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常樂 第三章

大羅宮廷內,大小爆殿三十六座,以回字形建築而成,中間為正羅宮,宮內又分為前中後三座︰前面正陽殿是皇帝會見百官、處理政務的地方;中庭羅清宮是皇帝的寢宮及日常活動、接見親人的地方;後座的朝陽宮則是皇後的居所。

另外座落于東、西、南、北四方宮殿,分別稱為東羅宮、西羅宮、南羅宮、北羅宮,其中東羅宮為歷代皇子未滿十四歲之前所居住的。

大東王朝開國之初,訂下皇族規條,皇子們幾年滿十四歲,皆賜府第,搬出宮庭。

不過當今聖上年輕,尚無子嗣,所以東羅宮目前大門深鎖。

羅清宮內御書房,正好位在中庭東方,窗戶對著遠處的東羅宮,遙想那幼時居所,仿佛可見高牆內,如今木已禿、葉落滿地的深秋景致。

「皇弟所呈密件,朕詳細閱覽,萬花城民風淳樸,物資豐足,衣食無缺,萬大人果然是好宮,如此朕就放心了。多虧有皇弟當朕耳目,不辭辛勞下鄉暗訪,體察民情,讓朕了解眾官作為、百姓訴求,朕……」羅宋忽然住了口,望著六皇弟的背影,看他目光眺望兒時居住餅的東羅宮,心思遠不在此。「皇弟,小常樂近日可好?」

羅謙一怔,轉過身來。一把扇子擱在茶幾上,白皙無瑕臉龐、精致五官比女子艷麗,更令百花失色。

「皇兄為何突然問起她來?」

羅宋走到他身邊,和他一同望著窗外遠方。「朕偶爾會想起在東羅宮的生活,最常想到的便是小常樂的笑聲。那幾年有小常樂在的東羅宮,氣氛特別不同,就連性情暴躁的大皇兄都寵著小常樂。」

「皇兄有心,日理萬機還記得她,可惜流水無情,她已經完全遺忘過去,不可能再想起。」羅謙略一停頓,揚起嘴角說︰「皇兄一定想不到,那小丫頭已經有人去提親了。」

羅宋聞言滿心訝異,回頭深深看著他,看他神色淡然,滿不在意。他當真完全不在意?

「皇弟,你是否有興趣到江北走走?江北鳳凰縣景色優美,听說鳳凰城乃煙花之地,街紅柳巷多,博奕出名,鳳家鳳王酒、虎家虎霸酒,雙酒天下飄香,鳳凰城日夜笙歌,又名歡喜城。」

羅謙聞言便明白皇上要他前去的用意。有賭博的地方油水多,有女人的地方是非多,還有名聞天下的鳳王、虎霸酒助興,至今卻不曾听說出過亂子,的確是個稀奇之地,值得去走一趟,探個究竟。

「皇兄,江北一行,可否延到春後?」

羅宋笑望著他,點了點頭,「皇弟有要事,盡避去辦,江北一行,不急,慢慢來。」

羅謙濃眉聚攏,喉嚨已開,話未出口,他又把嘴巴閉上了。皇兄那口氣顯然是誤會他是為了小樂要嫁人一事而留下,事實卻不然……

雖然有陳太醫幫忙,可惜那位神秘大夫的身分還是沒能查出來。

這人到底是誰,小樂究竟為什麼要幫忙隱瞞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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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樂抬起頭,望著萬里無雲,藍天迷人,雖然陽光刺眼,不過深秋里難得有這樣的溫暖。

她從一早就來到了城郊的承恩寺作畫,在這兒已經畫了半天,人有些累了。

她擱下筆,躺在草地上閉起眼楮,享受溫煦陽光,青黑的臉上安逸祥和,正打算午睡片刻,上頭忽然傳來令她全身緊繃的聲音。

「你怎麼會在這里?……在畫承恩寺?」

一片陰影籠罩,照不到陽光的臉兒微涼,她張開眼楮,看見羅謙的目光從她的畫紙上栘了過來。

「六爺!」她趕緊坐起來,正要起身,羅謙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這麼巧他這一坐,就坐到了她裙子上。

她左右看了看,不見他的隨從、侍衛。他怎麼又一個人出來?

