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遠在兩百里外的海上,三百艘戰船列隊完畢,成品字形靜靜停靠在海面上。
楚思遠推開門,只見聖懷璧正在黑羽的疆域圖上點畫著什麼,便不敢說話,只站在一邊。
他頭也沒抬,問道。「補給的糧船到了嗎?」
「已經到了,一共五十條船,帶來的糧草夠大軍吃三個月,後續的糧草已在國內準備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不用三個月那麼久。」聖懷璧抬起頭,那俊美的五官卻有著最凌厲的線條,「一個月之內朕必要黑羽改天換日!命急先鋒張華,帶領一萬人先攻黑羽的樂城,那里兵力較少,部署松懈,從那里登陸走山道,一兩日之內即可逼近黑羽都城。命火器營的三千人,從黑羽的西面墨城開始攻擊,那里是黑羽重兵把守的地方,所以只以擾亂黑羽的視線為上,不用強求戰果。」
他又問。「留在黑羽的密探還有多少?」
楚思遠一愣,「這個……屬下不清楚。」
聖懷璧也不怪他,因為這密探之事原本是雀靈苑的重任,而站在他身邊的幽學此時急忙補充道。「啟稟陛下,留在黑羽的密探有七人,這幾天都已經趕到了都城,和薛平踫了面了。」
「七人雖然少了點,但也有些作用。」聖懷璧微微一笑,笑得詭橘。「朕這里還有十幾個潛水的高手,前兩天也已經出發了,大概今天就可抵達黑羽都城,讓他們會合在一起,想辦法在兩天之內,鑿穿他們停在港口的幾條戰船擾亂軍心,再讓那些密探放出話去,就說黑羽王懷疑黑羽定海擁兵自重,有謀反之意,已定于下個月處斬。」
楚思遠不解地問。「陛下,這樣造謠有什麼好處?那黑羽定海既然已經被軟禁在宮中,反而是除掉了咱們的心月復大患,倘若黑羽王迫于謠言將他放出,不是讓咱們平白多了一個勁敵嗎?」
「你知道他被留在宮中做什麼嗎?」
他怔怔地說。「不是被軟禁?」
聖懷璧將手中緊捏的一張紙條遞給他,「這是皇後托人送來的信,今天剛剛送到。原來黑羽定海除了被軟禁在宮中之外,還負責教晨兒武功。哼,笑話!堂堂聖朝太子,豈用一個黑羽將軍教他?他早點出宮最好,朕寧願和他履踐當日之諾,正面交手,也不願勝得沒滋沒味。」
楚思遠再問。「陛下,是否要寫一份宣戰的詔書,昭告四海?」
「這一戰是朕與黑羽王的私怨。他不值得朕給他寫什麼宣戰詔書。朕倒要看看,這一戰開戰之後,他能把晨兒怎麼樣?」聖懷璧冷笑道。
話雖說得這樣狠,但他看到問君送回的信後,心已經定了不少,確認晨兒在黑羽王宮,確認晨兒暫時無恙,他這一戰師出有名但不急于公布,他要把所有的壓力都逼到黑羽王面前,等著那個老家伙崩潰抓狂、惱羞成怒的時候,再給予致命一擊!
聖朝、黑羽,四國之中當仁不讓的雙雄,多少年的暗自窺視,揣測防備,這注定要改變國運的一戰,終于要開始了!
佰口被襲,謠言驟起,樂城、墨城皆遭遇敵軍進攻,聖朝的作戰之突然,作戰速度之快,出乎所有黑羽人的預料。
戰事一旦點燃,便像是星火燎原,一發而不可收。
袁士朗已經寫明作戰機要呈交黑羽王,黑羽王下旨準他帶領七萬大軍出海迎敵,同時各有一萬人馬,分別迎擊樂城和墨城的敵軍。
他們應對雖然不慢,但畢竟失了先手。一日,僅不過一日,樂城便失陷,失陷速度之快讓黑羽人震驚。
黑羽王立刻增兵一萬撲擊進犯敵軍,而聖朝軍隊卻突然化整為零,分成多股人馬,藏身到樂城周圍的山野之間。黑羽人萬萬想不到,明明是外來的聖朝軍隊,怎麼會對黑羽的山路這麼熟悉,甚至遠超過他們?
他們怎麼可能會知道,這三四年間,聖懷璧用盡一切辦法,調動所有人手,將黑羽國的地圖由國縮小到城,到鎮,到村,哪怕是山野丘壑,哪怕是河流險灘,所有地圖務必準確,所有兵力部署,縱然不能精準,也要有七八成的把握。
他從不打無準備之戰,這殊死一戰怎可輕慢?
