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一笑 第三章

南宮葉醉了,他這一生還沒有嘗過酒醉的滋味。不忍看陸嫣然的笑容,他就只能喝酒,一杯接一杯,一碗接一碗,一壇接一壇,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喝的是狀元紅、女兒紅還是別的什麼紅,反正只要有人給他斟,他就喝。梅戰沒有攔他,燕昊玥沒有攔他,陸嫣然更不可能攔他。他心里清楚,燕昊玥是故意讓他醉的,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對陸嫣然有情,所以燕昊玥連他都一並防著了。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醉了的時候腦筋也可以這麼清楚。他知道是追風和梅戰將他扶進客房的,也知道半夜梅戰起身時試探地叫了他,但是他就是不能動,不知道是酒精麻痹了他,還是他自己麻痹了自己。

清晨的倚笑樓總是特別安靜,清晨的倚笑樓也顯得特別滄桑。雕漆玉柱上的斑駁痕跡在晨光中看得尤其分明,牆角屋檐上的燈籠了無生氣地晃蕩著,廳堂廊道花叢中隨時都能踢到散落的酒杯和酒壇。

南宮葉起身時,梅戰似乎還沒有醒。他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長廊上,看著滿跟繁華過後的淒涼,身上竟覺得陣陣發冷。後院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尋聲過去,透過鏤空的牆體,看到陸嫣然坐在天井涼亭內的石凳上,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跪在涼亭外的台階下。

陸嫣然寒著俏臉,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是你自己承認呢,還是我一條一條地給你指出來?」

女孩顫抖地道︰「陸姑娘,我、我、我沒、沒……」不知是害怕還是心虛,她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好。」陸嫣然氣得發抖,「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我問你,周大爺昨天來時,是不是你招呼的?」

女孩垂著頭道︰「是。」

「那玉佩是不是你撿到的?」

「是。」

「哪里撿的?」

「茅、茅房外面。」

「幾時撿到的?」

「周、周大爺進、進春蕊姐的屋子之後。」

「撿到了之後為什麼不還回去?」

「不、不知道是誰的。」

「為什麼不交給巧巧?」

「客人多、多,忙得忘了。」

「那麼周大爺在春蕊房里鬧的時候,你為什麼還不交出來?」

「我、我在前庭,不、不知道後面,發、發生了什麼事。」

陸嫣然霍然起身,三兩步跨下台階,喝道︰「給我抬頭。」

女孩怯生生地抬起頭來,她揚手就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完之後,踉蹌一步,扶住涼亭的欄桿,恨恨道︰「說謊!昨天晚上明明有丫頭看到你躲在長廊的柱子後頭看熱鬧,你說你在前庭忙,嗯?周大爺那塊玉佩上刻著個明晃晃的‘周’字,我只瞄了一眼就注意到了,你說你不知道是誰的,嗯?周大爺進春蕊屋子足有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之內你至少遇到過巧巧兩次,你說客人多,忙得忘了,嗯?春嬌說了那玉是周家祖傳的,周大爺寶貝得緊,能隨隨便便掉了麼?你說你在茅房外面撿的,嗯?听到我讓巧巧去查招呼的丫頭,你就慌了,急急忙忙交出來,以為這樣就能蒙混我了,是不是?」

「陸姑娘。」女孩哭了,砰砰磕頭,「小草錯了,小草知錯了,我給您磕頭,您饒了小草吧。我實在是不得已啊,前天繼父來要錢,說如果再不給他錢,他就要把我妹妹賣掉。陸姑娘,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吧,可憐可憐我妹妹吧,她才只有八歲呀,她什麼都不懂啊!」

陸嫣然閉了閉眼,無力地道︰「你起來。」

「不,」小草還是一直磕頭,「我給您磕頭,您不原諒我,我就不起來。」

她厲聲道︰「我叫你起來。」

「哦。」小草跌跌撞撞地爬起來。

陸嫣然站穩了,突然揮手又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小草摔倒在地。

南宮葉沖過來驚呼︰「陸姑娘,你……」他看到她臉色蒼白,仿佛隨時會暈倒,指責的話吞回去,先過去扶她。

她推開他,冷淡地道︰「這里沒你的事。」

她走到小草面前,沉痛地道︰「知道我為什麼打你麼?因為你說謊,事到如今你還說謊。為了個男人,為了個地痞無賴,你居然連八歲的妹妹都搬出來說謊。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跟那個男人勾搭了有半年了吧?他幾句甜言蜜語就把你迷得團團轉了,是不是?他說什麼你都信了,他要你做什麼你都做了,是不是?你才多大,十四歲,十四歲就懂得為男人說謊騙人了?你忘了你娘跟你繼父受的苦,你忘了你是怎麼到這里來的了,是不是?我沒話說了,我對你已經沒話說了,就是一個字——賤!」