「這寺廟有什麼好畫的?」一把扇面微偏遮了半臉,目光落在遠處的湖面,沒有看她一眼。

「日前有位富商夫人托家父紙刻承恩寺全貌,打算捐贈給承恩寺當作鎮寺之寶,所以我幫忙爹來畫承恩寺。」常樂臉兒微燙,輕輕拉扯裙子不得,窘迫地開口︰「六爺……你壓著我的裙子了。」

「街頭上議論紛紛,說你不顧常歡反對,主動答應柳南城提出的交換條件,讓柳南兒先嫁給常歡,你再與柳南城完婚。此事當真?」扇面輕搖,目光遠望,對她的軟聲充耳不聞。

她無法移動,無法起身,坐在那兒全身緊繃,連呼吸都不自在。

「嗯,我去見過柳姑娘,她溫柔婉約,人又漂亮,與家兄非常登對。二哥能得賢妻,將來定有幸福。」六爺靠得太近了,她都聞得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清爽中帶著淡淡香甜味的氣息,非常的好聞,非常的熟悉和習慣……她一怔,發現自己用錯詞了,六爺身上的味道,她怎麼可能會熟悉又習慣。

莫名地雙靨更加燙熱,她模了模自己的臉,又扯了扯裙子,沮喪地望他一眼,「六爺……你起來一下好嗎?」

羅謙一雙美眸睇了過來,理直氣壯,口氣傲慢,「你敢要本王直接坐在草地上嗎?」

也就是說,他不想弄髒衣服,才故意坐在她的裙子上——常樂頓時無言,默默地坐在那兒,連委屈的臉色都不敢擺。

「柳南兒美麗賢淑,配得上常歡,人家是金童玉女的組合,那你和柳南城呢?本王听說柳南城相貌不差,性情敦厚溫和……」羅謙輕蔑的目光落在她青黑的皮膚上,刻意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更沒忽略她擺放在身前的那雙手。他冷冷一哼道︰「小樂,你還真自私,只顧及常歡的幸福,這柳南城卻得娶你犧牲自己的幸福。果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他似乎有意惹惱她,不過常樂不惱也不氣,甚至贊成他的說法,平靜的解釋道︰「柳大哥是好人,我自然是配不上的。我跟柳大哥說過了,雙喜臨門是權宜之計,待家兄迎娶柳姑娘後,我與柳大哥的婚約就不必當真了。」

「你不嫁柳南城?」羅謙聞言,眯眼看向她,眼里看不出喜怒,聲音卻忽然緊繃。

話一出口,常樂才警覺習慣了對他吐實的自己,這回真的過于老實了。她急忙向他懇求道︰「六爺,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家兄知道,一直以來他為我做得太多了,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羅謙胸口起伏,眼神有著復雜的情緒,握著扇柄的指關節泛白,他忽然瞪著她切齒道︰「你還是一樣,還是一個樣,到現在還是沒有改變!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她張著無辜的雙眼,臉上一片茫然和空白,對他突然咆哮起來的舉動有些驚慌和驚嚇,這時候腦海里卻猛然竄出一個熟悉的聲音,一樣對著她破口大罵,兩個聲音幾乎重疊在一塊兒,只是那個聲音好遙遠,她听不真切……

他住了口,忿忿地轉過頭去,不再言語。

她的心髒莫名狂跳,望著羅謙手上那把白扇,烏黑發鬢,白皙好看的耳朵,努力想要把那個聲音听得更清楚些,她卻望著他半遮面的側顏,忽然發怔,腦海里那個聲音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陽光刺眼,一旁涼亭上停著一對鳥兒發出唧唧的叫聲,她緩緩低下了頭,滿眼迷惘。

五年前她曾經出過一場意外,記憶因此缺了一大塊,遺忘了好幾年的時光,那幾年發生的點點滴滴,都是後來听哥哥們說,才把記憶補上。

只是從那以後,她偶爾會在夢里听到一個聲音,那好像是一個正處于變聲期的男孩的聲音,喉嚨破破的,聲音嘶啞難听,一直對著她不知道在吼些什麼,她從來都無法听得真切,或者她在夢里听得清楚了,醒來卻什麼都忘了……

那是誰呢?

