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去月余,家里捎來書信,要我找機會把幼芳接進來。
我不耐煩,連回信都懶。他們不知道,後宮里圈禁的,是一群可悲女人,是很多個不同的瑰麗人生,因為帝王的貪婪,讓她們走入共業。
但這話不能隨口亂說,我答應過阿朔,趨吉避禍。
我和福祿壽喜相處得很好,關起門來,我們說別人的小話,搞小廚房,吃吃喝喝玩玩笑笑,日子倒也快活。
我常溜出去找阿朔,說話、取樂,他找了許多好東西給我,我則教他很多小實驗。他不再對我擺冷臉,我有問題他必答;而我,不等他問,就嘰嘰喳喳不停說話。
我還是常常鬧常瑄,相處久了,慢慢發覺,即使是嚴肅男人,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
上回貪玩,爬上樹去摘梅子,我忘記腳上踩的是繡花鞋不是NIKE籃球鞋,忘記身上穿的是月白蟬翼皺紗裙不是Lee牛仔褲,動作過度粗魯,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從樹上掉下來。
閉眼、抱頭、尖叫……在我的叫聲還沒發揮到淋灕盡致時,就讓常瑄穩穩地接住了。
他沒有出口安慰我,但蒼白的臉色說盡了關心,他把我放下時,我的腿還在抖個不停,他沒離開,只是靜靜地站住,讓我攀在他身上,等待發軟的雙腳堅強。
他的溫柔在那刻,被我窺見。
「姑娘,這是皇後娘娘送過來的佛經,要您騰一遍,送回去。」小喜捧著紅托盤,走到面前,拉回我渙散的意識。
「要我寫嗎?」
「當然是姑娘您啦,總不會是讓咱們四個奴才寫吧。」小喜笑了。
我盯著托盤里的佛經,發呆。皇後娘娘是想考我的書法,還是藉字跡考校我的品性?慘,我不能說不會寫書法,不能用原子筆寫,更不能表明自己是章幼沂的替身,那還有什麼解決方案?
嘆氣,後宮生涯催人老,白了頭發、滄桑了心情。
「在想什麼?」
來不及回頭,站在身旁的小喜小埃先低頭福身。「給九爺請安。」
是他,鏞晉……那個逼我進宮的罪魁禍首。
旋身對他,我沒好臉色,可他卻是笑意盎然,暴躁老九在他身上看不出痕跡。
這是我頭一回認真望他,兩道濃眉氣勢十足,一雙虎目熠熠生輝,他屬于有型酷哥那類。他手拿著一把折扇,輕輕搖著,悠閑自若的模樣和那天大相徑庭。
皇後娘娘就是讓我來當他的玩具的,好玩的話留下來,賞個側妃頭餃當當,讓章爹爹感激涕零,為國鞠躬盡瘁,如果不好玩,就送些明珠珍寶打發我回去,也當了一回賞賜。
生平第一次演芭比,我的心情不是太好。
他揮揮手,讓小喜、小埃下去,迎身上前。「怎樣,還住得慣?」
「謝九爺,一切安好。」我的口氣敷衍了事。
「不要喊我九爺,叫我銹晉。」
「奴婢不敢。」我低頭,愛看不看他。
「誰說你是奴婢!」他用扇子勾起我的臉,逼我不得不對上他的眼楮。
四目相對,半晌不說話,慢慢地,一抹笑在他嘴邊形成,小小的笑逐漸擴大,擴到眼底眉梢。
他湊近我耳邊,帶著壞壞的笑容,輕聲問︰「听聞章家千金舞技高強,連傳授舞藝的師傅都甘拜下風。」
好得很,今天是大學聯招術科科考嗎?老的要考校我書法,小的要評我跳舞,接下來咧?彈琴、吟詩、女紅……如果高分過關,要不要出國比賽?
