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博家庭院,時芬提起自己的小包包,跟在毅爵身後。
院子整理得很美,昂貴的樹種花草,把一方土地布置得像天堂。恍惚問,時芬覺得自己來過這里,說不上口的熟悉感覺,沉甸甸的壓在心間。
走進屋里,幾個佣僕看見她,流露出一股不自然神情,他們的眼神讓時芬很不自在,她頻頻低頭看自己,想著是哪里不對。
緊緊跟住毅爵,她不讓自己落單。
走上二樓、三樓,最後,她被安置在一個房間。
打開厚重窗簾,這里有多久沒人住了?滿天的灰塵隨著窗簾打開,在幾方透進房內的光線中飛舞。
輕咳兩聲,時芬沒有抱怨。她想,毅爵臨時決定帶她回家,僕佣自然沒想到要事先把屋子整理起來。
拉開覆在家具上的白布,熟悉感又貼上心間。
怎麼回事?她覺得自己來過這里,甚至是這里的一分子……
「毅爵……」她帶著滿眼疑問。
心虛了嗎?他噙著一絲冷笑,望住時芬。
「怎樣,不喜歡這個房間?我以為你會喜歡,這里的東西沒有其他人動過。」
「你說什麼?我听不懂。」
還演戲?揚揚眉,他不置可否。
「要不要我找人來把這里整理乾淨?」
「不用了,我自己動手就好。」他的態度很詭異,她跌入一團迷霧,
「好,你休息。我的房間在二樓,有事的話下來找我,晚餐時,我會把你介紹給家人。」
她在他的話中嗅到恨意,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深刻的恨。他恨她嗎?說不出的恐懼壓迫在心間,她不能呼吸了。
為什麼?她不曉得自己在害怕什麼,是害怕毅爵或這里?
環顧周遭,沒有道理啊!她沒道理要排斥這樣一個裝璜高雅的房間,可她就是覺得身在這里,她好、好……痛苦……
「毅爵……」
她小跑步,沖到他身邊,緊緊的,自他背後圈住他的腰。她知道自己很莫名其妙、知道自己的恐慌毫無理由,但她就是害怕啊!
拉開她的手,他面對她。
「你怎麼了?」
她的蒼白、她的淒然,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沒有溫存動作、沒有憐惜,只是冷冷詢問。
「我……你……你可不可以留下來,別走……」
一個邪氣笑容,他輕佻說︰「原來你想要這個?」
接著,他俯身,將她摟進懷里,他的唇舌恣意在她口中索取津蜜,他的大手順著她的曲線撫上她每寸肌膚。
她掙扎推開他,懊惱地說︰「不是,你誤會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算了,你回房吧!我把這里整理整理。」
沒反彈,投出一抹深意後,他順著她的意思離開房間。
時芬環顧周圍,給自己打氣,「談時芬,勇敢一點,晚上他要把你介紹給他的家人,你當然會有一點恐慌、當然會有一點手足無措,放心,你會克服的。」
她先從浴室里面提來一桶水,將大大小小家具擦洗得乾乾淨淨,換上僕人送來的新床單和棉被,再打開行李,把衣服整理好,準備放進衣櫃。
咦?白上衣、牛仔褲、護士服……這是誰的衣服?之前誰住餅這個房間?為什麼沒把東西帶走?