二哥說,那一定是大哥,大哥嗓門較大,愛吼人。但大哥從來不吼她啊,就連拉高嗓門和她說話都不曾有過;而腦海里那個聲音,卻感覺是時時在吼罵她……

她不知不覺又抬起頭,望向身旁的六爺——

「你要本王隱瞞,不壞你的大計,于本王並無好處,為什麼本王得答應你?」羅謙冷冷一哼,完全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口氣。

思緒猛然中斷,常樂有些不平,又不敢發怒于他,只好輕輕的咬唇道︰「六爺,你要樂兒誠實以對,樂兒對你一向不敢隱瞞,但倘若對你坦白的下場是如此……樂兒以後不敢全盤對你說了。」

「小樂,你竟敢威脅本王?」他一手托住她的後腦杓,輕輕撫模著她顏色淺淡的頭發,一雙眯起的俊眸逼近了她。

他把臉貼得太近了,幸好中間還隔著一把扇子,不然只怕她發燙的臉頰要著火了。

「樂兒不敢……只是希望六爺成全樂兒的心願。」她細柔聲音語帶著懇求,兩只手卻牢握在胸前,很怕自己一不小心,管不住自己的手,推他一把,惹惱了他。

羅謙瞅著她那雙畏懼自己的眼眸,胸口急速起伏,捧著她後腦杓的手掌差點用了力。

他迅速的放開她,站起身來,背對她。

她坐在那兒,慢慢吐了一口長氣,才仰起頭顱,狐疑地凝望他一身紅色袍服。

羅謙站在她的畫紙之前,低頭凝思半晌,稍稍平緩了怒氣,才把目光移到畫紙上。

那張紙攤開在乎石上,旁邊擱著毛筆和硯台。紙上的承恩寺已經勾勒出輪廓。使用于刻紙的底畫,和她過去作畫的方式下同,畫起來要多費些功夫,不過看她已經駕輕就熟了……

「我問你,你不嫁柳南城,未來有何打算?」

常樂想站起來,卻發現不知為何她腿軟了,坐在那兒起不來。听見六爺的話,她怔了一下,輕輕咬唇,若有保留的回道︰「樂兒年紀還輕,不急于對未來做打算。」

「你十七歲已是成婚之齡,看看你自己是什麼德行,你錯過一個柳南城,等于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難道你想一輩子留在家里嗎?」

他的話相當冷血,相當難听,但他說的卻是事實。她這副猶如夜鬼的模樣,會有誰敢娶她?今日若非有一個柳南兒鍾情于她二哥,也不會有一個寵愛妹妹的柳南城提出交換條件說要娶她。

她想起日前到柳家,柳大哥一見著她,整個人僵硬,臉色發白的模樣……原來他只听聞常家女兒生得怪模怪樣,未曾親眼見過她的模樣,著實是被她嚇著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想想也真愧疚。她當真不是有意驚嚇柳大哥,只是街坊鄰居已經習慣了她的模樣,以至于她一時忘了自己的外表會嚇到人。

「樂兒留在家里孝順爹娘,我想爹娘和兄長不會反對。」她樂天知命,天生如此,她自然得接受。

她很慶幸她的爹娘和兄長都很愛她,他們都說舍不得她嫁,要把她留在家里作伴。不過她也很清楚,也是因為她嫁不出去,她的家人才會這麼說。

「這麼說來,你不打算嫁人了?」羅謙背對著她,始終不曾轉過頭。

「嗯,這是樂兒的命。」輕柔聲音沒有怨嘆,柔聲接著說︰「這輩子無姻緣,心內也不會有牽掛,清心寡欲,我可以做我喜歡的刻紙,過我想要的生活,自由自在,反而是好。」

羅謙听完,半晌沒有動彈。

陽光刺眼,她眯眼看著他的背影,發現她發軟的雙腿似乎可以動了,這才緩緩站起來。她心內仍然記掛著二哥的婚事,擔心被六爺給壞了事。

「六爺……」

「常歡處處與本王作對,本王為什麼得成全他的好事?」她未開口,他都知道她想說什麼了,他卻偏不如她的意。

「六爺,家兄過去有得罪之處,樂兒向你道歉。」她繞到身旁,對他深深鞠躬致歉,頭不敢抬,清音溫柔,「六爺,若有樂兒能夠效勞之處,樂兒都願意去做,能不能請你看在娘的份上,讓我二哥順利成家?」

