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就定位 第四章

「我回來了。」

「芳姊,最近一個月,你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咧。」繞珍正在進行操,邊將腳向後、向高處伸直,邊用下巴往牆鐘的方向努去。

芳岳微微一笑,沒正面回答,逕自往房間走。

繞珍立刻停下動作,追跟上。「是不是又跟他出去啊?」

還是沒回答,往後斜睨了她一眼,眸底藏有笑意。

「不說話?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認嘍!」繞珍不甘被人吊胃口。

「隨、便、你。」芳岳也不是省油的燈。

「芳姊是故意的,對吧?明明知道我好奇還這樣,沒義氣啦!」硬的不成來軟的,繞珍晃著她的手臂央求著。「說嘛說嘛,芳姊,是不是他嘛?」

前幾天,她到巷口倒垃圾時,正巧看到芳姊在對街,而且身邊有個男人伴著,隔著馬路看不清楚,只能確定那男人頗高,據她目測少說也有一八五;等芳姊回家後,她曾經求證,得到的就是這種無關痛癢的回應,真是說有多嘔就有多嘔啊!

「繞珍,你知道你的樣子像極了欲求不滿的女人嗎?」低眼瞧瞧被繞珍搖扯的手臂,芳岳嘆道。

「不要轉移話題。」她不僅敏銳得很、執著得很,而且,狡猾得很。「哎喲,不過就是個男人而已嘛,芳姊這麼難解釋他是誰嗎?除非…芳姊心里有鬼!」

「誰心里有鬼啊?」

「既然心里沒有鬼,那就說說看哪。」繞珍的唇邊浮起了笑,既壞又甜。

「他是……」兩個字一沖出口,她立刻就知道中了繞珍的激將法,可是,真要形容楊則堯與她的關系,她該怎麼說呢?不自覺地,她沈凝了表情。

「他是怎樣啊?」見她遲疑,繞珍再下苦功。「芳姊,俗話說『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還是別再龜毛啦。」

「朋友。」芳岳語調冷靜地吐出答案。

「朋、友?」繞珍聲音突地拔高,顯然不接受。「芳姊,你在開玩笑嗎?」

「我的樣子像在開玩笑嗎?」

繞珍偷覷了眼。呃……是不像在開玩笑,表情挺嚴肅的,但以她對芳姊的了解還有自己的直覺,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沒那麼簡單。欲知詳情,豈能等到下回分曉?

自然是要乘勝追擊。「唔,他有錢嗎?」

「啊?」啞口頓住,她沒想到繞珍會這麼問。

繞珍聳肩。「反正只是你的朋友嘛,那讓我問問也無妨嘍!」

「至少小康吧。」

「唔,可以。那他有車嗎?」

「應該有吧。」

「有房子嗎?」

「舒繞珍,你別打他的主意!」芳岳當然知道她問這個的目的。

「反正,他跟你只是朋友嘛;更何況,其他的我不知道,就身高這點來看就犯了芳姊的大忌。既然你們不可能,那就讓我參考參考嘍!」她說得理直氣壯。

芳姊擇偶有「四不條件」——不高、不帥、不是獨子、年紀不能比她小,她也有她「三子至上」的婚戀政策——銀子、車子、房子,三者缺一不可,越多越好。

听繞珍一串嘰咕下來,杜芳岳靜默不語,眉頭微微皺起。

「當然,如果他是芳姊的對象,基於『學姊夫,不可戲』的原則,我絕不會對他出手。」繞珍假裝沒注意到,軟下了聲音,笑得更迷人了。

如果……楊則堯是她的對象?

繞珍的話稀松平常,可听在她耳里,像一根細針似地,扎在皮肉上會令人驚猝跳起。芳岳下意識就是否認。「不是,他不是,我們只是朋友。」

「他有女朋友嗎?」

「沒有,應該……沒有吧。」沒听他提過。

「那好,芳姊不當新娘,當紅娘如何?」她下的這帖可是猛藥啊!「芳姊知道我的擇偶條件是什麼,現在有個現成人選,芳姊應該會優先想到學妹我吧?」

繞珍這麼問,讓她的思緒愈加紛亂了,迫切地,她想結束這話題,越快越好!?