「怎樣?肯不肯再現一回智慧?或者你的智慧只有架紙橋那一點點?」
我不回話,光是張大眼楮瞪他,一點不馴、一點桀驁、一些些的初生之慣不畏虎。
靈光乍現,假設把他惹火,說不定就可以月兌離後宮,重啟我自由自在的生活,到時我才不要回章家,我要一個人生活。何況阿朔說,再過不久,他的傷勢穩定,就會回自己的王府里休養,從此,我三不五時去找他,再不必擔心被誰看到,日子豈不更快活逍遙?
念頭起,我立即計劃好該怎麼做。
「母後說,如果我喜歡你,可以把你留下。說,你想留下嗎?」
他的意思是──跳舞給我看,本皇子心情大悅,就讓你美夢成真。呵呵,他失算了,我的美夢里面,沒有一位九皇子。
嘴角掛起冷笑,我驕傲地回望他。惹火他吧,反正他脾氣大,氣死他不是太難的工作,他多跳兩下腳,我出宮的機會就大大增加。
態度確立,我抬起頭,口氣很諷刺︰「請問九爺,我該說謝主隆恩嗎?」
他眉頭一緊,笑眉收斂。「怎麼,你不想?」
「我為什麼要想?哦,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九皇子嘛!因為人人都巴結你,所以我得向眾人學習,匍匐在你腳邊,感恩謝天?」我的態度很差,語氣很惡劣,打定主意把他弄爆炸。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想……」
「只是想,操縱一個人的意志又沒什麼,反正你很偉大,別說意志,就算要操縱別人的生命或人生,都是理所當然的呀!」
我一句接一句,接得他無話反駁。
「我沒要操縱你的人生。」他漲紅臉,低抑著聲音說。
「如果你沒有,我干嘛待在這邊?」我演得太認真,幾乎是咄咄逼人了。
他錯愕,遲疑了一下,輕聲問︰「你不喜歡進宮嗎?」
他沒生氣耶!我那麼不友善,侵犯了身為王子的尊貴,他怎沒暴跳如雷?鏞晉的態度讓我反應不過來,預估中,他不是應該大敲桌子,怒吼一聲「大膽」,把所有人都嚇得腿軟?
「換了你,你會喜歡?莫名其妙被帶走、莫名其妙離開自己的家、莫名其妙待在這個隨時隨地要跪安、隨時隨地會掉腦袋的地方。
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做錯事,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該說,你不敢正視別人的眼楮,做一步要想三步,連睡覺都會被嚇醒……這種地方誰愛待,讓誰待去。」
很好,我已經感覺冷冰冰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如果這些話傳出去,我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
鏞晉雙手環胸,靜靜地看著我。他沒生氣,反而是我像被針扎破的氣球般到處跳。
他怎麼不快點抓狂?怎麼不一怒之下,趕我回老家?生氣、生氣、快生氣!我在心底為他組拉拉隊,鼓吹他發瘋。
「好,我知道了。」他鄭重點頭。
他張嘴,嘴里吐出來的是中國字,語法很簡單,可是我怎麼听不懂?是我變笨還是他被外星人附身?
「啊?」我歪了頭,傻眼瞧他。
他溫暖的手搭在我肩上,看著我半開、再也合不攏的嘴,居然笑出溫和。他不是易怒的「九哥」嗎?是我記錯人,還是暴躁只不過是他的欺世假象?
