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寒冷的午後,玉海柔下了計程車,站在緊閉的大門前,她抬起頭來,比照過地址後,確定自己找對了。
可是該敲門還是按門鈴?她東張西望,猶豫了好一陣子,高大的門柱上嵌著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盒子,上面有圓圓的鈕和許多細細的孔,和她在書上看到的有些許不同,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門鈴?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嘗試的按下圓鈕。
等了一會兒,深鎖的鐵門開了,走出來一位身穿白色上衣、黑長褲,年紀和她相仿的女孩。
女孩瞥了玉海柔一眼,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
「你找誰?」她的口氣充斥輕蔑和不耐煩,兩手交抱胸前,姿態擺得相當高。
除去一路上好心指點她方向的人不算,玉海柔這一輩子接觸的人十根手指頭伸出來便綽綽有余,對于人家不友善的態度,她也不確定這算不算正常?是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都是這樣的?
「你好。請問晴姨……上官晴女士住在這里嗎?」她的聲音相當細柔,秉持著父母的教導原則,天地萬物都要真誠以待。
「我們夫人不在,你有什麼事?」她睥睨的眼神上下打量這個要找她家主人的女人,天啊!現在居然還有人穿老舊的大棉襖,身上那條不知道洗過幾百次、早該被扔棄的牛仔褲上還沾著泥土,還有腳上那雙連乞丐都不屑去撿的骯髒布鞋,實在教人看了想掩鼻,幸好沒讓她聞到臭味。
想當然耳,她不可能會是她家夫人的客人。
「我有一封信必須當面交給她,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玉海柔難掩失望,她以為很快可以見到晴姨,然後馬上就可以回到她家。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一路上每個人都帶著異樣的眼光看她,讓她有窒息感,她好希望趕快回到大自然的懷抱。
「信?」台灣的郵差什麼時候淪落到請這樣的女人來當了?「我替你轉交,拿來吧。」為了趕緊回到溫暖的屋內,她只好日行一善。
玉海柔搖頭,向她微笑謝絕她的好意。
「這是先父的……遺書,他臨終前囑咐我必須親自交到晴姨……上官晴女士的手上。」
「你父親的遺書干什麼要給我家夫人?」女佣狐疑的睇睨她。編謊話也應該編得象樣點,她八成是想來求她家夫人給她一份糊口的工作。
「這點我也不知道。小姐,麻煩你告訴我上官晴女士什麼時候回來好嗎?」
這走錯時代的女人不會連譏刺的話都听不出來吧?居然還老實回答她,真是奇葩!
「你想夫人上哪去會向一個下人報告嗎?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去去,快走,我們夫人就是回來也不會收容你的,這里不缺女佣了。」
「砰」的一聲,門當著玉海柔的面關上,將她排拒在外。
她不明白,這就是父親認為適合她的世界嗎?她多想立刻回到生長的地方。
不得其門而入,玉海柔為了父親的遺願,只好在外頭等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雖然她穿著大衣,依然難忍寒冷交迫,她縮著身子坐在門柱下,眼皮愈來愈沉重.....