「唔……你知道該達成的目標沒做到,結果會怎樣嗎?」芳岳輕輕點頭,以專家的口吻說︰「以後大腿兩側會多出兩坨肉,很丑的。」

「你別嚇我啊!」

「那還不快去?」

「是是是,多謝芳姊指點。」其實她是順著芳姊給的台階下,因為現在正是閃人的最好時機,接下來啊,應該要留給芳姊多一點點的……嘿嘿……

「思考空間」!

※※※

「Carol,昨天我看到你跟一個帥哥在永康街吃芒果冰喔,是不是……」

「少亂猜,朋友而已。」

「嘿嘿,真的只是朋友嗎?」

「對!只是朋友!」

——這是今天發生在公司的對話,她才踏進辦公室,就被Kathy抓著問︰沒想到擋開了同事的追擊,回到家竟又踫上繞珍的詰問。

咳,到底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抑或是……這表示,她不得不正視她和楊則堯之間的關系界定了?

我們只是朋友——她總是這樣答,毫不猶豫地,也從來沒有質疑過,所以安然度過在公司的一天;然而,今晚當繞珍將問題進一步推到「介紹對象」這方面時,她的心亂了。

真的,心亂了。

連帶地,讓原本慣用的答案也顯得薄弱無力;甚至,她沒向繞珍坦言那人就是她們曾經吱吱喳喳討論過的Yang,而像過去那樣以「工作」為由,用輕松自在的態度就化解了「擇偶」方面的尷尬問題。

是她一直拒絕認真檢視她和楊則堯之間,怕最後得出來的答案敦她進退兩難。楊則堯是Yang,而她代表都鐸藝術經紀公司,說什麼也下能自打嘴巴,和他牽扯出超過工作的關系——

是的,按她向來的比喻,Yang是阿拉丁,她則是他的神燈精靈。神燈精靈只負責實現阿拉丁的願望,她要做的,就是站在輔助的立場,讓他在公共領域里發光,而非在他的私人感情生活里擔任女主角。

鮑與私,公的部分是工作,她不能舍,也不願舍,如果私人往來會違反工作原則,那麼,她應該要按捺下的,沒第二句話好說、沒第二條路好選。

而這就是她遲遲不願厘清兩人關系的理由,也就是那個會教她進退兩難的答案吧……

暗暗嘆口氣,杜芳岳苦笑著安慰自己——反正,依她擇偶條件的「四不原則」來看,楊則堯呀,沒一項符合。

沒一項!

就在這時,床頭的電話開始鈴響大作,在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了亮。

「的鈴鈴!的鈴鈴!」

她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他,楊則堯。

這幾個星期,他總是會在她下班後,約她一起用餐。之後,或許散散步,或許看場電影、听場音樂會;如果當天她工作得較累,他就開車到台北近郊較寧靜的地方,就敞開車門,兩人吹著夏夜晚風,聊天,甚至什麼都不說。

相對沉默,可以不是尷尬、悶得發慌,不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而是倚靠、貼心陪伴,是盡在不言中的契合,是則堯讓她有了這層領悟,以及親身體驗的機會。

送她回家、兩人互道晚安了,他總是會在踏進自己家門後立刻打電話給她,很簡單地,只是要教她放心。

唉,要不要接這個電話咧?在她已經下定某種決心的重要關頭。

杜芳岳皺著眉頭,緊緊盯著吵鬧不休的電話,遲疑了幾秒,最後——

「喂,我是杜芳岳……」

唉唉,算了算了!既然楊則堯還沒有明白確定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為何,既然他沒有明說她們的關系,那就讓她暫時當只鴕鳥好了。

一只沒有骨氣又缺乏意志力的鴕鳥!

※※※

所有人都知道柯中捷今天心情很惡劣、很惡劣,一連五位犧牲者都在不情不願的狀況下被招入經理室「接受關心」。

是的,就在二OO二年九月二十日,都鐸經紀公關部面臨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

「經……經理,喝……喝……喝茶,消……消消火。」他肯定今天犯煞,才會被那些鼠輩同事推來惡貓這里掛鈴鐺,嗚嗚嗚,好可憐哪!

雙眼微眯、唇角淡勾、眉宇稍動,柯中捷冷冷一笑。「茶放在旁邊就好。唔,Victor,我們來談談上次由你負責的case吧,就是藤田次郎到台灣演出那次。」

「啊?經理,現……現在麼?」老天,那已經是半年多前的「歷史」耶。

「現在。」

就是他了,第六位祭品!