時芬搖搖頭,納悶,把帶來的衣服掛在衣櫥—角,和先前的分開。
走向書桌,拿出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和文具,準備放進抽屜,拉開抽屜,藍色的日記簿孤伶伶躺在里面。
不是好奇,純粹出自下意識,她拿出日記本,打開鎖扣,翻讀。
一九九九年五月三日
親愛的媽媽︰
第一次,我對自己不確定,不確定他的行為,不確定自己的想法。
我喜歡他嗎?不!我的理想對象從不是一個嚴峻刻板、自我中心、霸氣無禮的大男人,更何況,目前我最重要的工作是將小穎推上舞台,而不是談情說愛,時間對我是寶貴的東西,我必須盡全力完成你的願望。
但總有那麼一些些解釋不來的期待,期待他在上班前、上樓探望母親時,見上一面;期待他在下班後,帶來一壺好咖啡,坐在我的床沿,他做他的事,我看我的書,我們甚少交談,但氣氛融洽得讓人心喜。
昨天夜里,他很晚才回家,我坐在窗前等待,等待什麼?當時我並不清楚,直到他車聲響起,不定的心才安置下來,我在心中默數他的腳步,數著、數著……抬眉,我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笑容,我已經忘記多久,我沒有發自內心真正快樂過。
他沒敲門就進來,他從不理會孤男寡女這套論調,盡避夜已深。
他送給我一個玻璃球,搖一搖,就會漫天飛雪,綠色的聖誕樹、白色的雪人,把濃濃的聖誕氣氛全裝進玻璃球心。
我曉得,在不是聖誕節的現在,很少人賣這個,我問他為什麼送我這個?
他說︰「你不是說,所有節日中最喜歡聖誕節?」
是的,我最喜歡聖誕節了,喜歡那個有你、有外婆、有「他」和火雞大餐的聖誕節,那年我收到一個好大的黃色絨布狗,每天我都趴在它身上,壓壓躺躺,我在它身上作白日夢、在它身上唱歌、在它身上祈禱,祈禱「他」快快成為我的爸爸,讓我們全家人在一起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
於是,前天他問起時,我告訴他,我最喜歡聖誕節,沒想到他居然會記起我的話,並把「聖誕節」送到我手中。
這是否代表他對我用心、他喜歡我?
不過,平心說,我真的很難想像他會喜歡我,這樣一個冷漠的男人,一個對親妹妹都沒有熱情的男人,會擁有「喜歡」這類情緒?
或許是我想太多吧!或許他對我,只是……一時無聊……
時芬念得專注認真,她的眼楮一頁一頁往下看,無數的猜疑在心中產生。
這個女人是誰?她的存在對毅爵有什麼意義?為什麼毅爵將自己安排在她的房間里?
隨著日記越往下翻,她的心情越沉重。
「她」在報復一個不能走路的病人,「她」在猜測毅爵是否喜歡自己,「她」是誰?為什麼自己對她的遭遇覺得好熟悉?為什麼讀著日記,她像在翻讀自己的心情?
一重重迷霧擋在眼前,時芬快要窒息……
不,她不要待在這里,她要下樓找毅爵,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
走出房門,踩過厚厚地毯……是的,她來過這里,只不過在什麼時候,她已經忘記。
停下腳步,右手邊一堵厚厚的門,引誘著她去開啟。
手微微顫抖,旋開門把,門推開,她看見一個憔悴的婦人,她在申吟、哀嚎,苦苦求著穿藍色芭蕾舞衣的女孩放過她……
然後,女孩的臉一點一點轉向門邊。
她是誰、是誰啊?揉揉眼楮,時芬想看清看明……
天!時芬的心髒被猛敲幾下,她狂亂地往樓梯方向跑。
不是她,那個女孩絕不是她,她沒來過這里、沒見過這樣一個憔悴婦人、她沒有害過人……不!不是她,絕對不是她……
毅爵……毅爵在哪里?,他一定知道……
紊亂的腳步聲被厚厚的長毛地毯吸收,偌大的長廊里沉默安靜,只有她驚惶的身影,跌跌撞撞不復平靜。
「這是怎麼一回事!?管家說你把溱汸帶回家。」傅易安沉著臉問兒子。
