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懷玥等了一夜都沒等到某件事的消息,心中極度不安。清晨他出門準備去上朝,卻見皇宮內到處都是士兵,他暗自心驚,向左右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侍從回稟,「半夜里九門總督令狐大人派人來,說丞相府那邊又出了事,要朝中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及皇親國戚府中都要加強守衛,宮中禁衛也比以前增加了很多人手,各位娘娘的宮殿前都派了人把守。」
听到人人都是一樣的,他稍稍定了定神,「相府又出什麼事了?」
「不清楚,听說是有人行刺。」
「有人……死了嗎?」
「也不清楚。」
聖懷玥得不到任何的消息,惴惴不安地去上朝,但今日本該熱熱鬧鬧的朝堂之外,竟然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他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直覺不妙轉身想走,一名太監從殿內出來看到他,高聲叫道。「二殿下請留步,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里面等二殿下呢。」
他無奈轉身,強笑地問。「怎麼今天不見其他人?」
那太監躬身回話,「奴才不清楚,殿下進去大概就知道了。」
短短的十幾步路,對于聖懷玥來說,卻艱難漫長得好像要走十幾年,這一幕仿佛似曾相識,他依稀看到大哥聖懷璟那張猙獰決絕的面孔在眼前閃過。
等到他的腳步終于觸踫到正殿高高的門坎時,忽然听到聖懷璧在里面歡悅地叫了一聲,「父皇,你這一步棋下錯地方了!三步之內,兒臣就可以將死你的老帥!」
聖懷玥詫異地看著殿內這奇異的景象--只見聖懷璧和聖皇竟然相對而坐在龍椅下面的台階上,面前是一盤正在下的象棋,兩色棋子分列棋盤之上,激戰正酣,這偌大的朝堂,素來莊嚴肅穆,如今卻空空蕩蕩的任著皇帝與太子在此下棋,簡直是千古以來未有的奇觀。
他站在門口,猶豫看該不該進去,但是他的身影已經被日光拉長,照進了大殿光滑的石板地上。
聖懷璧抬起頭,一只手遮看門前那醒目的陽光,眯起眼看他,笑道。「父皇,二哥來了。要不然讓他幫您解解看,您這棋還有沒有生路?」
聖皇大概是坐得有點累了,慢慢直起腰,揉著眉心說。「你這孩子真是被父皇寵壞了,下棋也不給父皇留點情面,兩個車和一將一炮都死在你的嘴里了,父皇哪里還有活路,就是你二哥來了也不能力挽狂瀾。」
聖懷玥听得兩人叫到自己,只得一邊走進去一邊笑道。「太子現在下棋越來越厲害了,之前他找我下時,我就已經不是他的敵手了,更何況父皇都認輸了,我哪有本事能力挽狂瀾?」
聖懷璧仰起臉看看他笑,瓣看手指頭數說。「那可不見得,三十六計二哥熟背熟用得很,無論是瞞天過海、偷梁換柱還是遠交近攻,二哥招招都用得精妙,還有那借刀殺人、笑里藏刀,誰能比得過二哥運用謀劃得步步周詳呢?」
他的頭「轟」的一聲,知道大事不妙,看看聖皇強笑道。「父皇,您听听四弟怎麼這麼說話呢,愛讀書是好事,但也不能把好話說得像罵人似的啊。」
聖皇恍似根本沒有听到太子的嘲諷,也沒有理會他的控訴,而是淡淡說。「今天早上懷璧帶了一個人來見朕,你知道是誰嗎?」
聖懷玥一怔,「誰……兒臣怎麼會知道是誰?」
聖皇向身後擺擺手,一個消瘦的身影伺淒著身子走進來,甸甸在大殿之中,「罪、罪臣、參、參見陛下……太子殿下……二殿下……」
瞳眸緊縮,聖懷玥倏然挺直了背脊道。「張諾?」旋即瞪看聖懷璧說。「四弟這是怎麼回事?前兩天你不是還和我說他已經死了嗎?」
「那是我搞錯了,原來他還活看呢。」他笑嘻嘻地走到張諾身邊,用足尖點了點面前的方磚,「你剛剛和陛下說的那番話,再和二殿下說一遍。」
張諾頭也不敢抬,顫顫巍巍、結結巴巴地說。「罪臣奉、奉二殿下之命,朕同兵部員外郎邱朕東,曾與黑羽定海做過秘密交易……」
「什麼交易?」
「將三……三殿下的作戰計劃及所乘船艦告知黑羽定海,黑羽定海許諾在擊敗三殿下的大軍之後,以千金酬謝……」