當Victor垂頭喪氣地走出經理室,大家明白愁雲慘霧還沒散去。

「經理今天到底是怎麼啦?活像是來了MC的女人,明明剛進辦公室的時候還好好的嘛,怎麼說變天就變天?」

「喂,隨便你怎麼形容,但請注意措詞,不要隨便污辱我們女性同胞。」Kathy針對著Warren的發言內容抗議。

「明明就很像嘛。」Warren縮縮脖子,嘀咕道。

「我記得……啊!我知道了!」記憶的靈光閃過,Warren連忙道︰「經理要找Carol問梅堤.斯雅各的行程安排,可是听說Carol休假不在,後來,他就變了。」

「Carol不是把書面資料都交代你了嗎?你沒拿給經理?」第六位受害者Victor問Mary。

「有啊,我立刻就拿給經理啦,可是……」說到這,她就覺得委屈極了。

後面的話Mary不用說完,大家互看一眼,紛紛露出尷尬的笑,因為她就是頭一位遭到柯經理毒手的可憐人哪。

「……我听邱秘書說過,Carol前不久被老板強迫休的長假,就是經理要老板這麼做的。」Kathy還是有疑問。「我們跟Carol當了這麼久的同事,她拚命三娘的工作方式誰不知道啊?加上Carol本來就跟經理八字下合,我想……」

「好好好!經理居然用這種小人步數?分明是怕Carol贏過他嘛!」Warren已經猜著Kathy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等等等,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麼Carol這次請假會讓經理發脾氣?」

「是啊,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啊?」

「你們想,會不會……會不會是經理對Carol……」眼珠溜溜,她悄聲說。

「見鬼啦,Mary,你別亂傳八卦!上自老板,下到咱們,大家都知道他們兩個不對盤。再說,如果經理真的對Carol有意思,會那樣故意跟Carol過不去?」

「這可難說嘍,這年頭笨的男人越來越多了。」Kathy掩嘴偷笑,接著道︰「大家都有童年吧,有沒有看過那種小男生,明明喜歡某個小女生,就偏偏喜歡拉人家辮子、掀人家裙子?就是要引起小女生的注意?」

「可是那是小時候哎。」Warren代表男性發言。

「Warren,你說得沒錯,可是,唉……」Kathy夸張地嘆了口氣。「感情智商停留在幼稚園階段的男人呀,太多太多嘍。」

一干女性笑翻,索性還有人吐出憐憫同情之語。「不過,如果真像Mary猜的那樣,那我看經理的機會……」

大家不約而同伸出右手,手勢全都一個樣,圈圈,意思指……零!

經理室外,眾人揣臆紛紛,經理室里,柯中捷一個人也心煩氣躁。

為什麼當他知道Carol請假的時候,火氣就莫名地升了起來?驀地,他想起許久前听到的、Kathy和她的對話——

「Carol,昨天我看到你跟一個帥哥在永康街吃芒果冰喔,是不是……」

「少亂猜,朋友而已。」

「嘿嘿,真的只是朋友嗎?」

「對!只是朋友!」

——很尋常的對話內容,而且至少一個多月前了,但他就是記得牢牢的,半個字都沒遺漏。

Carol和……一個帥哥在永康街吃芒果冰?雖然,他記得當時她回答Kathy的口吻十分認真,似乎很強調兩人關系僅僅是「朋友」,但他還是覺得不舒服。

Carol的腦袋里不是從來只有工作,沒有其他麼?她不是連回家都巴著工作不願放?他一直以為,杜芳岳是這個樣子的。

什麼時候,在她的身邊多了個帥哥,還一起去吃芒果冰?他一直以為,不會有人欣賞她這種工作狂,不會有人……

除了他。

早在進入都鐸之前,他就已經听過Carol這號人物,她的敬業態度和工作成績在業界是出了名的。

成了她的上司,與她一起共事後,他才發覺這女人根本是用「豁出生命」的方式在工作;當她沈浸其中時,仿佛在她的四周都亮起了熊熊火光,明亮得足以眩人雙眼。而這一點,既成了他的壓力又教他疼惜,她的全力以赴就像是賽跑時緊追在後的對手,讓他覺得備感威脅,同時,也擔心她這種工作態度會不會傷身耗神,會不會舍棄了生活里的歡愉和輕松……

矛盾哪!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決這樣的矛盾,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與她相處、與她交談,好好地,沒有一絲火藥味。

本來,他以為順其自然下去他就會有機會,畢竟在她身邊從來沒有護花使者出現過,但現在看來,事情似乎越來越不對勁了——

像今天,她竟然請假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Carol是絕不會任私事影響上班的,所以,她個人的病假和事假應該都摒除在請假的理由之外。那麼,她請假的理由會是……

會是他嗎?那個和她一起吃芒果冰的帥哥?