她揚起手,小草嚇得尖叫一聲抱住頭。

南宮葉抓住她手腕,勸道︰「陸姑娘,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她緩緩放下手,嘆息一聲道︰「好,我不打你,我打你怕髒了我的手。倚笑樓的規矩你進樓里第一天就知道了,偷東西該怎樣處置不用我告訴你,你自己動手吧,別逼著我叫人動手。」

小草嚇得臉都青了,連連磕頭道︰「陸姑娘,饒命啊,陸姑娘,饒命啊,饒命啊,饒命啊!」到這時候,她什麼伶牙俐齒、花言巧語都忘得一干二淨,就只會求饒。

南宮葉不知道小草該受什麼責罰,想必是極其嚴厲的,否則也不至于嚇成那個樣子。看著著實不忍,上前道︰「陸姑娘,算了吧,趕她出去就是了。」

「哼!」陸嫣然不理他,看著小草道︰「自己舍不得動手是不是?偷東西的時候怎麼舍得動手了呢?你那個情郎若是真心對你,就該來代你受今天的責罰。」她見小草還是磕頭哀求,揚聲道︰「芋頭!」

「在。」一個保鏢不知道從哪里轉出來。

陸嫣然冷聲道︰「廢了她的右手。」

南宮葉倒吸一口涼氣,驚道︰「陸姑娘,不致如此吧?」

陸嫣然淡淡地看他一眼,「說了這里沒你的事。芋頭,動手。」

「是。」保鏢動作飛快,眨眼間已經欺身小草近前。

南宮葉的動作比他更快,空手攔了他三招,一掌拍在他肩頭,震得他倒退兩步。南宮葉攔在小草面前,叫道︰「陸姑娘,這孩子才十四歲,廢了她的手,你叫她今後怎麼生活?」

「十四歲怎麼了?十四歲犯了錯就不該罰麼?這是倚笑樓的規矩,誰也饒不得,南宮公子不讓開,是存心跟我過不去麼?」

南宮葉急道︰「在下絕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想陸姑娘將來後悔,如果真因為今日之事毀了這孩子一生,姑娘心里就好過麼?」

陸嫣然揚高了頭道︰「我後什麼悔?我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也不是什麼俠義君子,狠不了心,下不去手,我怎麼撐起這座倚笑樓?我勸公子不要管這閑事。」

「若是我一定要管呢?難道就沒有商量的余地了麼?」

陸嫣然冷冷一笑,「南宮公子真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兒啊!當日為了秀娥舍了五百兩銀子,不知道今日為了小草能不能舍了一只手呢?」

南宮葉挑眉道︰「你是說,要我代她自廢一臂?」

「我可沒這麼說,是南宮公子自找的。」

南宮葉直直地盯著陸嫣然冷淡嘲弄的面容,這一刻,她冷酷狠絕得似一座石像,無心無情無義,誰能想到昨天夜里她還曾為自己的姐妹忍淚罰酒呢?這個女人,敢愛敢恨,敢做敢當,愛就愛得徹底,恨也恨得絕情。

他深吸一口氣道︰「好,我代她自斷一臂,陸姑娘放她走吧。」

陸嫣然驚愕了。她看著眼前這個正義凜然的男人,他的眼神始終正直清澈,剛剛望著她的時候,不曾有一絲的厭惡或妥協,有的只是理解和憐惜。笑話!要斷臂的是他,他憐惜她什麼呢?

她看著他扶起小草,輕聲道︰「去跟陸姑娘賠個罪,磕個頭,然後你就走吧。」

小草大大的眼楮里有錯愕也有震驚,乖順地點點頭,走到陸嫣然面前。

陸嫣然一側身,道︰「不要跪我,要跪就去跪南宮公子,是他救了你,不是我饒了你。」

小草呆呆地轉向南宮葉。

他揮手道︰「不必了,去吧,去找你那個情人,跟他好好地過日子,別再做些偷雞模狗的事情。」說罷不再看小草,左手揚起,手起刀落……

「不要——」兩個女子齊聲大喊。

小草撲了上來,抓住南宮葉的手,哭道︰「不要,南宮公子,不要,小草的錯,小草自己擔。」她伸手去抽南宮葉腰間的長劍。

南宮葉按住她,抬眼去看陸嫣然。

陸嫣然收起驚悸的神色,別開眼,低語道︰「憨人。」然後嘆了口氣,「算了,小草,這次看在南宮公子的面子上,饒了你,你走吧。」

小草喜得擦干眼淚,跪下來磕了一圈兒的頭,連連道︰「謝謝陸姑娘,謝謝南宮公于,謝謝芋頭,謝謝,謝謝。」

陸嫣然不耐地揮手道︰「快走,別在這兒礙我的眼。」

「是、是。」小草爬起來,突然又跪倒,指天發誓道︰「我小草今天出了這個門,一定要好好做人,倘若再做一件對不起良心的事,就讓我五雷轟頂,腸穿肚爛而死。」她這次爬起來,才真的出門去了。