「你放屁!」聖懷玥勃然大怒,一把抓起張諾,狠狠地抽了他兩記耳光,痛斥道。「張諾!我平日在翰林院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污蔑我?你可知道污蟾皇子,罪同欺君!是要誅九族的!」
「這麼說來,二哥欺君在前,那我和父皇豈不是都該殺了?」聖懷璧在一旁冷冷地質問,讓聖懷玥白淨的臉上因為充血而漲得通紅。
他回頭喝道。「四弟!二哥平日待你怎樣,你心里明白,怎能听信旁人的挑唆?」
聖懷璧冷冷一笑,「二哥,若是他突然冒出來到我的面前告你這番狀詞,我當然不信,但是我親耳听到的,還能幫你抵賴嗎?」
「你听到什麼?」
他在他耳畔一字一字地低語,「那晚你在驛站和黑羽定海說了什麼,我就听到了什麼。」
聖懷玥頓時僵在那里,喉結上下顫動,半晌無語。
聖皇見他這樣,心里已經明白了大半,長嘆一聲,「懷玥,你要怎樣解釋?」
「兒臣……兒臣是去找過黑羽定海,不過……」他拚命思索看借口,「兒臣不過是為了公事去找他的,絕沒有半點私心。」
「是嗎?」聖懷璧拍了拍手,對大殿一側屏風後面說道。「黑羽將軍,煩請您出來解釋一下好嗎?」
聖懷玥的全身都似被人浸透在冰冷的潭底,那從屏風後面緩步走出的黑衣男子,不是黑羽定海還能是誰?
他睜大眼楮,不可思議地看看黑羽定海,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黑羽定海怎麼會突然在此時出現,更不能相信黑羽定海怎麼會和聖懷璧站到了同一條陣在線?
聖懷璧臉上帶著冷笑著著他驚隘失措的表情,淡聲解釋,「是我主動去驛站拜訪了一下黑羽將軍,願意和他捐棄前嫌,請他以大局為重。黑羽將軍心寒你派人對他痛下殺手,更知道你這個人已經窮凶極惡,失去理智,為了不莫名其妙地死在你手上,他願意站出來指證你。」
聖懷玥痛呼,「懷璧!你怎麼能相信敵軍之將?別忘了懷璋被他害得有多慘!」
「害慘三哥的人是你。」聖懷璧陡然翻臉斥責,「你還有臉和我提三哥?若不是你泄露軍機情報給敵人,三哥不可能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全身燒傷慘不忍睹,遲遲無法下床!虧你居然還有臉三天兩頭地跑去他宮里裝好人探病,你看他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良心備受譴責?二哥,不過區區千金你就把兄弟之情、國家利益都出賣了嗎?你身為皇子,差這點錢嗎?」
聖懷玥冷冷地環顧一圈殿內的這幾人,忽然哈哈笑道。「四弟,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這麼好騙,一個張諾,一個黑羽定海,就讓你抱這些黑鍋都扣在二哥的頭上了,這不過是令狐問君設下的圈套來騙你罷了。我知道,她現在有孕在身,把你迷得神魂顛倒,她總妄想著做聖朝的皇後吧?但是你別忘了,不久之前,她還曾經關在黑羽定海的府里,和他朝夕相處,你焉知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種?」
聖懷璧手腕一翻,一柄精致鋒利的匕首就抵在他的咽喉處,犀利的字句比那刀鋒還要冰冷,「狗急跳牆的人我見過,但是像二哥你這麼居心險惡且人品下作的,倒是第一次見。和大哥那個蠢人相比,我一直以為二哥你是個精明人,可現在看來,二哥你不僅比他更愚蠢,甚至更加的卑鄙無恥。
「就連問君的清白你都能空口一污,還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出來的?黑羽將軍就在這里,我們雖然是敵人,但是我相信他的人品,而二哥你……現在已經沒什麼事情什麼話是值得我信任的了。」
聖懷玥感覺著刀尖緊逼在自己的咽喉處。心底一涼,悵然問。「懷璧,難道你今天要殺二哥嗎?」
聖懷璧冷淡地響應,「父皇在這里,我不會越權自行處置。」
他側目看向那沉默得像一尊泥塑的聖皇,淒聲道。「父皇,您真的要孩兒死嗎?」
聖皇緩緩抬起眼,那蒼老無助的眼神令在場眾人心酸不忍。他扶看地上冰冷的台階緩緩站起,倚靠看龍椅坐下,啞聲說道。「懷璧,你們幾人先退下,朕有話要單獨和你二哥說。」
聖懷璧抿著唇,死死盯了眼聖懷玥,將短匕收回,跪下叩首,「兒臣今日在父皇聖駕面前放肆了,但請父皇務必三思而行。」
