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總管 第3章

本以為皇上病體已有好轉,不久便能痊愈。不料,皇帝從此不曾下龍床,拖著病體過了炎炎夏日,寂涼深秋,嚴冷寒冬吹入宮中……

大羅宮內,大雪紛飛,群醫無策,一張張面容看來都蒼老不少,各個在心里嘆息,卻都不敢說,皇帝僅剩一口微弱氣息撐著,在等待離京多時的二皇子回宮。

滿朝官員心里都有底,比起大皇子羅登來,皇上似乎更中意二皇子羅非,不久之後,皇帝之位當羅非莫屬。

嚴寒冬末,羅非歸來,皇帝終于咽下最後一口氣離世。

武宗皇帝駕崩,留下遺詔寫了繼位人選,只要詔書一頒布下來,便可結束宮中暗潮洶涌、各為皇子爭奪皇位的黑暗期。

誰知詔書一開,卻令百官嘩然,天子龍位,既非大皇子羅登,也非二皇子羅非,竟給了性情溫和無爭的三皇子羅宋!新皇帝帶孝登基,一個新的時代來臨。

先皇武宗喪禮一過,滿朝百官紛向龍椅上的天子祝賀。習慣巧言令色的官員不免緊張地想著,過去未曾多巴結,甚至冷落了這位三皇子,這時候堆著滿滿笑容來奉承,希望還來得及。

天氣依然冷,街上食館、小販照樣做著生意,往來人群不變,小老百姓照樣嬉笑怒罵地過活著,就像冷三儒所言,天下不為一人而存在,死了一個皇帝,天地萬物依然運行不變。

但是,總還是有人深深為武宗皇帝的死而難過吧……

唉!難過就難過吧。

想哭也就哭吧!

他畢竟也才將滿十六歲,失去疼愛他的父親,的確是種難以承受的痛,該難過,該大哭一場。但是不管他如何悲慟,他若想找個地方療傷,他有宛芳園;若是想找人陪他思念已然不在的親情,他有一群手足,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闖進總管的菊園里,縮在總管的床上,抱著她這總管痛哭吧?

害她以為又有厚顏丫鬟爬上她的床來,正要開口怒斥!

「父皇……父皇……嗚嗚……」

冷少懷全身僵硬,平躺在床上不能動,呼吸急促,胸口疼痛。

經過白天忙碌,她疲累至極,深更半夜里,她早已寬衣就寢睡過一陣。

她萬萬料不到羅璟會在她入睡之後來到她的房間,爬上她的床,掀了一床溫暖的棉被,趴在她身上哭泣。

若非黑暗之中他猛然撲上來壓住她,把她驚醒,更撞痛她胸房,她甚至還會以為此情此景是在夢中……

深夜冷空氣不斷,她卻冷汗涔涔暗想,她雖無豐滿胸房,但此時未束胸,胸前柔軟……他未發現嗎?

她雙手緊貼身側,緊握成拳,驚嚇之中思緒迅速轉動,立刻想好了借口。此時只要羅璟發現異狀,質疑她的性別,她馬上一拳打昏他,等他醒來,再有懷疑,她只須推說他是夢到宛兒便罷!

「父皇……父皇……」羅璟兩手緊抓她肩頭,痛哭的臉深埋在她胸口,難抑悲慟情緒,哭得不能自已。

他抓痛了她的肩膀,只是這點痛遠遠不及一股更椎心的疼痛,那是胸口上的箭傷,曾經傷深刺骨,注定此生難愈要留下病痛。偏偏他正擠壓著痛處,痛到她緊咬牙根,直冒冷汗,卻不能吭聲。

「……王爺,夜深了,請回房休息。」

羅璟恍若未聞,止住哭聲,卻更深埋她胸口,五指深陷她肩膀,緊咬唇瓣……

她忍住疼痛,慢慢發現伏趴在她身上的身軀因為努力壓制哭聲而顫動得更為厲害……

她發覺,他整個人深陷在悲傷的情緒里,對她的胸膛是軟是硬似乎毫無所覺……

她暗暗松了口氣,放開緊握的拳頭,眉心仍鎖著難忍的疼痛。「……王爺,請回房休息吧。」她把手擠進兩人之間,用力撐起他的臉,使她的胸房不必再承受他重壓的折磨……她卻意外地捧了滿手濕。他竟眼淚難止如雨下,哭得滿臉濕……

早已明白他感情豐沛,真情至性,連宋宛兒的牌位都迎娶供奉,何況生他、養他,寵愛他甚深的父親……他實在不像一個親王,起碼不像一個身在權力核心,活在爭權奪利的皇族之中,本能該懂得隱藏弱點的親王。