芋頭也悄然退下。

南宮葉微笑道︰「你看,‘以仁治暴’不是比‘以暴治暴’好得多麼?」

陸嫣然白他一眼道︰「婦人之仁!」說完之後才覺得不對,他是個堂堂男子漢,她才是婦人啊!

南宮葉也不挑她的語病,朗聲念道︰「十四賣身煙花藝館,芳華清白生生斷。情郎薄幸望斷心肝,愛恨痴怨生生斷。醉生夢死賣笑尋歡,人性尊嚴生生斷。姐妹相欺綾綃互冤,恩義情仇生生斷。」

她一怔,驚異地望著他。

他也回望她,眼角眉梢俱是溫情,柔聲道︰「別讓那個十四歲的孩子受你曾經受過的苦。」

陸嫣然倒退一步,撫著怦怦如擂鼓的心跳,他這溫柔的一句話,又似一股暖流,毫無防備地沖進她的心頭。他那明亮的眼,溫和的嗓音,釋然的微笑,都是她既陌生又熟悉的。陌生的是,這個見了她就會臉紅的男人也能如此閑適自然,溫柔篤定;熟悉的是,曾經有多少男人在她耳邊溫言軟語,在她面前柔情蜜意。她這雙眼早該看透了世間薄情男子的虛偽伎倆,然而此刻,她怎麼又被他迷惑了呢?也許,只因他听懂了她。多少人听過她的《生生斷》?又有多少人听懂了?

「陸姑娘,」南宮葉關切地看著她,握緊雙手,顯得有些緊張,「我,我是不是唐突了?」

她再退一步,坐到石凳上,疲憊地搖了搖頭。從昨夜到今晨,她喝了太多的酒,生了太多的氣,操了太多的心。這本就是她該過的日子,該做的事情,她已經這樣過了六年,可是到今天,她還是覺得累,覺得傷心。她再潑辣,畢竟還是要笑臉迎人,受客人的氣;再寬厚,畢竟還是有不懂事的丫頭背叛她,傷她的心;再堅強,畢竟還是有想哭、想歌、想醉、想有人依靠的時候。

南宮葉就在她身邊坐下,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對他來說,能夠在她不笑的時候陪著她,就已經是幸福了。

陸嫣然伏在石桌上,像是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嫣然緩緩抬頭,揉了揉困倦的睡眼,猛然見南宮葉坐在對面,痴痴地看著她。她攢緊柳眉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哦?」他沒有睡,卻好像還沒有醒,反應比她還遲鈍,愣了一下,才道︰「你沒有叫我走。」

她起身,肩上的衣衫險些滑落,一件男人的寬大外衫,顯然是他的。

他也起身,訥訥地道︰「那,那我走了。」

「等等,」她將衣衫遞給他,「這個還你。」

「哦。」他接過來,不小心踫到了她的手,她縮了一下,輕「 」一聲。

「怎麼了?」他急忙上前察看,她整個右手掌都腫了,紅紅的脹脹的。

她咬牙道︰「死小草,這兩巴掌扇得真不值得。」

「你看你,何苦呢?傷著自己。」他在胸前掏了幾下,搔頭道︰「我這里沒有消腫的藥,你等會兒,我找梅兄弟要去。」

「不用了。噫?」她伸手沒抓住他,他已經跑得不見影子。她搖頭笑道︰「憨人。」

南宮葉到底找到梅戰要了消腫藥,送到陸嫣然房門前。他在門口徘徊良久,總是沒有勇氣去敲門。

巧巧端了午飯過來,遠遠看見他,嚷道︰「南宮公子,你找嫣然姐啊。」

「啊?啊!我這里有些藥,煩請你轉交陸姑娘。」

巧巧抿嘴笑道︰「你干嗎不自己進去給她?」

「我、我,那是姑娘家的閨房,我……」

陸嫣然打開門,笑道︰「青樓里,哪兒還有什麼閨房不閨房的?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南宮葉垂著頭,隨巧巧跨進門去。陸嫣然的房間布置得極其雅致,小巧的方桌,四把藤椅,牆上掛著一把琵琶,靠窗的梳妝台上有個花瓶,里面插著一束盛開的梔子花,滿室彌漫的花香正是常在她身上嗅到的味道。