「我不能把她帶回來嗎?四年前,不也是我把她帶進這個家門。」
「是你自己說過不會再管她的事,也是你要求她永遠別出現在你眼前,你為什麼還要花費精神把她找回來?」
「不是我把她找回來,是她主動走到我面前,很顯然,她並不想結束四年前的一切。」
她想繼續?好吧!那麼這次的結局就由他來設定。
「你錯了,她並不想繼續四年前的事。」
「是嗎?那麼她的表現未免太主動。」嘲諷掛上嘴角,冷酷在毅爵身上現形。
「主動?你在說什麼?她根本就不認得你,她怎麼會想主動?」
「你說她不認得我?為什麼?在這件事情當中,你扮演什麼角色?」毅爵的口氣轉而寒嚴。
「想知道我扮演什麼角色?我以為四年前你就會問了,可是當時你並沒有,我認定你和溱汸之間不會再有後續,沒想到你居然又把她帶回家中,你對她的傷害還不夠嗎?」
「我只想知道你在她面前扮演什麼角色?你對她做了什麼?」刪除父親的怒氣,他只要听自己想知道的部分。
「我扮演一個補償者,為曾加諸在她身上的不公平給予彌補,我找催眠大師把她人生前面的不堪回憶抹煞掉,我給她一個家庭、一群親人。
「好不容易,她學會了快樂、學會了輕松生活,你又把她帶進你的世界,兒子,說話不算話的人是你啊!」
「你憑什麼認定,在這些年當中,你的魔術在她身上生效?她或許早已恢復記憶,或許是想利用你創造出來的神話,演出下一場戲。」
找魔術師來控制一個女人的心智?他不會天真的去相信,誰會因此而失去記憶。
「毅爵,你怎麼存在那麼多偏見?你怎認為她是在演戲?」
對!他就是認定她在演戲,否則天底下哪來那麼多巧合?
他停車,她出現;她討好他,她和他在森林度過一夜,要是她分明無心,又或者她根本對他不復記憶,她的主動所為何來?
她的目的不過是要他再一次將她帶進傅家,至於,她想重新贏得他的注意力,或是和江善薇團聚,他都不會讓她順心如意。
「毅爵,你要弄清楚,她是談時芬,不是穆溱汸。」傅易安說。
「在我眼里,談時芬、穆溱汸都是同一個人,不管她多擅長演戲,被欺騙過的人,都能輕易識破詭計。」
門外一陣凌亂敲門聲響起,他猜測她來了。
拉開門,一個身影迫不及待投進他懷里,她臉上布滿驚恐,渾身顫抖,她緊緊鎖住他的身體,害怕……
「毅爵,我看到一本日記本,看到一個生病熬人,對於這里的一切一切我覺得熟悉,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我想它或許和我遺忘的那段有關,如果你知道些什麼,請你不要隱瞞我。」她在他懷里說話。
她退縮了?還是想親手布下結局?
不!結局已有了入選版本,她想編撰的部分——被判出局。
「有什麼事,等吃過晚飯再說,『我們』的家人在餐桌上等了。」毅爵詭譎地笑起。
望著他的表情,時芬的心糾結成團。他對她的恐慌蠻不在意,甚至是在……欣賞她的焦慮?怎麼會……他對她,到底是什麼想法、心情?
退後兩步,頭痛欲裂,她想甩去腦中的紛紛亂亂,沒想到越甩越痛,千百個小人在她額間敲敲打打,她好難過。
「不對,統統不對……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她捧住自己的頭,那里快裂開了,誰來救救她?
「時芬,你還好嗎?我找醫生來好嗎?」傅易安關心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困難抬頭,傅易安的臉在她眼前放大。
「易安伯伯,你怎會在這邊?你認識毅爵嗎?」
「要演戲、要敘舊,餐桌會是個好地方。」他殘忍地拉起她的手臂,拖著她往樓下走。
「毅爵,不要,你緩 悔的。」傅易安追在後面說。
「後悔?我從不做後悔的事。」除了愛上穆溱汸之外。跨開大步,他挾持她,好戲上場,看倌仔細看了——
當時芬被按坐在餐椅上時,全家人都震驚極了!