雙手讓他的淚浸濕了,也把她的臉皮燙熱了。

「你……起碼別壓著我,我喘不過氣來。」心軟,她讓了步,讓他待在她的床上。

羅璟沒有出聲,但是翻了身,滾進床里頭去,背對她蜷縮著身軀。

身上不再有重量,她大大吐了口氣,仰望黑夜,靜默一會兒,開始感覺到寒意襲來,她從床上爬起。想了想總是不妥,還是到書房去。

她兩腳才沾地,腰身就突然被一雙手緊緊抱住。

她略略施力,無法起身,「王爺,我口渴,想去喝口水。」

他緊抱不放,不理會她的托辭。她仿佛能听到他伏在她身後抽泣的聲音,最後只好嘆息,「王爺,你放手吧,我不下床就是了。」

餅了好一會兒,腰間的束縛漸松,她很無奈地轉回床上。

她才一躺上床,羅璟立刻又撲上來緊抱住她,她眼捷手快地拉來棉被擋去胸前柔軟,同時側身,不讓他爬到她身上來。

他對她的動作和心思完全不察,只是連同被子緊緊抱住了她的身子,埋首嗚咽。

這一夜,他抱著她哭了一整晚。

而她睜眼到天亮,一夜無眠。

一條被子蓋了兩人……

她緩緩張開眼楮,窗外透著月光,描繪了「枕邊」人的輪廓,寧靜深夜里,傳來一個年輕少年的均勻呼吸。她不由得皺眉不悅。已經半個多月了,每睡到深更半夜張眸醒來,都會發現他。

前幾夜他經常抱著她暗自飲泣,隨著日子過去,他悲傷的情緒逐漸撫平,最近已經不再「偷哭」了……

她看見他的側顏慢慢縮進棉被里,突然腰間一股力量收緊!

他鑽進了棉被,年輕臉龐埋在她胸口,緊抱著她睡。

她雙眉皺得更深,卻沒有任何動作。自從他爬上她的床,隔夜起,她就不敢解下束胸了。

「王爺。」她聲冷清晰,打斷他熟睡的呼吸。

摟抱她腰際的手松了,過了一會兒,他翻了個身,頭顱從棉被里冒出來,把背對她,繼續睡。

她知道他已醒來。

「王爺不該屈就自己,夜夜來此……長此下去,總是不妥,盼王爺別再來屬下的房間了。」

羅璟沉默半晌,終于輕嘆出聲,「本王的房間太大了,自從父皇過世,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眠,仿佛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有父皇的身影存在,到處回蕩著父皇的聲音,我一個人無法睡。」

「王爺可以叫小六在房內陪你。」她是府內總管,不是貼身隨從,他似乎找錯對象了。

「小六會打呼、只會吵得本王更睡不著。」

「……府內人多,明日屬下挑一個不會打呼的在王爺房內打地鋪就是了。」

「哼,本王何等身份,哪一個下人敢與本王同房睡?何況你以為本王不挑的嗎?」羅璟翻過身來,就著傾泄進來的月光,俊眸盛怒瞪她,「哼!冷少懷,本王想來此睡,是你三生修來的福氣,你該感激!」

「……屬下光榮。但是屬下的床真的小,王爺夜夜來此睡!」

「這不成問題,明日本王換張大床進來。」

「不,屬下的意思是!王爺!……你做什麼?」她大驚急忙按住他的手。羅璟沒在听她說話,居然兩只手在棉被里模著她的身子!難道他已經發現她……

「唔,我找到原因了,就是你這身子不像小六硬邦邦,抱起來軟軟的,還挺舒服的……」他湊近冷少懷,往她臉上嗅去。

「王爺!」她低斥,撇開臉去。

「你抹了什麼,我老覺得你身上有說不出來的好聞味道,比姑娘家的脂粉味還好聞,這床、這被子都沾了你的味道,我聞著特別好睡。」羅璟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口氣直率听起來不像有特別意思。

冷少懷卻心虛,耳根子又燙又熱,撥開了他擺放在她腰際上的手,坐起身來,冷冷說道︰「王爺,屬下不習慣與人共眠,王爺已經打擾屬下作息,請王爺回房。」

羅璟一怔,瞪視她許久,惱火地丟開了棉被爬起身,「你以為你是誰?敢如此與本王說話!又不是女人,本王才不希罕你!」

他爬下床,模黑找著擱在櫃子上的外衣。她坐在床上看著他怒氣沖沖,心里暗松口氣。听他此語,是未懷疑她的性別。「王爺,需要屬下點燈嗎?」看他模索的動作遲緩,她想下床幫忙。她才開口,羅璟馬上就找到外衣套上了。

