒就好了。」

「好、好,我馬上切給你心。」靜兒回身去切了一塊豆腐,用紙包好遞給她,同時低聲說道:「我的老天爺,我的如來佛祖、觀音菩薩……小姐啊,您怎麼會在這里?還這副打扮?」

「一言難盡,我長話短說,如今我藏身在鎮國將軍府,現在是護國將軍殷玉書的婢女。」

靜兒張大眼,「老天爺……小姐,您、您不要命了嗎?您怎麼能去那麼危險的地方?而且您這麼尊貴的人,怎麼能去做下人的事情?」

「為了活著,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做。靜兒,我見到你表姊了,是她告訴我你在這里的……」

她話沒說完,屋內的老板娘已不耐煩地喊道:「靜兒,收了客人的錢就回去繼續磨豆子,別桿在那里閑聊買。」

薛琬容無奈地追加了一句,「改日我再想辦法來看你。你再忍一忍,我若想到法子必定帶你離開。」

靜兒的眼中流出兩行熱淚,用力點了點頭。

她依依不舍地離開豆腐坊,懷中抱著那塊豆腐,才剛走出十幾步,便陡然嚇得站住,錯愕地看著前方——

殷玉書就在街角獨自站著,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也不知他是幾時來的、來了多久?是巧遇,還是一直跟隨在她身後?

她心中有鬼,此時更是心亂如麻,完全不曉得是該走過去還是先說點什麼。

他先一步走過來,站定在她面前時,他的目光自她臉上游移到她手上的紙包,半質疑半戲謔地揚起唇角,「不是說去買點心,怎麼買成了豆腐?」

薛琬容一時語塞,閃爍其詞,「路過這里,忽然想起以前很愛吃白玉豆腐湯,所以想請廚房做給大小姐喝……」

「是嗎?這是真心話?」

他犀利的詢問讓她喉頭一梗,從頭到腳都是一陣冰涼,冷汗滲滲。

沉默了一會之後,他轉身道:「現在回府。」

「可點心……」她跟著追上去,支吾地說。

「玉婷反正不是真缺這口吃的,堂堂殷家大小姐,沒有點心吃就活不了了嗎?」他冷漠的語氣就和在船上時一樣。

她眉頭一皺。今天的他不知怎麼了,上船前和上船後的態度截然不同,莫非丁大人真和他說了什麼不利她的話?

薛琬容越想越擔心,可她既不敢多問,也不敢不跟著他回去,只好亦步亦趨地緊緊跟隨在他身後。

殷玉書的心情,她當然不會知道。

在畫舫上,他偶然見到她和翰雲談笑風生,心情驟然變得很不悅,連帶著對翰雲的口氣都變了。只是翰雲畢竟是他的老友,他也不便發作,然而一到她面前,他向來有的風度和穩重就都變成孩子般的負氣,只想好好訓斤她一番,偏又不知有何理由開口,于是只得對她冷嘲熱諷。

罷才見她獨自離開畫肘,他想起前日她外出之後離奇地在府前痛哭,怕她又出什麼事情,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一行人,跟了過來。

還好,她什麼事也沒有,只是奇怪地跑來買什麼豆腐,而且在買豆腐之前,他遠遠地還仿佛看到她在失聲痛哭……一間豆腐坊又勾起了她什麼傷心事嗎?

思及此,他倏然站住,讓緊隨他的她一下子收步不及,撞到了他的後背上。

「爺……奴婢知錯了。」其實她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只是想多說點道歉,好讓他消氣。

但殷玉書只是用百般復雜的眼神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又轉身前行。

薛琬容的心情沉到谷底,擔心回府之後他會將她趕走。雖然若是如此她反而安全許多,可她卻只想抓住他的賠膊,祈求他再給自己一次能留在他身邊的機會……

「爺……」她小聲地喚了一聲,沒有叫住他,只看到斜對面撲來一道閃爍的寒光,她驀然大驚,叫道:「爺,小心!」然後便猛地沖上去,將他一把推開。

銳利的刀鋒擦著她的農服劃過,她幾乎以為自己的手臂要被砍斷了,幸好千鈞一發時,他從袖中抽出的短劍迅速架上來人的那柄長刀,在她未及思考時,已看到他唇角冷凝,眉宇森寒,眼中如星子投落的暗夜之光,殺氣凜凜——

下一刻,立時血花四嚨,她驚駭得連被他拉進懷中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轉瞬之間,她的面前就躺倒了三具尸體。

三個敵手……原來,竟然有這麼多人要殺他?原來,要操縱人的死亡竟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

「沒事吧?」殷玉書的呼吸有些沉重,卻不是因為動武,而是驚怒。他沒想到回到天城還會有殺手追隨,更沒想到自己會將危險帶給她。

「爺,您肩膀上的傷口疼不疼?」薛琬容也慌了神,同樣不為自己。她向四周急急地察看,可看不出還有誰是刺客,所有行人都震驚尖叫看。「這地上的人……該怎麼處置?」總不能就讓這些尸首在這里躺著吧?