江善薇挪著不方便的步履,走到她身旁位置,愛憐地撫著她的手背。「時芬,你還好嗎?」
肯定是不好的吧!從她在毅爵身後出現那刻起,她就知道她不會好了。她多想光明正大護衛在女兒身前,為她擋去所有不利,為她曾做過的一切罪惡贖罪,可是她心有余力不足。
「時芬姊,你怎麼會在台北?」沒注意到陡變的氣氛,思穎跳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脖子。
思念啊思念……她想了姊姊好多年,在英國時想、在台灣時想,想她過得好不好、想談家人會不會善待她,終於再見面了,沒想過會是在這個場景。
「小穎、品幀、易安伯伯、薇姨,你們為什麼在這邊?是怎麼回事,有人能告訴我嗎?」
時芬努力克制激昂的情緒,吸氣再吸氣,但願在幾次吸氣之後,她能弄通一切。
「就是、就是……」思穎詞窮,她不曉得該怎麼向姊姊解釋眼前。
「時芬,你先冷靜下來。」品幀說。
「我不冷靜嗎?我並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吼叫、沒有發狂,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一群不該認識的人,會住在一起?」她不懂,品幀為什麼要求她冷靜?
環顧家人,原來他們都知道她在哪里,只有他一個人被蒙騙。
「你從來就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你一向冷靜沉穩,為了目的你可以當蟄伏的蠍子,趁敵人不注意時,跳出來咬一口。」毅爵用冰冷的語調說話。
「你很了解我?我們不過認識十五天。」時芬望著他冷冽的眸子,不明白他的態度、不明白他的轉變是為了什麼?
「穆溱汸,你還要多久時間才肯月兌掉你的面具?」他的不屑很明顯。
「你說我是穆溱汸?為什麼?我長得很像她,像到讓你覺得我該負擔她所有的錯誤?」
他沒听見嗎?薇姨、易安伯伯、小穎、品幀,他們全喊她時芬啊!再不然,她還有一大群家人可以證明,她是談時芬,不是他提過好幾次的穆溱訪。
「好吧!你堅持的話,請你解釋背後那兩道舊疤。」
「舊疤……」
沒錯,她背上是有兩道舊疤,但她說過,她有一段不復記憶的過往,疤是屬於那段她不知道的過去啊!在歡愛過後,他問她,她據實回答了呀!為什麼他要在一群人面前提起,他想讓所有人都曉得他們關系匪淺嗎?
他眼底的無情,在在說明一個事實——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他認定了她是穆溱汸,而她從頭到尾都在對他說謊。
「毅爵,夠了!我早說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易安斥吼。
是嗎?要是他看見她有多主動,大概也會認同他的想法。
「怎麼樣,還是打死不承認,你已經記起過去一切?你的勇氣呢?以前咬著牙看見鞭子,仍不畏懼地大聲說︰『我付得起代價』的穆溱汸跑哪里去了?比較起當時的你,現在的談時芬簡直沒種。」毅爵輕視她。
他的恨很明確,反倒是她不確定了,她到底是誰啊?是穆溱汸,還是談時芬?
她明明有家人,為什麼他硬要指派她演穆溱汸?好吧!他要她承認自己是穆溱汸,她認了,那麼誰可以告訴她,為什麼穆溱汸三個字能激出他全數恨意?
「毅爵哥,請你不要過分,她現在是快樂的談時芬,不是過去的穆溱汸,不管你高興也好、生氣也罷,她已經走出過去那段傷心,走不出來的人是你,請你不要再把她帶回過去。」思穎跳出來為姊姊說話。從前姊照顧她、維護她,現在是換她挺身照顧姊的時候。
她現在是快樂的談時芬,不是過去的穆溱汸……連思穎都這麼講,換句話說,她真的是穆溱汸了?
頭痛越來越劇烈,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片段跳上她腦間,他們的爭執成了巨斧,敲破記憶藩籬,將那些久遠的、痛苦的、不堪的過往,重現在她眼前……
媽媽喜歡看你跳舞,你跳舞送媽媽到天堂好嗎?