「不必!」什麼東西,該死的冷少懷是什麼東西,他不嫌他就不錯了,他竟然……「混帳東西!」

他磨牙切齒的朝她罵來,開門離去。

她坐在床上,听著腳步聲遠離,才下床去把門關上了,爬回床上。

只要沒人打擾,她一向好睡,羅璟一離開,她頭一沾枕就睡了。

懊睡,該好好的睡,養足精神,才能坐穩「總管」這個位置……

半年後

「找到了……在哪里?」

「回總管,‘京子戲園’。」

「……準備馬車。」

「是。」

冷少懷擱下筆,望著燭光閃爍,思忖片刻,才起身離開書房。她走到門口,忽又回頭望……王府內最大的書房,書案上堆滿書函、賬冊、請柬,一堆政務本該由他親自過目,他卻成天往外跑,不理事。

先帝駕崩半年多,這半年來,他像月兌韁之馬,逮到機會就溜得不見人影,在外頭飲酒作樂,逍遙度日……曾經寒冬深夜里在她房內埋首大悲痛哭,在此盛夏之夜,仿佛昨日夢一場。

她為了保住總管的位子,處處幫他收拾善後。

她這麼做,是不是錯了

夜幕低垂,燈火通明,西門大街上有兩家戲園,分別是「京子戲園」和「華生戲園」,這里通常一入夜就擠滿了人。

一般戲園內的格局差別不大,園內正中央是戲台,戲台兩邊有齊腰高的欄桿,旁邊有一個小門通向後台,除了背對戲台那一面,其它三面便是看台,擺放了椅子。正面對著戲台的,多了一張張四方八仙桌,其中二、三張比較考究的桌子,是給有錢大爺準備的。

離戲台愈遠,椅子就愈差,到了最後靠近門邊的,就剩下長條凳可坐。

來此看戲的沒有階層之分,來自各行各業,有做工的、拿鋤頭的、開店鋪的、談生意的、富家大爺等,可說是龍蛇混雜之所。

上流階層的達官顯要、豪門貴冑通常不會來此,一來身份特殊,更有安全顧慮,再者,他們想看戲,只須找戲班子進府內搭台獻藝,根本不需在此人擠人。

京子戲園今日戲目掛的是「再生緣」,講述帝王與一寵妃的故事。寵妃病歿,皇帝以玉鉤殉葬,卻因過度思念,遂叫人作法,與鬼魂相見,告知十五年後轉世為河間女子;後果然有一河間女子雙手拳曲不開,皇帝親自張之,手中有殉葬玉鉤,果是他愛妃後身,兩人因此再續前緣。

此時正上演到妃子病逝,皇帝悲慟思念。戲園里有販子手提小籃走動,賣著干果、瓜子,還有賣茶的提瓶拎壺穿梭于前頭的桌子間,只要那些有錢的大爺杯里空了,賣茶的就會立刻跑過來湖茶。「大爺,還要來杯茶嗎?」賣茶的在這里賣了好幾年的茶,早已練就一雙精目,平時都會特別注意最前方那二、三張桌子上的客人,因為那里是最好的位置,只有有錢的大爺坐得起,通常給的賞錢也會比較多。不過今日他卻不時看著第2排中間這張四方八仙桌的客人。

照理說,一張桌子可坐四人,這桌今日卻只坐了兩人,換句話說這兩人買下了四個位子,以這等價錢,該可坐更前頭的位子才是。

如此大方的「坐法」,偶有一、兩位,本也不稀奇,引人側目的是其中一位大爺,看他衣著上等,品味不凡,長相年輕俊俏,臉皮像豆腐似的光滑白女敕,眉目如畫,仔細看來也不過十六七歲,卻看他好大架子、好大氣勢,像是與天俱來,天生嬌貴之人。

而另外一位,看來也年輕,衣著料子也不錯,不過一看就知道兩人是主僕關系。連僕人都買了位子坐,這位少年爺兒肯定人不錯。他走到他身邊賣茶,心髒跳得特別不安穩,深怕得罪了貴人似的,不由自主地更彎了腰。