*****
霧色濃重,高掛空中的月兒被厚厚的雲層遮掩,星星也不見蹤影。
上官晴瞄一眼手表,快十一點了。唉!難得的周未她還得應酬到這麼晚。
自從十三年前丈夫病逝後,她一肩挑起秦家所有的家業,接替丈夫成為秦氏企業的負責人,如今年近五十,是商界赫赫有名的女強人。
她只有一個兒子,目前在醫學中心任職,無意繼承家業。她自認是一個相當民主的母親,不會強迫兒子放棄興趣回來接管家業。可是她年紀愈來愈大,對于忙碌的日子感到有些倦意,實在很想卸下繁重的擔子,到山上去清靜一些時日。
在她成全兒子的興趣時,她就已經想好了,要把她未來的媳婦訓練為秦家事業的接班人。然而今年兒子都二十有九了,還沒打算結婚,讓她等得有些心急了。
世帆再不積極些,她可要插手了。上官晴每次一想到這個令她頭疼的問題就不免嘆氣。
司機突然煞車,讓正在沉思的她受到驚擾。
「什麼事?」她往外面一看才知道已經到家。
「夫人,有人睡在門口,要不要把她趕走?」施宋璇開口問道。年方二十五的他剛退伍,才接替父親成為秦家的司機不久。他的體型高大魁梧,為人憨厚老實,做事勤奮,頗得上官晴賞識,有意好好栽培他。
上官晴從窗口探頭,「好像是個女孩子,我下去看看。」
她下車靠近。施宋璇為防萬一,也趕緊保護在側。
「夫人,您別太接近,我來叫醒她。」他走上前。
「等等,她手里有信,讓我先看看。」上官晴輕輕抽取,沒有驚醒緊貼著膝蓋睡著的女孩。
信封上赫然是她的名字,原來信是給她的。她拆開一看,原來是她恩人所寫的,沒想到他居然過世了。
「海柔……」上官晴蹲下來,泛起淚霧的雙眸充滿憐憫。「可憐的孩子,以後由晴姨來照顧你。」
「夫人,您認識她?」施宋璇頗為詫異。他仔細看這女子的衣著,不像是能跟夫人攀上關系的人。
上官晴點頭,輕撫玉海柔的手,不禁蹙起眉頭,「這麼冰,她在外頭等多久了!宋璇,快把她抱上車,小心些,別吵醒她了。」
「是,夫人。」感覺到夫人的怒氣,施宋璇不敢怠慢,輕柔的把女孩抱進後座。
在微暗的光線下,他瞥見穿著過時衣物的女子竟有一張絕色容顏,猶似騰雲下凡來的仙子般教他渾然忘我。
「是誰這樣狠心把她關在門外,讓我查到了立即開除!」上官晴相當震怒。
施宋璇一怔,臉色轉紅,趁著夫人還未注意到他,面腆地移開視線坐回駕駛座,然後把車開進大門內。
玉海柔大概是太疲倦了,父親死後這兩個禮拜以來,她幾乎天天以淚洗面,沒有好好睡過一覺,所以直到被抱進客房還是不知不覺。
「現在我要知道,是哪個人擅作主張把我的客人關在外面受凍?自己站出來。」上官晴叫醒屋里所有的人審問。
身材略微寬廣的婦人是施宋璇的母親施大嬸,她是秦家的管家,園丁季伯,廚師張叔、鄭叔,他們四位都在秦家待二十年以上了,不曾看過夫人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另外,還有三名較年輕的女佣阿萍、小莉、小亞,她們瑟縮地站成一排不敢吭聲,其中阿萍更是低垂了頭不敢抬起來。
「阿萍,中午你不是告訴我你打發走一個來應征女佣的邋遢女子?」施大嬸責問沒膽承認的丫頭,她平常就氣她愛模魚又虛榮。
「是你?」上官晴嚴厲的視線轉向她。
「夫……夫人,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您的客人,我真的不知道。她……她穿得……我以為她是想找工作,拿信當幌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會在外面等,請您原諒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阿萍嚇得直打哆嗦,頻頻向夫人討饒。
上官晴只要一想到玉海柔從中午就坐在冰冷的地上,不由得怒火中燒。
「阿誘,把工資算給她,叫她明天就離開。」她吩咐施大嬸。
「夫人?!」大伙兒一片錯愕,顯然都被主人不同于以往的處事風格嚇一跳,卻沒有人敢開口說情。阿萍更是再也說不出話來,她是經由小莉的介紹才能夠進秦家當女佣的,這兒薪水高,住得舒適,主人又不常在家,平常自由得很,這下被開除,到哪兒再去找這樣優渥的工作?她沒有任何專長,又不想到工廠做女工。
上官晴做得如此絕是有原因的,這樣海柔住下來才不會有人再敢不尊重她。
年輕時,她經常和丈夫一同登山,這是他們兩人共同的興趣。