六年前,你不肯為我工作,現在有合約在手,你不能再拒絕我的工作。
總有一夭,你會愛上我!
你喜歡思穎,對不對?請答應我,好好照顧她,她的生命是屬於芭蕾的,請幫她站上舞台……
思穎、溱汸,一條錯縱復雜的線將她們兩人系在一起,不該存在的愛情、不該出現的生命……她為什麼要強逼思穎出國?她為什麼要對一個無助的薇姨做盡卑劣……
「毅爵,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她一馬吧!她的罪由我來代受,可以嗎?」江善薇舍不得女兒皺眉頭。在那樣一番精心安排之後,她才剛學會笑,怎麼好日子沒幾天,她又攪進這團混亂?
畫面一幕幕閃進她腦間,她不顧頭痛,想努力串起它們……他的肅厲、他的無情、他的昭彰恨意……薇姨在害怕什麼?思穎的憤慨所為何來?
她無助又茫然,她多想拋棄這一切,只單單記取這十五天中,她對他的愛。
餐廳的門被打開,管家領著依瞳進來。
「對不起,我來遲了。」
「依瞳,來這邊坐下。」毅爵走到依瞳身旁,溫柔地牽起她的手,將她安置在自己身旁。
望著他的動作,時芬愣住。他從來不曾對自己這般溫柔,他的笑總是帶著嘲弄,驀地,她恍然大悟,他和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分,從未快樂過。
對啊!他從沒說過愛她,從頭到尾都是她在一廂情願。
「依瞳,我來跟你介紹,她叫溱汸,是我另一個妹妹。溱汸,你應該叫依瞳一聲大嫂,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他的話一字一句敲進時芬耳里,臉倏地蒼白。
妹妹!?未婚妻!?結婚!?
為什麼,他指派她當妹妹?那麼那些日子,他們做的事情是什麼?那不是情人問才會做的事嗎?
她以為他不快樂,以為自己以愛為名,有足夠能力打開他的心胸,哪曉得……是假的……
她懂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愛她,他恨她,因為在她是穆溱汸的時候對不起他,然後他找上她、向她追回所有的負欠……
問題是,她愛他啊!
從初見開始,從為他遞上一碗梅子雞開始,她的愛情就萌芽了呀!
他們看牛、他們說話、他們在森林中漫步、他們做了所有浪漫情事,這很明顯了,不是嗎?他們之間的是愛情,不是兄妹情。
可是……他說他有未婚妻了,他說他們將會走入婚姻,他否認他們中間的曾經,所以,他們的歡愛不算數了,他們的相互依偎不算數了,他們的擁抱親吻統統不算數了……
不管她是穆溱汸也好,是談時芬也罷,他已經在眾人面前宣布,她在他心里什麼都不是。
愛情,再見;一廂情願,再見……她要努力記得,自己是他最憎恨的女人。
不要哭,勇敢的穆溱汸不哭,沒種的談時芬更不能哭,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你難堪,你應該合合宜宜吃完這頓飯,然後大方離去。
吞下淚水,她逼自己不落淚,她不能教人看扁。
頭痛持續、心酸加劇,她的心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四分五裂。
「張嫂,上菜。溱汸,拿筷子吃飯。」毅爵的聲音打入她耳膜。
吃飯,對!她應該吃飯。她應該忘記,她曾經多麼努力愛他,妄想撫平他心中的缺憾,她應該假裝那十五天只是一場虛幻,莊生蝴蝶,實實虛虛,她只是分不清自己在夢中或是現實。
伸出手,手抖得太厲害,筷子握不住,連連掉落。