「回頭我向九門提督知會一聲。」他拉著她快步離開這里,同時警惕地看著四周,「此地不宜久留。」

兩人回到鎮國將軍府時,殷玉書沒有走正門,而是走西側小角門。

守門的家丁看到他們的樣子嚇了一跳,「將軍,怎麼回事?您身上的血……」

「不許驚動任何人。」他沉著臉,拉著薛琬容走進門內,這里距離他的跨院最近,只穿過兩個月亮門就到了。

「將軍!」諸葛涵和羅漢庭見了他大驚失色,一起圍過來,「出什麼事了?」

「別吵吵嚷嚷的,這都不是我的血,刺客已經死了。」殷玉書快速命令,「諸葛,你現在去九門提督那里說一聲,林萃街的三名死人是我殺的。漢庭,你去兵部找丁尚書,他現在應該剛剛返回部里,讓他迅速追查那三名刺客的幕後指使。」

兩名屬下對視一眼,火速離開辦事。

「跟我進來。」殷玉書走進書房,命她跟上。「把袖子挽起來。」

薛琬容以為自己听錯了,一時還楞著沒反應。

見她沒有動,他索性自己動手將她右臂的袖子一下子拉起,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袖子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則有一處細長的傷痕,應該是剛才被刀鋒掃到的。因為傷口並不是很深,且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所以一時竟然沒有感覺到疼。

他皺緊雙眉,從旁邊的架上翻出一個瓶子,「白玉粉止血原是最好用,但這是我去年拿回來的,不知還管不管用?也許應該再去幫你找一瓶。」

她忙起身阻攔,「不用了。爺,這點小傷,拿布包一下或許都不用上藥。倒是爺方才動了劍,肩膀上的傷口會不會又裂了?讓奴婢幫您看看吧?」

「你給我坐著!」他陡然震怒,連聲質問:「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自動請命去買點心?半路上又為什麼要去買豆腐?若非如此,何至于惹出這件事來?看到有刺客出現,你出聲提醒我就好了,誰準你自己去擋刀的?若是你以身殉主,還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薛琬容張口結舌,萬分羞愧,雙手微微顫抖,坐已坐不住,一低下頭,眼淚便成串滾落。

她今日流的淚真是有點多了,多到雙眼都開始脹疼,但她最疼的還是心,疼到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她的手臂被他拉起,感覺得到他將藥粉倒在自己的傷口上,他雷霆般的震怒和突然的沉默,都讓她無言以對,恨不得起身逃離這里。只不過,她又怕自己萬一逃離,就會被永久地丟棄,所以即使淚水成行,依然不敢動一下。

看她默默掉淚不吭聲,殷玉書的手停在半空中,聲音冷硬道:「為什麼不為自己辯白?恨我罵你了?」

「奴婢怎麼敢恨爺?爺救我于危難之中,我的命都是爺的,怎麼會對爺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那你哭什麼?」

「奴婢是哭自己辜負了爺的愛護,讓爺討厭了。」

他盯看她已被淚水沾滿的手背,忽然一把將那手抓住。她怯生生地抬起頭望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來一場暴風驟雨。

殷玉書的指尖好像也在顫抖,帶著幾分濡濕的冰涼。她知道他現在的情緒有些激動,但不知道這激動的背後會是怎樣的結局。

薛琬容懾懦著,混亂地措詞,「奴婢以後再也不會擅自做主了,奴婢一定步步謹慎,處處留心,絕不讓爺失望……」

驀然被環抱住——是一雙緊而有力的手臂,溫柔而又強硬。

「琬兒,你並不懂得我的心,若你懂得……便不會這樣說了。」他低低嘆著,溫熱的唇仿佛就在她的額前,輕輕觸過。「其實我不是生氣,我是害怕……」

「爺……也會害怕?」她怔忡著,似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只是一味地依偎在他懷里,滿心驚惶地貪戀著這一刻的受寵若驚。

「會怕……我怕像剛才那樣——差一點失去你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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