十三年前,她失去丈夫時,一個人傷心的跑去山里,卻因不慎失足滑落山谷,被困了兩天。當時是年僅九歲的海柔發現她,玉家一家人救了她,她才能幸免于難。多年來她一直沒有機會能夠回報他們,因為玉家人過的是與世無爭的生活,不需要金錢,又不肯接受她的物質援助,她頂多只能提供一些書籍,使他們不至于與社會月兌節。現在,玉氏夫婦過世了,她這才能盡綿薄之力。她已經決定,要給她的小恩人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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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藍的雲紋壁紙在視覺上有廣闊和令人舒坦的效果,高吊的水晶燈點亮最自然且柔和的光色,還有光滑、一塵不染的原木地板,這室內的設計完全以大自然的色系為主。另外還有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床枕、沙發,加上電話、電視、冰箱、音響,過去這一切都只有在書上才能夠看到,現在卻全聚集在這間房里,而晴姨說這以後就是她的房間了。
玉海柔來到這里三天,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和上官晴說上一句話,更別說要向她當面告別了,听說她是大集團的總裁,相當忙碌。不過,她找了一位秘書帶她去購置了許多衣飾,又請人連夜趕工特地為她怖置了房間,秦家上下對她殷勤又客氣,深怕她沒有賓至如歸的感受。
其實,上官晴就是為了能夠挪出時間教她適應這個世界,決定提前把一些工作處理完,這幾天才會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工作告一段落了,她今天終于有空和玉海柔促膝長談。
「怎麼樣?這個房間你還喜歡嗎?有哪兒不滿意僅管告訴晴姨,我立刻叫人給你換過。」上官晴記得她上一次看見海柔已是七年前了。一來玉禮昂夫婦不希望受到外界干擾,住的地方可以說是人煙罕至,交通相當不方便;二來她又忙于家里的事業,何況她年紀也大了,不再像年輕時候能隨意地跋山涉水。
那時候海柔還只是小女孩,想不到現在已經是個大美人了,這孩子從小長在深山里,不但純潔而且相當單純、善良,她真是愈看愈喜歡。
「晴姨,您對我太好了,我用不著這麼多東西的,明天我就要回去了。」玉海柔實在很感激晴姨的盛情,可她還是必須要走。
「回去?你要回哪兒去?這里就是你的家呀。」上官晴不明白她還有哪兒可回去。玉禮昂在信上寫得很清楚,說是要她代為照顧女兒,並為她找一門好親事,她以為海柔是來投靠她的,難道不是?
「我想回山上去,那兒是先父和先母長眠的地方,我要回去陪伴他們。」玉海柔想起去世不久的父親,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
「海柔,令尊過世我很難過,但是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以獨居在深山里,何況你父親也不準你這麼做。」上官晴拉起海柔長滿繭的雙手,一時有些訝異,但想到在深山野嶺里,一切都得自食其力,也難怪會如此了。
上官晴的話讓玉海柔想起她帶來的那封信。
「晴姨,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先父的信上寫了什麼?」父親留下的遺書竟是給晴姨的,這一點一直教她想不透,有什麼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呢?
「你父親沒有告訴你嗎?」上官晴對玉禮昂的做法感到疑惑。他只是叫海柔送信來,卻沒有告訴她緣由,實在是奇怪。
玉海柔搖頭,「他只是一再叫我要听從您的話,還交代不準我擅自拆開信。」
上官晴畢竟是聰明人,听玉海柔這麼一說,再想到玉氏夫婦倔強、固執又獨立的個性,想必海柔也承襲了父母的脾性,于是很快就明白玉禮昂不事先讓女兒知道的原因。
玉海柔執意要在深山居住,如果知道她父親寫的那封信是為了拜托上官晴照顧她,如今她可能就收不到這封信了。真是知女莫若父,玉禮昂差女兒送信,只是為了讓她下山的借口罷了。
難得的是,采購了一櫥櫃的名牌服飾給她,又特別為她裝潢了豪華的房間,居然還沒能動搖她的心,現在還有這樣不愛慕虛榮的女孩子可不容易。