不要怕、不要慌,勇敢、你要勇敢啊!她一次次試著去握住筷子,沒成功,在一次過度用力後,筷子掉到地面。
「張嫂,幫溱汸換上湯匙,看見大嫂,她緊張得連飯都不會吃了。」
毅爵的諷刺扎進她心底,握緊拳頭,狠狠咬住下唇,力道很猛,她需要的痛楚替她驅逐心痛。
听著!不管你是穆溱汸或談時芬都奸,你不能示弱,捧起飯碗,在「大嫂」面前吃完這碗飯。她怒斥自己。
拿過湯匙,挖起一大口白飯,她沒成功將飯塞進嘴巴里面,反而讓唇上的鮮血和著淚水落進碗里,斑斑點點的血紅滲進雪白的米粒上,看得人怵目驚心。
「欺人太甚!姊,不要吃了。」思穎用力一拍桌子,奪下溱汸手中的碗。
「我恨你們!姊,我們回家,回我們自己的家,再也不要和這里有任何關系。」拉起溱汸,思穎扶著她離開餐廳。
品幀在她們之後起身,向毅爵投過一個不苟同眼神。
「不要讓偏見掩蓋你的真心。」品幀苞著離開餐廳。幾百年前,他就作了選擇——有思穎的地方就有他。
植物都枯萎了,兩部腳踏車倚在牆邊,破舊得不堪使用,門上的鐵銹更嚴重了,緊緊卡住,非要兩人合力才推得開。品幀伸手推紗門,紗門應聲掉下來,破敗是這幢舊屋的寫照。她們都沒想過會再回到這里。
走進屋內,落地鏡子照出來人面容。
「我來過這里。」溱汸點點頭,向自己確定。
「我們在這里住了很多年,這里是我的練舞場,後面是廚房,我們常圍在鏡子前面吃飯,右手邊有兩個房間,一間是外婆的、一問是我們兩人共用的,從小到大,我們睡在同一張床,姊,我們晚上一起睡,好嗎?」
點點頭,心未靜,毅爵和他的未婚妻還在心底,一刀刀刨出她的真心,看得見的地方,似乎平靜;看不見的內心,鮮血淋灕。
思穎拉起溱訪往房間走去,「姊,我們去看看我們的房間。」
「小穎,我想知道真相。」溱汸阻止她的動作,篤定地向她要求。
「你今天受夠了,先休息一晚,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談。」品幀代替思穎回答。
「我不想等到明天,我要馬上知道。」思穎和品幀對望。
「姊……我……」這是個難以啟齒的話題。
「我來說。小穎,你去把房間整理一下,你們兩個人都需要休息。」品幀接手難題。
思穎感激地看他一眼,回房。
嘆口氣,他搬出兩張椅子,梢梢擦拭,準備今晚的長談。
「溱汸,你想起多少事情了?」
「不多,全是一些無法餃接的片段。」她實說,不過那些片段已經足夠讓她痛心疾首。
「很難消化嗎?」
「不管難不難,我都必須消化,不是嗎?」
「是的,如果你想回到從前的話。好吧!我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談超。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姑姑墳前,不過那時候你喊她母親,你逼小穎在寒風當中跳芭蕾……」
筆事開始,他把她們的身世糾葛、恩怨情仇鉅細靡遺說出,她的報復、思穎的無辜、毅爵的情愛和傅易安的愧疚,一條條列的清清楚楚。
筆事結合起她腦中的片片段段,她想起的部分更多了,回憶像潮水,一波波襲向她,霍地,她理解毅爵的怨恨。是她,始作俑者是她。
「後來呢?」她抖著聲問。
「又慈被送進醫院,你讓毅爵帶進房間里面,沒有人知道你們談了些什麼,義父進房時,你受傷昏迷,他把你送醫,醫生說你背上的兩道傷不重,嚴重的是你流產導致血崩。
「你懷孕了,是毅爵的孩子吧。你失血過多,整個人陷入昏迷狀態,義父找了毅爵談,他堅持和你劃清界線……