巧巧放下托盤,陸嫣然吩咐道︰「叫廚房再炒幾個小菜,拿壇好酒過來。」

南宮葉急忙擺手道︰「不用了,我就是給姑娘送藥來,送過了就走。」

陸嫣然道︰「南宮公子嫌棄我這屋子?」

「不不,當然不是。」

「哦,我知道了,那就是南宮公子要避嫌,怕跟我共處一室,惹來什麼閑言碎語。」

「我……」

「既然如此,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你把這藥拿走吧,最好也搬出倚笑樓去。」

「陸姑娘,我……」南宮葉已經急得冒汗了。

巧巧撲哧笑道︰「嫣然姐,您就別欺負老實人了。來,南宮公子,坐這兒,放心,我們嫣然姐的屋子干淨得很,只酬知己不接客。」巧巧笑著出去了。

南宮葉還有些愣愣的,自語道︰「只酬知己不接客。那就是說,姑娘將我當做朋友了?」

陸嫣然抿嘴一笑,「是啊,你是我所有朋友中最傻、最憨的一個。」

「呵呵。」南宮葉笑得當真很傻,卻無比開心。雖然他心中對她不止是朋友之情,但他與她本就不是同路,能夠做朋友,已經是奢求了。

片刻之間,酒菜上來。陸嫣然為兩人分別斟了酒,舉杯道︰「酒逢知己干杯少。來,先干一杯。」

「好。」南宮葉一飲而盡。

陸嫣然不說話,不吃菜,一徑地喝酒。

南宮葉猛然間想起什麼,道︰「別光顧喝酒,你的手還沒上藥呢。」

她笑道︰「早就上過了,我自己有呢。」她垂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神色暗淡下來。

他不知她為什麼突然又不開心了,試探地問︰「怎麼了?還疼?」

她搖頭,舉起手掌道︰「知道麼?我這雙手,會彈琴,會采蓮,會煮飯,會收銀子,但最擅長的還是扇人耳光。我已經記不清扇過多少男人的耳光,但是女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小草;另一個也是我的姐妹,一個我視若手足,掏心挖肺來對待的姐妹。」她黯然不語,抬起頭來,牽強一笑道︰「瞧我,說這些干什麼?來,我們喝酒。」

他陪她喝了一杯,輕聲道︰「你說吧,我喜歡听。」

「哼!」她又喝了一杯,「有什麼好說的?還不是因為男人。她為了那個男人偷我的銀子、偷我的首飾去賣。偷完了我的,就去偷別人的。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只是我不忍心說破。我暗示她好多次,勸過她好多次,可是她不听。後來事情敗露了,她以為是我告的密,把我破口大罵了一頓,我氣急了,就給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下去,打掉了她一顆門牙,也打斷了我們姐妹八年的情分。這一次,我徹底寒了心,于是答應了上一任的老鴇,接下了倚笑樓。」她又喝了一杯,「很奇怪是不是?我讓男人背叛的時候,心中有恨,但沒有心寒,反倒是被女人背叛的時候,才真正把什麼都看透了。」

他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明白,男人背叛的只是你的感情,而女人背叛的是你的友誼、信任、寬容和你對人性的信心。」

她笑了,「沒想到你這麼會說話。那怎麼有時候還會結巴呢?」

「我、我……」

她笑出聲來,「你看,又結巴了不是?」她抽出雙手,自斟自飲,哼著小曲兒在地上轉了一圈,停在他身邊道︰「你是好人。」她指著自己的眼楮,「我這雙眼,閱人無數,我看得出你是好人。你那個梅兄弟也是好人,只不過他沒你正直坦誠。至于燕族長,城府太深,是個真正的領袖,卻未必是真正的好人。」

南宮葉扶穩她道︰「你醉了。」

「我沒醉。」她甩開他的手,「你不知道我陸嫣然號稱千杯不醉麼?否則怎麼跟男人周旋?我高興,我今天是高興!今天你救了小草,她感謝你,我也要感謝你。我嘴上咬得硬,其實心已經軟了,若是真的廢了她的手,我一定會後悔,就像當初我打了柔兒那一巴掌,我到現在還後悔!」她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