聖皇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聖懷璧大步走出正殿,那張諾幾乎是半跪半爬看也出來了,戰戰兢兢地在一旁問。「太子殿下……罪臣的女兒應該不會有事吧?」
他看他一眼,「你現在可以去丞相府見她了。」
張諾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一邊即謝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聖懷璧側目看看和自己比鄰而立的黑羽定海,「昨天將軍說肯幫我這個忙,是看在問君救你一命的面子上,不知道此事如果了結,將軍準備怎麼辦?接著做刺客殺我?」
「我準備回黑羽了。」
黑羽定海忽然說出的心里話讓聖懷璧一愣,「將軍要回黑羽去?在黑羽王給你的任務還沒有達成之前?你該如何向金城公主交代?」
黑羽定海淡淡道。「你我心里明白,金城從不是真的需要我,金城倩也不會委我重任,我留在金城沒有任何意義。只有黑羽才是我的故鄉,更何況我的家人都在大王的手里,就算我一人月兌身了,他們始終都是大王的囚徒,我黑羽定海不是只顧自身逃命的無膽小人。」
聖懷璧很是佩服地看著他,「這麼說來,你準備回去和黑羽王攤牌?我看黑羽王派你出來做細作的目的,只怕不僅是為了奪取金城兵權,或者刺殺我和問君吧?你這個人天生正直,不會算計別人,卻又大權獨攬,任何一個帝王都容不下你。這一回與其說把你外派重任,不如說是刻意放逐,我猜的沒錯吧?」
黑羽定海深深看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了一絲笑容,「倘若你我不是黑羽和聖朝的首將,或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為朋友。」
他笑道。「知你如我,知我如你,人生在世能有一個如此惺惺相惜的對手,即使不是朋友又何妨呢?我倒是很期待和將軍再堂堂正正地打一場,但我這個心思可不能告訴問君,她跟著你混了那麼久,心都混呆了,只相信什麼公理正義,只想著四海升平,可現在這局勢
,四海哪里還能平靜得了呢?」
「她跟著你倒真是陰差陽錯。」黑羽定海嘆氣道。「倘若我當初早些向她表白,或是早些求婚,把她留在我身邊--」
聖懷璧囂張地打斷他的感慨,「問君命中注定是我的女人,你這些‘倘若’就好好收起來留著慢慢去悔青腸子吧。」
黑羽定海只是無奈地苦笑,悵然遠朕。
人與人的緣分誰能料定?或為敵,或為友,或因愛,或緣恨。但這敵友之間,愛恨之間,又豈能真的分個清楚明白?
聖懷璧說的對,他為人太過正直,最終只有自己吃虧。既然留在金城已無出路,唯有返回黑羽,先想辦法將老母小妹解救出來,天下之大,離了四國未必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但若順命運之勢任人擺布,最終結局還不如在海上痛快殺敵,慷慨赴死。
他微笑著對聖懷璧說道。「我若回到黑羽重掌大權,聖朝依然是我方大敵,而太子殿下,你將是我全力以赴要擊敗的頭號大敵。」
聖懷璧盤然笑應,「你是我多少次的手下敗將了,還來和我說大話?先想辦法重新當上你的大將軍才有機會和我平起平坐,當我的敵人。」
黑羽定海負手站定,良久方才輕聲低語,「最遲一年,你我必然海上重遇。」
聖懷璧與他並肩而立,悠然笑道。「好啊,你我這是君子之約,但願將軍不會失約讓我失望,否則,說不定日後就是換作我的兒子做你的敵人了。」
清冷日晨,暖陽初升,兩個男人立在聖朝正陽殿的門前,暫時丟開前塵舊恨,笑談天下,縱論四海,這一刻他們像是朋友,但他們都知道,離開這里之後,他們只能是敵人,而且是彼此的一生勁敵。
殿內,聖皇望著一臉絕望的聖懷玥,恍惚中好像看到了當日被放逐到洪明島,臨行前與自己見了最後一面的聖懷璟。
他撫養了這些兒子們三二十年,卻發現自己竟是越發的不了解他們了。
「懷玥……朕知道你無心皇位,也並不貪圖錢財,但你為何要把自己逼上這樣的絕路……不,你是把父皇也逼上了絕路啊。」他幽幽長嘆,說不出的失望痛心。
當懷璧當面揭穿懷玥是種種陰謀的幕後主使時,這殘忍的真相差點將他這位老人擊垮。他想逃避,但身為聖皇的責任讓他不能逃避,他不容許皇朝之內有任何會動搖江山的隱患,所以他栽培懷璧,設計並驅逐了懷璟,如今……又輪到了懷玥?即使自己千般不舍,萬般痛心,但他還是要被迫面對人世間最冷酷無情的結局。