「你知道的,他是個多麼驕傲的男人,怎能忍受你把他的愛情踩在腳底下,於是,他用恨你來打壓自己的愛情,在這件事情過後,他變得更冷漠、更難以親近,他把自己封鎖在自己的空間里,不準誰越雷池一步,他絕口不提你、不提可笑愛情。」
「懂了,今夜是我咎由自取。」
沒想過物換星移,再度遇見他,她仍然選擇愛他;更沒想到,他們之間的愛情,終要有人受害,不是他就是她。
「義父知道,從小你就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爸爸、媽媽、兄弟姊妹。於是他找來他的老朋友談伯伯,當時,他們有個念大學的女兒出車禍過世,為了安慰談媽媽,也為了補償你,他們替你進行催眠。」
「所以我醒來,成了談時芬,一個有童年紀錄的快樂女孩。難怪,不論我多麼努力,都無法將那些童時照片和自己聯想在一塊。」她無奈,從夢里醒來,才曉得幸福只是虛幻。
「不管如何,你不能否認談家人,是拿你當真正的女兒看待。」
點頭,她心潮翻涌,分不清那是心疼或是痛。
「姊。」思穎從房間出來,捧著幾本日記本,走到她跟前,「這是你寫的日記,如果你想看的話……」
「謝謝。」接過日記簿,她遲疑著要不要打開。
「對不起,我想獨處。」
「嗯,房間我已經整理好。我會在外婆房里,有事喊我。」
「謝謝。」
她走入房里,關起門扇,環顧四周。沒錯,這是她的房間,第一次,她在這里把自己交給毅爵,雖然她忘記當時,她是為了計謀或是出自真心,那……不重要了不是嗎?
想起毅爵,心酸楚得厲害,可是她無法不想他。淚潸然……
打開日記本,一頁頁翻、一本本看……舊時事件件翻上心頭,當記憶圍牆打破,過往回到心頭,一樁樁、一件件,樁樁件件震撼了她的思緒……
這就是她的真面目,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難怪他要恨、要怒……
最讓她痛苦難當的是,幾個連結畫面,她想起日記里頭沒有記錄的那段,想起她被毅爵帶進房里,發生過的那場激烈戰爭。
天!她和毅爵是兄妹!他沒說錯,他們是血緣相近的兄妹,居然是兄妹、果然是兄妹呵!
四年前,她錯了一次,沒想到,四年後她又做錯,錯了、錯了,她真的錯得好離譜。
在那場痛苦里,她是怎麼走過來的?
忘記了,她只記得孩子在肚子里頭抗議,抗議她不夠愛惜這條新生命,鮮血汩汩自她身體流出,和著溫熱的淚水,她痛著,也清楚孩子和自己一樣痛苦,她不哭喊,只是用著悲愴的心情,看著生命消逝。
她從沒想過要存活下來,從沒想過讓孩子在幽冥中孤獨,她預計要陪他的,可是,她活著、她遺忘孩子的存在,她用另一嶄新的面孔迎接生命的另一段。
她必須承認,在這段新生活里,她快樂無憂,她違反了原本性格,讓陽光照進她陰暗腐朽的心中。
她怪他嗎?不!不能怪!
思穎說︰「她已經走出過去那段傷心,走不出來的人是你,請你不要再把她帶回過去。」
不是嗎?他從沒有走出那段過去,即使她給足了理由,讓他恨她,他仍然沒有走出去……錯在她,錯都在她啊!
她闖入他的生命,毀滅他對愛情的信心,爾後,再踫面,他是有權利報復的。他沒錯,錯在她……
想起他的痛,她願意代他痛;想起他的傷,她多希望這些傷在自己身上;但她什麼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是——祈求上蒼,讓那位依瞳小姐,給他足夠的幸福,走出這場磨難。
從夜深到天明,從月升到星辰西落,從晨曦揚起到藍天高掛……淚流盡,她闔上最後一本日記。
她無力笑開。如果生命只有痛楚和悲哀,為什麼還要寫日記,讓傷慟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