羅璟正看得聚精會神,隨意點了點頭。坐在一旁的賈小六就負責掏銀兩付茶錢。

「大爺,買點零食吧?」賣茶的一走開,眼尖的販子看這里有賺頭,立刻過來問。

只是這販子年輕,工作不久,沒有賣茶的心細,靠過來的身體一半擋去戲台。

羅璟濃眉微蹙,白他一眼,從籃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啃,便把他掃開,兩眼繼續盯著戲台上看。

此時台上正演到皇帝派人作法,與他的愛妃魂魄見了面。

「去、去、去。」賈小六一臉不耐煩,付錢趕走販子,兩眼也跟著主子盯著戲台看。

他正看得入迷,突然有只手拍他的肩膀。

「不買、不買,走開!」賈小六頭也不回。這只手沒死心,又拍了兩下。

「去、去、去!」賈小六索性掏了碎銀子,頭也沒回的打發人。

「……小六,你在外頭出手總是如此大方嗎?」冷冷淡淡的聲音沉吟不悅,心里想,回去要交代賬房一聲。

賈小六頓時頭皮發麻,眼珠子瞪著戲台,卻已忘了台上演什麼,整個人彈跳而起,差點把椅子撞翻了。

「冷、冷……」他看見那張面無表情、五官細致的俊美容貌,嚇得心髒猛抽,偷眼看主子,只見他完全不理人,繼續啃瓜子,專心看他的戲。這、這下……可怎麼辦啊?

兩人站著,擋去後面看戲的,頓時傳來一陣噓聲。

「你到外面去等。」冷少懷淡淡吩咐。

「是!」賈小六趕緊離開。

她在小六的位子坐了下來,噓聲才停。

「七爺。」在外頭,為了他安全,不暴露身份,都喊他七爺。

羅璟看著戲台上,皇帝想抱愛妃,卻是陰陽兩隔,擁抱不得,兩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流,正到了感人萬分的時候,看得他眼眶跟著紅,根本不管冷總管已經找到了他。

冷少懷瞥一眼戲台旁紅布高掛的戲名!「再生緣」。此劇她看過書,所以大約知道此時戲台上演到了哪兒。

她轉回頭來,「七爺,此地你不該來。」

「我不來這兒,你肯讓我叫戲班子進府嗎?」說來他就咬牙切齒,不說也罷!他揮揮手,不許冷總管打斷他看戲。

「屬下不敢阻斕,只是你成日沉溺玩樂,放著府內成堆公務不處理!」

「唉!我若早看這出戲就好了。」羅璟大嘆一聲,壓根沒把冷少懷的話給听進去。「唉,我的宛兒……」只見他目光濕,听著女角兒和扮演帝王的對話,感慨深,懊悔多。

冷少懷早已習慣了他三言兩語就把宛兒掛嘴邊,本不想理會他的哀哀嘆嘆,卻想不出宋宛兒和這出戲有什麼關聯?狐疑地往戲台望去一眼,又回過頭來,忍不住問他︰「此話怎講?」

「我沒給宛兒任何殉葬之物,如今就是叫人作法,招來宛兒芳魂,問她投胎何處,也無物可認……唉,我可憐的宛兒。」

這戲……也看得太入迷了!冷少懷蹙眉,鳳眼不悅,「該走了。」

「雖無物可認,不過如果我找人作法,說不定還真能見到宛兒魂魄一面……」

羅璟目光緊盯戲台,當真考慮要仿照戲中帝王的法子。

「不可能。」冷少懷直接潑了他冷水。

羅璟終于轉過頭來,狐疑地眯眼啾她,若有所思地問︰「為何不可能?」

他突然認真的眼神,卻用在這個時候,引來她莫名,心思一轉,才淡淡回道︰「既然她心存善念,為你中箭而死,所謂善有善報,人已死多年,該早投胎轉世去過好日子了,豈有魂魄還飄蕩凡間之理?」

羅璟聞言,點了點頭,回頭繼續看戲。

「七爺,該走了。」她目光四下瞄,戲園內人潮眾多,動手難看,只好先勸離。他豈會不知冷總管打什麼主意?這冷少懷每隔十天半月,就親自押著他到書房,非要他看完成堆的政務才肯放他出來,這回他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先溜,豈有笨得回去自投羅網之理。

反正在府內,在太妃、皇兄們眼中,「冷總管」萬能,他自己看著辦就行了。

「我要看完這出戲。」

「……看完以後,請務必回府。馬車已在外頭等。」

看完以後,他還想先上一趟茅廁。羅璟端起茶來,徐徐地喝,嘴角隱約揚起。

冷少懷眯起了眼,目光往後一瞥,只見遠在角落有一人和她四目相接,立刻頷首,往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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