※※※

九月的中部,陽光熱情如火,螫得她一出集集火車站就立刻眯起了眼。

「喏,這個給你。」楊則堯從背包里掏出一頂運動帽就往她頭上蓋去。

腦門猛然有東西覆上,她反射地摘了下來。「是你的?你不戴嗎?」

從她的手上拿回那頂運動帽,順勢又替她戴上了。瞅著她,他微微地笑著。

「運動帽是我的沒錯,可你難得穿得這麼休閑,戴運動帽剛剛好,我喜歡看你戴。」

這回,她沒拒絕,還被他贊得有些飄飄然。「那你怎麼辦?會曬成黑炭的。記者會的時候,人家還以為Yang是來自非洲剛果的大提琴手。」帽檐的陰影正好蓋過了雙眼,果然這樣舒適多了。

「那很好啊,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剛果人的演奏功力。」挑高了眉,那是他得意時的標準模樣,然後嘰嘰咕咕地開始「創造」剛果話。

「喲!已經『我們剛果人』啦?那看來我不必替你擔心嘛!」他一開始耍寶演出,她就得努力憋笑。

「是的,請放心享用這頂運動帽,不必見外。」他在她頭頂輕輕一拍。

杜芳岳睇著他,目光清湛,蘊涵溫柔。

三天後,也就是下星期一,是Yang抵達台灣的「官方時間」,當天下午都鐸已經安排了記者會暨歡迎會,正式宣告古典樂界的巨星「大提琴詩人——Yang」來台;在她心底,如此一來也就等於是和他保持距離的開始。

「怎麼,剛果人哪里長得不對勁嗎?」她的直視讓他難得地感到不自在,是會令人心跳加速的慌忙。

「沒有。」芳岳找話帶過。「我是在想,我怎麼這麼容易就被剛果人約出來?還是請假跑出來玩的,真是……」

「真是明智的決定!」他直接接話。

嚇,什麼他都能說咧!瞪著他笑眯眯的表情兩秒,她認栽了。「唉……我真拿你沒轍。」

「拿我沒轍嗎?」則堯的笑容更明亮了。「唔……我喜歡這說法,很喜歡。」

話說完,還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怎麼了嗎?這句話很怪嗎?」他的反應怎麼讓她覺得毛毛的?

「不不不,好得很、好得很!我說了,我很喜歡這個說法啊!」

她還是覺得有點小小鱉異,但瞧他似乎沒打算解釋,她也不想強迫。反正,這趟出游,對她來說,最大的意義是一場道別吧。

他們在火車站對面的車行租了協力車,則堯騎坐前面掌龍頭,她在後頭踩輪子,兼看車行贈送的集集鎮觀光地圖。

「前面的那條路,左轉。」芳岳負責指揮方向。

協力車听話地轉向左邊。那是條很寬敞的馬路,沒什麼車,連觀光客都少,兩旁行道樹的枝葉伸向中間,陽光必須左拐右彎才能穿隙而過,落在灰撲撲的路面只剩下光點了。

「好舒服啊!」風由發間溜過,涼意入心,芳岳不禁逸了聲滿足的喟嘆。

「閉起眼楮,放開握把,試試!」

「放開握把?」欽……這樣好嗎?

「放、心,我會顧好你的安全。」則堯說。

「嗯,好吧。」他說的,她相信。

於是,芳岳松開了握把,閉起了眼楮——

那是種很奇異的感覺。會有點小小的恐懼,因為放開手又沒了視覺,但這也為她帶來了令人興奮的刺激。沒了視覺,其他的感官一下子敏銳了起來。听,她听到了風聲、林葉飄飄聲、車輪轉動聲。嗅,她嗅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混著洗衣精芳香的汗味。陽光什麼時候移來、什麼時候移開,還有風的強弱,都記錄在皮膚與空氣的踫觸里。

「芳岳,醒醒,前面是下坡,比較危險,手抓好。」前面的楊則堯出聲提醒。

「哦!好,我知道了!」她輕快地朗聲回答。是他給她打開心眼的機會,同時又替她關照現實的安危。

從沒哪個人能讓她如此安心的,除了她已去世的母親。

「哇,好棒!像飛的一樣。」她歡呼。下坡路段,完全不需使力,只要任協力車發瘋似地沖啊、沖啊、沖啊!