羅謙瞪著她的頭頂,眼里幾乎著了火!扇面底下那完美朱紅的唇卻忽然揚起,帶著慵懶傲慢的口氣,順應她的話道︰「小樂,話是你說的,本王要你做什麼,你都願意?」

常樂彎著身子,全身一僵,忽然有一股冷意打背脊里竄起,頭皮陣陣發麻,她立刻察覺自己說錯了話,卻已無退路。

……但是,看在她娘的份上,六爺再怎麼刁難她,應該也不至于太過分吧?

「不知六爺……希望樂兒做什麼?」她緩緩抬起頭,滿眼憂心忡仲凝望于他。

他眯眼凝視著她,扇面不曾離開過臉龐,只對她露出一雙俊眼,盯著她看了好半晌……希望她做什麼?

他真正希望她做的,倘若他說出來,只怕她顧不得常歡的幸福,馬上拔腿就跑了……

「說實在話,我還真不知憑你能為我做些什麼?」他輕蔑地道,冷血地笑了一下,把問題丟回給她,嘲諷道︰「小樂,別說本王欺壓你,這回本王就讓你自己說好了,你說說你有什麼本事,能夠為我做什麼呢?」

那張憂慮的臉兒頓時轉為困擾。他乃皇家中人,貴為王爺,要什麼不可得?有什麼她能為他做?

常樂低下頭,目光落在畫紙上,雙眸有一刻明亮。她沒什麼本事,比較有信心做得來的,大概也只有刻紙屬強項,不過六爺會有興趣嗎?

她躊躇一會兒,也想不到其他的,拾起頭來對他道︰「六爺,若你不嫌棄,我刻一幅『傲雪臘梅』送你好嗎?」

羅謙一臉不屑,眯眼對著她窘迫的臉兒看了好半晌,直到她頭低垂,泄氣地不敢再抬起來。

「刻紙?你拿張破紙就想把本王打發,你當本王傻了嗎?」

「六爺,刻紙是極費功夫的一門藝術,像細紋刻紙線條繁復,圖形多變,必須學會很多技巧,如鎖銅花、田交田、照眼心、金田字、魚鱗紋等一百多種圖案,起刀落刀得干淨俐落,稍一不慎就毀了心血,得重頭再來。那絕對不是一張破紙!」她爹的真功夫,即使是六爺,也不能詆毀。

「哦?你要本王承認那不是破紙,好,本王就收你的刻紙,不過刻紙內容得由本王來決定。你若能刻出本王滿意的作品來,本王就成全你的心願,並且收回前言,向你道歉!」傲慢的口氣,與其說認同了她的話,不如說根本是在戲弄她,揶揄她。

她當然不會也不敢指望六爺當真向她道歉,不過刻紙是需要創意、相當費心血的技藝,卻被他說成一文不值,她必須為爹爭一口氣,同時也是為爭取六爺守密。

「好,六爺希望我刻什麼?」花蟲鳥樹,山水風光,四季美景,她自認已經難不倒她,雖然刻紙功夫還遠不如爹來得精致,不過她爹一向贊她畫工了得,慧心巧思,作底畫堪稱出神入化了,這回也才放心讓她來畫承恩寺。

「這個嘛……本王若出難題,怕你說本王欺負你,若是出簡單了,未免也太輕瞧你。這樣吧,刻紙題目,你明日一早到府中來,本王再出給你。」

他是一時想不到可以為難她的題目吧?常樂默默點了頭。二哥一再交代不能靠近六爺,這回她卻得上六爺府中去,這事可不能給二哥知道。

羅謙瞅著她,直到她點頭應允,他心里緊繃的一根弦方才放松。他很快的轉頭看向別處,目光落在雙月湖畔。

深秋的湖面,微風輕蕩著波光粼粼。

他望著湖水,忽然問她︰「你看這湖……美嗎?」

常樂正苦思著如何瞞過二哥,羅謙突來一語,打斷她的思緒,讓她愣了一下。

這湖,美嗎?這話若是出自喜愛山水的五爺口中,自然合理,一點也不突兀,可眼前問她這話的人,是眼高于頂,高貴傲慢,平常很愛酸她,嘲諷她,捉弄她的六爺,就算他也愛好山水,應該也不會同她討論……難道要她畫這湖嗎?她望他一眼,才望著一湖美景。