兵部的眾多將領,由他親自挑選教,黑羽地圖復制了若干份,交由眾將參閱,每隔一個月,他便會秘密召集心月復眾將,和他們參演進攻黑羽的路線和戰法,將所有黑羽有些名氣的將領都做成名冊,畫上繡像,必須人人認得,並知道他們的長處和短處,以求一出手便打中七寸要害,一擊得手。
聖朝的士兵每天都在辛苦訓練,他們的訓練不僅是在海上,還有陸上,所有的訓練目的都只針對一個假想敵──黑羽。
聖朝所有相似黑羽國土的地方都是聖朝軍隊練兵之處,所有黑羽擅長的作戰方法,他們都了然于胸。
這些事,以前黑羽人會做,黑羽定海會做,令狐問君熟知黑羽人的行軍布陣之道,自然都告訴了聖懷璧,他參研透徹之後,制定了多種戰法,可以將黑羽人的作戰之術各個擊破。
若黑羽定海在,黑羽還有頑強抵抗的實力,但黑羽定海不在,不僅如此黑羽王軟禁功臣,要殺害黑羽定海的消息早已傳遍都城,傳遍全國,造成軍心動搖,民心動搖,黑羽,很快地就會兵敗如山倒。
海上的戰場連綿一片,聖朝的戰船形式多樣,高如巨型樓船,能容納士兵八百,旁設鐵質拍竿高五十尺,一般小船靠近時,拍竿落下,便可將其擊碎。
之前在海上發揮神威的火炮船,並非只有那一條,聖懷璧從海外重金購得了一條火炮船之後,命工部仿制了二十條,別看只有二十條,這些船可以以一當十,茫茫海上,炮火轟鳴,黑羽無堅不摧的戰船接連沉沒。
行動速度極快的快船名為車船,聖懷璧按照中原宋朝王彥所造的「飛虎戰艦」加以改進,將車輪槳由二十四個變作三十個,戰船在海面上行駛如風,快似閃電,可以迅速將需要攻擊的敵艦包圍阻截在援軍之外。
另有更加沉重的鐵艦,四周船壁為鐵質,兼有狼牙棒一般的粗重尖刺,一般的戰船哪里抵擋得住這樣凶悍的隨意一撞?
十天不到,黑羽的十二大海港已被聖軍奪下五座,三十二座城池也被聖軍攻下十一座。
這些消息,像風一般無孔不入地鑽進黑羽人的耳朵里,讓向來對自己的兵力驕傲不已的黑羽人仿佛被人在胸口狠狠踢了一腳,瀕臨崩潰之地。
狂傲的黑羽人,無往而不利的黑羽軍,怎麼會這樣潰不成軍?
和外面的人相反,黑羽定海得到這些消息則要晚了很多,他只能從宮中侍衛和宮女太監的口中得到些只字詞組。
黑羽王並沒有將他關押起來,以他的武功其實完全可以從王宮中月兌身而去,但是他沒有。一半是因為他格守王命,不會擅自行動,另一半是因為……令狐問君的囑托,那個已經口口聲聲叫他「師父」的孩子聖心晨,讓他放心不下。
不知道今日外面的情形如何,不知道聖朝的大軍是否還在持續進攻當中,不知道聖懷璧會在何時攻上黑羽都城的土地,攻進王宮的大門……
此時此刻,黑羽定海和聖心晨並肩坐在永壽宮的一處台階上,兩人抬頭看看天上的夕陽。
今日夕陽很美,像是被人潑了七色的墨汁染花了天上的薄雲。灰色、藍色、粉色、紅色一時間難以數清到底有多少種顏色在天空上呈現。
聖心晨指看雲彩笑道。「師父,那片雲彩好像一條船啊!」
黑羽定海看看他手指的方向,隱隱約約似是有一片雲彩有幾分船的形狀,他問道。「你喜歡船嗎?」
「嗯,我喜歡船。」聖心晨憑空抓著那根本抓不到的雲彩,「總有一天,我要坐船去海上,像師父這樣去打仗,像我父皇那樣去打退敵人!」
黑羽定海啞然失笑,笑得苦澀。他打仗和聖懷璧的退敵,听起來是多麼的可笑,這孩子惦念的是敵我雙方的樂趣他都能稟受到,他卻不知道,此時此刻,外面狼煙四起,戰火綿延,正在進攻的是令他驕傲的父皇,而正在迎敵的卻是他們黑羽軍。
曾幾何時,黑羽人竟戰得如此狼狽?