風聲獵獵,前面的他必須扯嗓說話。「噯,有沒看過迪士尼的阿拉丁」?

「看過什麼?」最後幾個字她沒听清楚。

「『阿拉丁』!」則堯使勁地說。

「哦,有啊!」芳岳也得用力喊話。阿拉丁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童話故事。

「嘿!很像阿拉丁和茉莉公主那一段吧?!」他心情好極了,甚至,甚至忘情地高歌了一句。「Awholenewworld,anewfantasticpointofview……」

她還沒有回應,人車就已經回到平地,速度也降到一般,兩人又得開始啪喀啪咑地踩車輪,而芳岳很自然地略過,到是他,興致來了,沿途反覆哼唱著那首歌。

Awholenewworld——

因為他,她看到了這個世界許多過去沒注意的面貌,只可惜,他是阿拉丁,而她不是茉莉公主。

她不是。

在集集,除了共騎協力車四處玩耍的美好記憶外!他們還帶了戰利品——五朵向日葵,那是他們買門票進入花田自個兒摘取的。當要離開集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於是,他們決定直接驅車前往今晚預定落榻的埔里大飯店。

抵達飯店後,兩人先在各自的房間里簡單梳洗過,再相偕壓馬路去。

「你看,月好圓、好亮。」則堯率先發現懸在夜空的白玉盤。

「嗯,明天就是農歷十五中秋節。」

「啊?是哦!」這個外國回來的,果然沒這個sense。「唔……中國人不是說,中秋是月圓人團圓的日子麼?怎麼,你不必回家?」

芳岳微微低首,唇邊有淡若輕風的笑。「對我家來說,有我這個成員就算是團圓了。」可不是麼,自從母親去世以後,所謂的「家」,就獨獨剩她一人了。

「那……沒有親戚?」這聲問,他沉下了嗓,鄭重許多。

親戚?連家的那對母女——沒事時對她敬而遠之的大媽,以及從來只有譏峭冷諷的異母妹妹?杜芳岳搖了搖頭。「沒有,我沒有親戚。」

氣氛,說不出的詭密,則堯無法確切形容。此刻的芳岳,表情淡漠地猶如一抹孤影,寧靜底透著傷心顏色,教他胸口驀地一動,泛疼的。

於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見她驚訝地抬頭瞅他,楊則堯回以清朗無礙的笑容。

「那麼,從今天到明天,讓我做你的親人吧。反正,在台灣我也只有一個人,沒有其他認識的。好不好?我們就暫時做親人吧!」

溫暖,自他的手心一點一點傳了過來。芳岳怔怔望著十指交把的兩只手,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也說下出……

在唯一的親人離她而去之後,她總是一個人獨立堅強地生活著,完成學業、進入職場、認真工作。現實催逼著她不能頓下腳步,在內心深處,亦有類似的聲音要她不斷往前,沖刺再沖刺,因為一旦有了喘息的空間,她怕那些對生命的質疑、困惑和怨懟會乘隙月兌出,一發不可收拾,她就只能任自憐自傷的情緒將自己淹沒了。

所以,她從不覺得自己孤單,從不。

直到,現在。

自母親去世後,從沒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讓她覺得孤單極了,但同時,也從沒哪段記憶,像現在這樣讓她覺得圓滿極了。

圓滿得讓她有飆淚的沖動哪!

搖搖她的手,則堯用輕問喚她回神。「你的腳酸了?不想走了?」

「不……不會啊。」仰臉向他,她覺得他的問題怪怪的。他們不是離開飯店沒多遠嗎?哪這麼容易就腳酸?

「哦,那好,這樣我們可以繼續往前走了。」楊則堯眯起了眼,微笑泛濫。

「嗯……好啊,繼續走。」怎麼她的答案好像早在他的預料中?她皺著眉,還是覺得他的反應不對勁。

他索性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心。「走就走嘍,別皺眉頭啦!」

就這樣,兩人繼續他們在埔里街頭的散步,繼續聊著。

直到十分鐘後,她才如夢初醒,徹底想通了——那是他的體貼啊,要她自傷感的沉思里抽身,卻完全不提不問她在想什麼,用轉問其他問題的方式,帶她繞出了百般滋味雜揉的情緒迷林。

那是……楊則堯的體貼呀!