「陸姑娘。」

「叫我嫣然,從今天起,我準你叫我嫣然。」

「好。嫣然,你先坐下,吃點菜,別光喝酒,好麼?」

「呵呵。」她眯著跟笑,「我說你是憨人你就是憨人。有多少男人巴不得灌醉我,佔我的便宜,你呢?太好的機會擺在眼前都不珍惜。」

他無奈地笑道︰「我跟那些男人不一樣。」

「對,我知道。生在世家,身不由己麼!可是你又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弟,平日里人模人樣,其實骨子里不過是個衣冠禽獸,衣冠禽獸!」

「是,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就好了。」

「對。你不是。你是好人。所以你實在不該來這里,不該跟我喝酒,更不該交我這種朋友。你應該住大客棧或者住世家別院,跟江湖女俠或者名門閨秀做朋友,我這種女人,會玷污了你。」

「不,嫣然,你醉了。」他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他也知道他現在的確應該離開這間屋子,可是他不想,不願,不舍,所以他寧願一再地忽略她的醉話。

「我沒醉,真的沒醉。你不信?你不信我唱歌給你听,我把詞兒都記得真真兒的。」她搖晃著摘下牆上的琵琶,倚著窗子彈起來。

柄難當頭硝煙彌漫,十年家園生生斷。

顛沛流離四處輾轉,至親骨肉生生斷。

十四賣身煙花藝館,芳華清白生生斷。

情郎薄幸望斷心肝,愛恨痴怨生生斷。

醉生夢死賣笑尋歡,人性尊嚴生生斷。

姐妹相欺綾綃互冤,思義情仇生生斷。

一肩擔起罪惡深淵,終身自由生生斷。

哭也是歡笑也是歡,無心無情天理難斷。

唱完一曲,她斜眼看他,「你不幫我斟杯酒麼?」

「哦,好。」他給她斟了一杯,她飲干,又撥弄起琴弦,輕輕地道︰「我給你唱一首《江湖恩仇記》,特意唱給你听的。」

人海茫茫天涯漫漫,雄鷹展翅笑傲江天,仇人親人紛紛別,干戈玉帛本無緣。

風淒淒啊細雨不斷,英雄壯志義薄雲天,江湖恩仇人間情,藕斷絲連兩難全。

剪不斷,理還亂,默默問蒼天,江湖恩仇何時了,恩仇何時了?

剪不斷,理還亂,默默問蒼天,兒女情長何時了,盼啊盼啊,盼春風滿人間。

曲調的尾音漸弱,她醉眼此刻似乎突然清明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道︰「江湖恩仇何時了,兒女情長何時了,今天晚上,你就走吧,倚笑樓承受不起南宮大俠的金軀。」

他驚疑一聲︰「嫣然?」

琵琶突然掉在地上,她的嬌軀也開始軟綿搖晃。他急忙上前扶住她,她靠在他身上,醉得眼楮都睜不開了,顛三倒四地說著醉話︰「哎,你們這些江湖人,一向喜歡自命俠義,凡事都要插上一腳,也不問人家嫌你不嫌。看什麼,就說你呢,那個南宮什麼的,拿南宮世家出來唬人是不是?當我陸嫣然怕你麼?淋你的一頭臊尿,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管閑事!呵呵,呵呵,巧巧,怎麼不請南宮大俠進去?人家是大俠,光臨咱們倚笑樓,蓬蓽生輝啊,趕快趕快,把文昭姑娘給我叫出來。」

南宮葉扶她到床上躺下,她一個翻身裹到錦被里頭,嚷嚷道︰「什麼南宮大俠,什麼武林世家,我統統不買帳,叫他們給我滾,立即就滾,滾——」喊了幾聲滾就沒動靜了。

他輕輕地搖著她的肩頭道︰「嫣然,嫣然,別這樣睡,不舒服的。」可無論他怎麼搖,她也不動,像是睡死了。他輕嘆一聲,順了順她的鬢角道︰「還說千杯不醉,沒喝了三十杯,不也醉了?」

他將幔帳放下,走出房門,喊道︰「巧巧姑娘,巧巧姑娘,陸姑娘醉了,你過來照顧她一下。」

「哦。」巧巧快步跑來,問︰「南宮公子,你吃好了麼?」

「吃好了,你去照顧陸姑娘吧.我走了。」

「公子到哪里去?」

「哪里去?哪里都好!陸姑娘叫我滾,我還能在倚笑樓待著麼?等陸姑娘醒了,代我向她辭行。」

「好,公子慢走。」巧巧送南宮葉下樓,回來直接推門入房,見陸嫣然躺在床上,眼楮瞪得大大地盯著棚頂。她在她身邊坐下,嘆道︰「嫣然姐,他走了。」

陸嫣然一骨碌爬起來,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喃喃道︰「誰說他是個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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