突然間,宮門大開,黑羽王帶著一眾侍衛怒氣騰騰地走進來,黑羽定海急忙起身接駕。
黑羽王冷冷扯著看聖心晨,用手一指,「把這孩子帶走。」
黑羽定海本能地伸手一護,「大王要把他怎麼樣?」
他僵冷地說。「怎麼?你忘了朕和你說的話了嗎?朕要這孩子做什麼?難道是擺在宮里當玩具的?如今前線大戰精彩,這孩子也該出出力了。他父皇既然作戰如此犀利絕情,朕倒要看看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不是也能做到辣手無情!」
幾名侍衛擁上來將聖心晨用力拉走,他本能地感覺到情勢不妙,大哭起來,「你們為什麼要抓我?師父救救我!大王為什麼要抓我?我要父皇、母後!」
黑羽定海的心驟然被這孩子的哭聲刺痛,他屈膝跪倒,大聲道。「大王,戰事如此緊急,請大王務必讓微臣領兵出征!微臣保證一定會把聖朝軍擊潰,但請大王饒這孩子一命!」
黑羽王冷笑一聲,「定海,你在戰場上殺人從來不會眨眼吧?今天為何要為敵軍的太子求情?就因為他娘和你有過一段舊情嗎?你一直說自己忠君愛國,單這一件事就讓朕對你失了信心。這孩子,朕千辛萬苦弄來,不是為了讓他在我黑羽王宮中享福的,他若是為護我黑羽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長袖一揮,侍衛們抱起聖心晨就往外走。
黑羽定海一咬牙,突然敏捷如豹,拳腳齊出,將幾名侍衛打翻在地,然後搶抱起孩子便往外沖。
黑羽王雙眉一凝,高喝道。「來人啊!黑羽定海駕前謀反!替朕拿下他!」
原來跟隨大王而來的人不僅僅是這十幾個侍衛,在宮門外,幾十名侍衛和弓箭手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一眼掃過,便知道大王今天帶著這麼多人馬來,絕不是為了抓走聖心晨這個稚齡孩重,他忽然對自己無聲地笑笑,振袖而起,掠上王宮的屋頂。
身後,弩箭齊發,緊迫他的後背射來,他使盡生平所學,用力飛身更遠。後背,似是忽然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那種疼痛卻讓他渾然不覺,他只是抄著快捷方式向王宮之外突圍而去。
追擊黑羽定海的動作在王宮中造成了巨大的喧嘩,令狐問君在驚動了一次侍衛後,這幾日都沒有找到機會再去尋找聖心晨的下落,此時驟然听到王宮中的喧嘩聲,便緊張起來,跑出房門,依稀听到有人喊著,「黑羽定海叛逃出宮!」
她精神大震,也顧不得此時是大白天,世間萬物在陽光之下都無所遁形,她立刻躍上旁邊一棵最高的大樹,希望能將宮內的情形一覽無遺。
丙然,她看到黑羽定海一襲身影正在向王宮的西北方橫掠飛去,而他的懷中還依稀抱著什麼。
她不敢想象,卻萬分期待,急忙追隨而上。她的輕功好過其他侍衛,又是從側面追擊,很快就追近了,為了怕黑羽定海和自己錯過,她大喊一聲,「將軍!」
听得她的呼喊,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似是長出一口氣,急轉停步,待她迫近時,將手中的聖心晨用力塞入她手中。
「快走!找素蘭幫你藏身……不,不能找素蘭,我家只怕也要被大王監視了。」他大概是跑得太猛,喘息之聲沉重,兩句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驟然將兒子抱在陣中,恍然如夢,但驚喜之後,卻感覺到他的狀況有些不對,再要說話,身後已有追兵逼近。
黑羽定海瞪她,「還不走?」
令狐問君知道情勢緊迫,也容不得她多想多問,懷中的聖心晨更是「母後母後」叫個不停,叫得她心里又痛又酸。
她連忙說。「將軍若是月兌險了,不要再留在朝內,托人給我帶個話……」
他大喊一聲,「走!」
令狐問君不敢停留,抱起聖心晨便沖出王宮之外。
黑羽定海看著面前越追越近的追兵,暴喝一聲,雙臂展開,似是攔路的猛虎,將追兵硬生生阻斷在自己眼前。
眾人攝于他天神一般的威風凜凜,氣勢自然弱了半截。
但黑羽定海出拳的力度和準度卻大失水平,速度也越來越慢,像是背看一個沉甸甸大山的老者,連喘息聲都粗重得清晰可聞。
忽然之間,破空之聲接連響起,驀然又有數支短弩橫空刺來,若是在平時,他絕對可以輕松躲開,但此時他卻挑動了一下嘴角,張開著雙臂,就像是在擁抱生命中最後的一份禮物,一份讓他走到生命終點的禮物--
他胸口中箭,血花涌開,一個翻身從屋頂上落在了地上。多少侍衛撲將上來,人人手持兵刃圍在他左右,但依然不敢再靠近一步。