當他們來到當地的某所國小前,意外地發現操場有燈、有聲響,看來似乎有什麼特殊活動正在這里進行。

「進去瞧瞧?」他提議。

「嗯,好。」芳岳點頭。

順著操場跑道,一個個攤子圍成圈,平常的升旗台則充作臨時的表演舞台,設置了卡拉OK,讓想唱歌的人有機會上台表現。然而,讓他們兩個同時注意到的,是搭在升旗台上方的布條。

走過傷慟。九二一大地震三周年紀念星光園游會。

「我竟然忘了,今年中秋節,陽歷剛好就是九月二十一日……」芳岳喃喃道,同時目光轉向身邊的楊則堯,卻意外發現他的神情只有肅穆,並無驚訝。於是她悄聲問了︰「你知道明天是九二一大地震的三周年紀念?」

「嗯,我知道。」語氣極輕,但嗓音低沉。

芳岳不禁有些慚愧,她就在這片土地生活,結果她還記得中秋節,卻對九二一這個日期淡了感覺。想當初那段日子,她也是緊緊盯著電視機前收看救難報導,為生還者狂喜,為罹難者深哀,可如今……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有異,立刻加以解釋。「其實,我會選在這幾天到中部來旅行,是因為九二一。我早在美國就下定決心了,絕對要在這個時候,走一趟台灣中部看看。它是我提前回國的一部分原因。」

芳岳不明白,以眼神向他詢問。

則堯露出淡淡的笑,娓坦承道︰「嚴格說起來,九二一地震與我並沒有直接的關系;當初,我雖然知道,也為它感到難過,但終究只是情緒的;真正讓我興起感觸的是去年美國的九一一。

「你知道嗎?當時,我人在雙子星大廈的附近,我是眼睜睜看著飛機往建築物撞去,眼睜睜看著紐約市變了樣;不只這樣,我還親耳听到紐約市的哭泣,救護車疾馳而過的耳聲響、警察緊急疏散人群的啃音、尖叫、哭喊,還有數不清的『MyGod!』、『Terrible、horrible、incredible』……雖然我早知道生命是寶貴而脆弱的,但在當下的沖擊,才讓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失去一條生命是多麼地輕而易舉,只要一場閃不過的意外,或根本莫名其妙的遭遇,就可以奪走一條命,甚至數千數萬條命。

「在那之後,有整整一個星期,我听不下任何音樂,包括我自己的練習。因為當天的印象和經歷,讓我覺得音樂根本是沒有用的奢侈品,甚至我喜歡的其他藝術,如戲劇,也全都是廢物,而我不過是比死者稍稍幸運一點的廢人……所以,我想看,急切地想看這片土地上,同樣受過巨大創傷的人們如何站起來、如何記憶那場災難。」

「如果是在美國,要辦災難後的紀念活動,原則上都是一板一眼的。這方面,台灣人就真的厲害,化危機為商機,有園游會又有卡拉OK,用這麼幽默的方式來記憶九二一的悲劇。」

芳岳動容地握緊了他的手。他總有這麼個本事——輕松的時候讓她不由得笑,而當他正了神色,認真的時候又讓她不由得佩服。

這時,升旗台處傳來了歌聲,來自一位有點年紀的阿婆。她唱著︰

阮若打開心內的門,就會看見五彩的春光。

雖然春天無久長,總定暫時消阮滿月復辛酸。

春光春光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阮若打開心內的門,就會看見五彩的春光。

楊則堯一怔,杜芳岳一愣,他們不約而同將注意力轉向舞台,渾忘了剛剛的話題尚未結束。

「這首歌……這個旋律……」他幾乎興奮地要當場跳起來狂吼。是了是了,就是它沒錯,就是他十七年來一直想拼湊成調的曲子啊!

在他那段瑰麗如夢的記憶里佔了一席之地的,就是這首曲子。他十歲那年意外遭遇的那個女孩子,用鋼琴彈奏的旋律就是它、就是它!

出乎意料地,在台灣中部的小鎮里,他尋回了遺落在十七年前的重要記憶,簡直比天方夜譚還要傳奇、還要不可思議。

或許,這是因為中秋節就在明天,而九二一也將在數小時後屆滿三周年,所有過往失去的終能拾回重建的緣故吧———

楊則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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