「承恩寺內有名的雙月湖,綠柳環繞,湖水清澄,自有一份靜美。」她微微一笑,若要她紙刻雙月湖,那就太好了。

他眼一眯,沒有半句話,扇子「啪」地一聲閉合,然後轉頭就走了。

常樂望著六爺艷紅的袍服逐漸遠去,對他最後那一問,仍然模不著頭緒。

她望著那抹紅,直到消失,心里忽然浮出疑問。她似乎沒有見過六爺穿大紅以外的顏色,為什麼六爺這麼愛穿紅呢?

不過老實說,能把大紅穿得如此合適的人,除了六爺,應該也沒有第二人了。

明日一早,上惠親王府……她眼里擺著困擾,目光接觸到畫紙。就告訴二哥,她在承恩寺作畫好了。

她輕輕一嘆,希望事事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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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親王府

暗夜寂靜,一輪明月當空,疏影千點,風吹樹梢,憲串有聲。

林園之中,樹影之下,有一人駐足。

點點月光,隨著輕風搖曳,晃晃閃閃在他臉上。這張臉,面如傅粉,嘴唇鮮艷,嬌貴俊美得令人驚艷。

望月站在夜幕之中,幾步之後,默默守著主人,不敢出聲。

夜深沉,三更已過,不知何故,主子今夜還無睡意,已在庭園徘徊多時,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望著主子平時總是遮在扇面之下的俊顏,想起了桂太妃來。

別太妃乃主子生母,生得極為艷麗,主子俊顏便是遺傳太妃絕色。

據他所知,桂太妃年輕未入宮之前,與常夫人是舊識,兩人感情極好。

主子出生那年,常夫人也同時生下孩子,可憐她的孩子一出生就不幸夭折了,太妃卻因女乃水不足,無法親自哺育主子,常夫人因此入宮成為主子的乳母。

也因此,常姑娘才與主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唉……

羅謙忽然轉過頭來,睇他一眼,「嘆什麼氣?」

望月一怔,驚覺自己出了聲,干擾主子,趕忙下跪道︰「小的該死,小的……小的是想起桂太妃和常夫人……想到……想到常姑娘出生……」

他頭不敢抬,聲音愈來愈小,最後沒了聲音。

「退下!」羅謙皺起眉頭。

「是……」望月趕緊起身,站遠了去。

「哼……」這望月眼中就只有常樂,他若知明日一早他的「常姑娘」會過來,那表情肯定精采。想想他倒是有幾分期待早晨的到來了。

不過這望月,沒事想到小樂出生做什麼?

哼……

一雙深邃俊目落在深靜幽園里,被打擾的思緒中斷了,俊顏冷如冰,卻已經止不住傾巢而出的回憶——

多少人會記得自己兩歲時的事?如果他說他記憶深刻,又有多少人會相信?

他確實記得!

那天,大雪紛飛,他纏著乳母不讓她出宮。

那時乳母身懷六甲,月復中胎兒剛滿八個月。

他獨佔欲強,有時見乳母捧著大肚子,一臉慈愛地凝視她即將出生的孩子,把他遺忘在一旁,他便吵鬧不休。

那天他午睡醒來,見乳母又雙手護著肚子坐在床沿假寐,嘴里輕輕哼著歌。他發現自己又被忽視了,一時氣不過,爬起身,狠狠往乳母肚子上踹了一腳!