這孩子實在討她喜歡,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回去那罕無人跡的深山虛擲青春。何不就收她為義女,把她留在身邊……不好,女兒遲早得嫁人,何況海柔又生得這樣絕色,若讓外頭一干單身漢見著了,怕不在半天之內把秦家門檻給踩壞了,從此往秦宅的路段還得派交警管制,那就麻煩了。
想到這里,上官晴突然靈機一動,她前幾天不正為沒個媳婦苦惱嗎?眼前有這樣一個好女孩子豈可放過!讓海柔當她的媳婦,就可以把她留在身邊作伴,真是兩全其美之計。
上官晴立刻作下決定,趁其他人還不知道有海柔這個人之前,先將她訂下來。而不管世帆是否願意,她都認定海柔這個媳婦了。
「海柔啊,我跟你說,其實在你還小的時候,我與你父母約定要讓你做我的媳婦,你早已經是我兒子的未婚妻了。你父親信上寫的,就是希望你盡快嫁入我秦家,好讓他在天之靈能夠安心。」上官晴不疾不徐的編出一套謊言,完全沒有把兩位當事人的意願考慮在內,還相當滿意于自己的足智多謀。
玉海柔顯然受了過大的驚愕,一下子就面無血色。
「晴姨……我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她雖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而頻頻搖頭,卻對上官晴的話深信不疑。
這大概與她的涉世未深有關,也因為她的父母從不曾在她面前說過謊話。對這樣單純、完全信任她的女孩子撒謊,上官晴難免有一絲愧疚,不過她這麼做也是為她好,畢竟她兒子要比深山野嶺好太多了。
「你說他一再吩咐你要听我的安排不是嗎?我想你父親是擔心你不肯,所以才沒有事先讓你知道。能夠讓你有個好歸宿是令尊的遺願,你是個孝順的女兒,怎麼會忍心讓他死不瞑目,我相信你不會令他失望的。」上官晴拍拍她的手,心虛的避開玉海柔慌亂無神的表情。
晴姨的話就像一枚炸彈,轟得她思緒全潰散了,她既不能違逆父親的遺言,令他老人家死後還不得安心,又希望回家鄉去過靜謐的生活,玉海柔全然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她非常滿足于山野生活,雖然父母的恩愛一直教她欣羨,也想過自己如果也能遇到一個心靈契合的對象,一同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當不虛此生,可是她曉得這樣的對象是可遇不可求的,她把它當作是一個夢想,不曾和現實混淆過。
「晴姨,我……」
「海柔,你什麼也別擔心,這里是你的家,等你嫁給世帆以後,晴姨還是會把你當寶一樣疼愛……對了,你還不曾見過世帆,他一個人住在外頭,偶爾才回來一趟,我們母子倆比較常約在外頭吃飯。這也沒有辦法,彼此都忙。最近我就叫他搬回家來住,讓你們培養感情,盡速結婚。」上官晴在不知不覺間把公司那套發號施令的口吻搬出來用。
「可是,晴姨,我……」
「啊,你看看我,都忘了要把世帆的照片拿給你看。走,跟我到書房去。」上官晴打定主意不讓玉海柔有說不的機會,趁著她還手足無措的當口兒,她拉起玉海柔走出房間。
到了書房,上官晴拿起擺放在書桌上的相片遞給她。
「這就是我的兒子秦世帆,他是醫學中心的整型外科醫師。晴姨可以向你保證,世帆將來絕對會是一個好丈夫,我對自己的兒子有信心。」她的口氣是相當驕傲的,顯然非常以兒子為榮。
玉海柔看見相片上有一個濃眉大眼、在陽光下笑得非常迷人的男子,他穿著白色長袍,手肘瀟灑自在地倚靠著窗台,頭發隨意而率性地束在腦後,頗有藝術家氣息和狂放不羈的味道。
她陡地心跳加速,剪水秋波里盡是羞怯柔色。她竟不由自主地對相片上的男子產生一份熟悉的依戀,仿佛和他早巳相識一般,她被這股不曾有過的強烈感覺駭著了。
上官晴滿意的看著玉海柔凝視她兒子相片的神情,她知道這是好的開始,也代表她的計謀已經成功一半了。
「海柔,這張相片就給你好了,他是你的未婚夫,很快就要成為你的丈夫了。答應晴姨,你就在這里住下來好嗎?」
玉海柔回頭凝望上官晴,原有的一絲不安和排拒感莫名的消失了,她頷首答應接受了這樁被安排的婚姻,放棄習慣的山野生活。
「太好了!我要盡快跟兒子聯絡,讓你們早日見面。」
多麼不可思議,一張相片居然就足以改變她對未來的安排!要是在過去,她是不會相信的。如果能夠明白她對山林曠野的熱愛程度和對人群的恐懼,將會了解這是多教人錯愕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