黑羽定海胸前背後都已中箭,但他匍匐著重新站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著黑羽王所在的方向,重新跪倒,鄭重其事的,緩慢的,叩首三次。
然後,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似是一尊木石雕塑,亙古不變。
他用生命幫助了他最在乎的人,用生命回報了他最要忠誠的那個人。
黑羽人的誓言。一日生為黑羽人,終生便是黑羽人!他做到了,他至死不悔……
令狐問君帶著聖心晨奔出王宮時也是氣喘吁吁的,她顧不上看後面的情形,只是一路狂奔,她心中有個去處,不是黑羽定海的鎮海將軍府,而是她曾經住的那家客棧,但是背後已有追兵追至,寒風擦耳,她猛地躍起身,劫還是被刀鋒劃破了衣袖,那只胳搏緊緊抱著聖心晨,手臂上傳來的陣陣疼痛並沒有讓她將兒子放下。
扯下頭上的發簪,烏發飄落,那發簪乃是精鐵所鑄,這是她隨身保衛自己的兵器。
回身揚手,小小的鐵簪在她手中猶如一柄鋒利的匕首,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心軟不得,只喊了一句,「晨兒閉上眼!」然後將簪尖扎進追兵的頸部和心髒,噴涌的鮮血濺到她的衣上,她咬緊牙關把最後一名追兵撂倒,再度抱起兒子掠向目的地。
前些日子素蘭幫她找到了隱藏在黑羽都城的薛平,他們的情報交換便是在她住的那間客棧里。
今天,當她沖進客棧時,顧不上看客棧老板和伙計,以及其他客人詫異的目光,便直接沖入房內。
將房門關好後,她才有時間認認真真地看著兒子,拚命地看,貪婪地看,撫模遍了兒子的臉頰,親了一遍又一遍。
「晨兒有沒有吃苦?晨兒是不是很想母後?剛才嚇到晨兒了吧?」她的眼淚撲簌簌掉落,但她知道此時此刻還不是她釋放感情的時候,她必須立刻離開這里。
一直隱身在樓下扮作茶客的薛平奔了上來,輕敲房門,湊在她門邊小聲道。「太子得救,我們必須即刻離開這里,以防追兵。」
她相信黑羽王必會布下天羅地網來追捕他們,走得越快,被追上的可能就越小。
薛平小聲再說。「皇後娘娘請不要著急,在這里稍等一下,微臣去找援軍來。」
令狐問君忙著幫聖心晨換衣服,她早已準備了一身平民的服裝為他更換。
聖心晨並不完全明白自己這些天的遭遇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剛才的血腥場面和緊張過程卻讓他也意識到危險,見母親神情緊張凝重,他便一邊給她擦著眼角的淚,一邊笑著說。「母後,晨兒這些天玩得很開心,母後不要哭。」
她被兒子這句童言童語逗笑了,抱過兒子的小臉蛋又親了親。
令狐問君她忐忑不安地抱著聖心晨在屋中等,忽然間她覺得情況不對。這客棧下面平時都有客人吵吵嚷嚷的聲音,怎麼今日突然安靜得听不到任何聲音了?
她緊張地貼到門旁,剛要听外面的聲音,就听到有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
她雙臂護著兒子,一只手緊緊握著長劍,只待有人沖進房間之後,她便立刻以命相拚。
房門打開,聖懷璧俊顏如冰,一身黑衣大氅,踏步而入。
令狐問君還在愣神兒,他已經向著兒子張開雙臂,聖心晨則歡天喜地的飛奔過去,一下子投進他的懷抱。
一瞬間,她的雙眸已充滿淚水。這就是骨肉親情,這便是父子之愛。縱然平日里聖懷璧疾言厲色地呵斥兒子,在最關鍵的時刻,他依然敢冒著風險深入敵人月復地,只為了接兒子回家。
而晨兒看到父親的那一剎那,竟也是這樣真情流露的撲進父親的懷里,眼前此景,眼前之人,怎能不讓她心動流淚?不讓她感動至深?為了這樣幸福的畫面,她願意付出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去維護。
聖懷璧將兒子抱起,一手拉過令狐問君,沉聲道。「黑羽都城中即將戒嚴,我們現在就走。馬車在外面,我們不去港口,先從東門出城,那里距離宋城較近,宋城已在聖朝軍隊的佔領之下,比較安全。」
接著,他一眼看到她的手臂上裹著厚厚的白布。
雙眉一凝,他將兒子放下奔到她面前,沉聲問。「怎麼會受傷?」
「這點小傷換回晨兒還是值得的。」她粲笑著,輕撫著他的眉眼。「懷璧,我們一家終于可以團圓了。」
聖懷璧咬牙切齒道。「都怨你不听話,否則哪里會受傷?回去再與你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