乳母沒來得及反應,一驚便從床沿跌了下去,重重摔落在地,大叫一聲,不久他便看見她裙下染滿了血。

他整個人嚇傻了,呆站在床上,看著太監、宮女跑進來。有人喊著叫太醫,快點叫太醫,不要動她……

有人靠近他,要將他抱出去,他大力掙扎,跑下床緊緊拉著乳母,哭著喊她、叫她、搖晃她。

他最後被乳母抱進懷中,才停止了暴動。

那天,乳母提早臨盆,生下不足月的小嬰孩,有驚無險,母女均安。

只是,這嬰兒卻像一塊黑炭……

是因為他的緣故嗎?

因為他狠狠踹了那一腳,把她踢黑了?

他心懷愧疚地問乳母,只見乳母微微一笑,安慰他說,剛出生的嬰兒都像塊黑炭,只要細心照顧她,等她慢慢長大以後就會變成小美人。

小美人,取名常樂。

當時年紀很小的他,確實因為乳母的一番話,暗暗松了口氣。

同時既懷疑又好奇黑炭究竟要怎麼變成小美人?這塊小黑炭終究是因為他沒好氣的那一腳而提早來報到,好歹他也參與了她出生那一刻,好奇心已經被嚴重挑起,他因此堅持接下來的不可思議的演變過程也一定要親自參與。

從此以後,他便抱著質疑和期待的心態,在母親的同意之下,常常跑去常家「細心照顧」她。

他學大人的模樣,她餓,他喂她吃;她困,他陪著她在床上睡,輕輕拍著她。

當時他太小,而她太脆弱。

經常他喂她,卻害她噎著,差點小命歸西;陪她睡時,忍不住哀模她雖然黑卻異常柔女敕好模的肌膚,又把她的臉皮戳破好幾次,弄得滿臉是血。

常喜、常歡護著妹妹,幾次背著乳母偷打他,他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兩人下場當然也好不到哪去。

或許因此緣故,後來小樂會走路、會講話了,看到他就像見鬼了般,每次都是臉色煞變,拔腿狂奔,一次又一次惹惱了他。

直到她滿四歲,還是一塊黑炭,發色淺淡,附近人家看到她總投以異常眼光,常家人怕她外出被欺負,漸漸不讓她出門。

他見她的笑容愈來愈少,對他充滿敵意,內心異常憤怒,便不顧眾人反對,不顧她的意願,他堅持為了看這塊黑炭怎麼變成小美人,硬是拖著她回宮,準備不分日夜「細心照顧」她。

他為了讓她盡快蛻變,找來太醫幫忙,宮里每天為她煮藥、炖補。

她哭了好一陣子要回家找爹娘、找兩位哥哥,他都不理會,她後來漸漸不哭了。

那段時間他天天守著她,有時會帶她出宮走走,若有人敢對她投以異樣眼光,或對她擺出嫌棄的臉孔,他都以皇子身分對這些人嚴加懲治。不出數月,全京城上下都識得皮膚異常的常樂,同時再也無人敢對她說長道短。

那幾年,他親自喂她吃飯,陪她沐浴,幫她更衣,還讓她睡在他的床上,親手幫她蓋被,抱著她睡。

他傾盡全力照顧她總算獲得回報,她從懼怕他,到漸漸習慣他,依賴他,黏著他……

那位神秘大夫起碼說對了一件事,她幼時身子骨差,是他每天命人為她熬煮補藥,親自喂她……

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經忘了他到底是心存愧疚,或真只是為了看一塊黑炭如何蛻變為美女,總之,他把重心放在她身上,養了她好幾年,一直到她十二歲……

冷風掠過樹枝襲來,一陣窸窣的聲音,一陣寒冷凍醒了他。

四周依然深黑幽靜,月光略略偏栘,在他的臉龐上造成濃重陰影,深刻了他的輪廓線條,俊顏變得嚴肅冰冷。

這湖,美嗎?

撕裂了他倆的感情,在他的心中造成裂痕,他每每望著湖泊,就想起那一幕

深冷的冰湖,吞噬她小小的身子,她滿臉淚痕地凝視著他,臉上帶著一股求死一般的決然,任憑自己墜落!

這湖,美嗎?

承恩寺內有名的雙月湖,緣柳環繞,湖水清澄,自有一份靜美。

她已經徹徹底底遺忘了,她把過去的自己,把他都拋在了深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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