「父皇……兒臣……知錯了。」聖懷玥含淚的懺悔卻非聖皇希望听到的答案,這簡單的三個字仿佛一把最鋒利的刀,徹底扎入他的胸口。
聖皇疼得將眼楮一閉,艱澀地問。「為什麼?給父皇一個理由,因為父皇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你做這一切是為什麼?」
「因為……兒臣喜歡四弟。」
「什麼?」聖皇困惑而震驚地瞪著他。他自己心中所愛本是一個男子,懷玥的話他並非真的听不懂,只是不敢置信。
聖懷玥咬著下唇,一狠心便將內心深處的秘密都說了出來,「兒臣喜歡四弟,希望他做皇帝,但是兒臣知道太子和懷璋都會是他的絆腳石……」
「所以你就自作主張地陷害他們,以幫懷璧順利當上太子?」聖皇听明白了,卻更加痛心疾首,「懷玥啊!你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怎麼能做這樣的傻事?懷璧有他自己的路要走,無論這路上阻擋他的是誰,那都與你無關,你以為你把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賠進去,他會感激你嗎?朕會感激你嗎?」
「兒臣後悔過……在三弟重傷之後,兒臣其實已經後悔了……」聖懷玥淚流滿面地跪在聖皇面前,「但是兒臣已經做錯的事情是無法挽回了,兒臣只懇請父皇看在兒臣這些年對父皇事事恭順、孝心拳拳的分上……饒過兒臣……」
聖皇淚眼婆婆地看著他,「事事恭順,孝心拳拳?你說得好啊,可在懷璋的床前,你也能張得開口,把這八個字說給他听嗎?你要朕怎麼向他解釋?說因為他二哥對他的四弟起了私慕之心,所以將他當作祭品送給黑羽,以成全懷璧的光明前程?」
他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悲戚的面容不再面對聖懷玥。「懷玥,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朕做為父親,可以放過你,但是身為聖朝的皇帝,朕必須替懷璋討回這個公道。」他用手一指龍椅前那張條案上孤零零擺放的一只小酒壺。「你身為皇子,死也要死得體面,朕不想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件事,辱沒了我們聖氏的門風,你自己了斷吧,朕還可以下旨厚葬你,讓你家人都能保有一份顏面。」
聖懷玥心魂懼破的撲上前去抓住聖皇的衣角哀懇,但聖皇奪過被他抓住的衣角,刷啦一聲,一節斷袍落到他的手里,而聖皇已踉蹌著奪路而去。
聖懷玥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站在龍椅旁,但在他的面前,空空蕩蕩,只有那一只小巧精致的酒壺,冰冷無聲地與他默默相對。
他顫抖看伸出手去,一寸寸接近壺身,終于將那冰涼的酒壺握在手中。
一握之下,萬念俱灰。
聖懷璧大聲和黑羽定海說笑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之間大殿內傳來咕咚一聲,似有什麼人從台階上翻滾跌落,隨之響起的是瓷器破碎的清脆聲。
黑羽定海向後看了一眼,月兌口道。「二殿下他……」再回頭看向聖懷璧。只見他俊美的瞼上竟沒有一絲血色,青白得像是生了一場重病似的,他緊咬著牙堅定執拗地不肯回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聖懷璧才重新開口道。「現在我要去丞相府一趟,將軍要與我同行嗎?」
黑羽定海沉聲回答,「不了,我要去驛站向公主辭行。」
「那……你我就此別過吧。」聖懷璧望定他,「莫忘了一年之約。」
「一年之約。」他低低響應,兩個男人同時離開殿門,向前方走去。
前面,是不同的兩條人生路,但相信總有重聚時,下一次相聚,也許又是天翻地覆,山呼海嘯般的驚心動魄,他們兩人不能預知未來,但默默地在心中期待。
人生得一至敵,如得一知己。
此生未來種種,變量無窮,其趣亦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