「我會告訴母後,以後你不必對任何人跪安,不會有人想砍你的頭,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擔心。相信我,我會照顧你,你安心睡覺,以後都不會作惡夢了。」
他臉上有一絲赧色,而他的話,撞到了我心底的感動區。
「啊?」又啊一聲,我回應不來。
「我說,我會保護你。」
這是承諾?我當場呆住。
他趁我發呆,一把將我擁入懷里。轟,腦里一陣亂,計劃亂了,主意亂了,我連腦漿都亂得整不出頭緒。
兩分鐘吧,或者更久,不知道,沒帶手表,我對時間的概念越來越差。他抱住我,輕輕地搖晃自己的身體。我感覺他沒第一次見面那樣討人厭,他也許以自我為中心,也許性格驕傲恣意,但卻不是壞人。
接在錯愕之後,理智回籠,我推開他,怒眼瞪視。「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怎麼可以抱我?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嗎?」
「允許?」他像听到天大笑話似地,嘴巴往兩側一咧,咧出個賞心悅目的笑臉。
「對,允許。」我加強口氣。
「我做什麼都要得到允許嗎?」
「當然,只要你做的和我有關系,都得得到我的允許。」我講得很驕傲,頭抬高高,表情很像偉大的教育部長。
「所以沒有允許不能抱你?」他攤攤手,退後兩步。
「對,沒有允許不能靠我太近。」
「沒有允許不能找你?」
「對,當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你不開心我也不歡喜。」我越說越過分,完全忘記眼前這個人是貨真價實的王子,不是電視劇里的假貨。
「沒有允許,我不能當你的朋友?」他撓撓頭,似乎發現自己妥協得有些過頭了。
「自然是。我也可以表面當你是朋友,心里拿你當敵人。」
「那你能不能允許我當你的朋友,表面和心里都一樣的那種?」他的表情誠懇、態度真摯,十足十的好人卡受獎人。
他吃錯藥?!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還以為他快被我弄火大了,沒想到他竟肯妥協到這種地步!
看著他,我很久很久說不出話,而他竟也閉上嘴巴,耐心等我回應。
不公平……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滿臉陽光,滿心晴朗,就算我手上拿了武器也砸不下去啊!他持續笑著,濃眉安安心心地擺在額頭上,我被看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我、真的、想當、你的朋友。」他把一句話分成四段來說。
他都這樣「懇求」了,我還能說什麼?
「好……吧……」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或錯,可他是皇子啊,他根本不需要問你肯不肯,他說當朋友就是朋友,誰敢有異議?他問我,就算給了我天大面子,何況,拒絕他的熱烈友誼,很困難。
他敞開笑顏,陽光青春美少年的快樂讓我跟著拉開笑靨。感覺怪怪的,我這樣算不算是老牛吃女敕草?畢竟,我肚子里面裝的是成年女人的靈魂。
「那你能不能‘允許’,跳舞給我看?」他笑問。
「你有沒有听過什麼叫做得寸進尺。」我斜眼瞪人。
他在吸氣。這回,我終算惹惱他了?也應該吧,他做什麼都不會是得寸進尺,嚴格來說,得寸進尺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以為他終于要變臉了,可他轉過身,邁開腳步,走到門口又折回來。「你的舞姿曼妙優美,二哥形容過很多回,我听得怦然心動……」
他是在解釋自己的堅持嗎?
「很多時候是言過其實,你該懂得謠言止于智者。」我悶聲道。
「這麼謙虛?不像你。」
我本來就不像章幼沂,我像的那個人是事事普普的吳嘉儀。
「跳跳吧,我們把門關起來,誰都不給看,就我看,怎樣?」他還真的以為我是害羞。
「一個人跳有什麼意思,要跳大家一起跳才好玩。」我隨口說說。
「好啊,大家一起跳。」他二話不說就同意。
又是一個意料之外,今日的他,打破我對九皇子的偏見。
九皇子暴躁易怒,任性驕恣,宮里人人都讓著他,連皇後都舍不得說他一句重話……這是我得到的八卦消息,可是他,讓我、讓我、讓我……不斷讓我。
好吧,話出口了又收不回來。
我喚來小壽子,比比長度寬度,讓他下去準備兩根竹竿、兩塊方木頭。
小壽子一走,獨留我和鏞晉。他拉著我坐下,說︰「听說,你常常去找四哥。」
我躲得那麼小心,還是讓人瞧見?「你裝了針孔攝影?」
「什麼?」他沒听真確。
「沒什麼。」我吐氣,回答︰「對,我常去找四爺。」以後不躲不藏了,反正再小心還不是會被知道,索性就給他大大方方。
「你找四哥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談詩論詞啊!」我敷衍。
「你找錯人了,要談論詩詞該找三哥,他在這方面很行。」
花美男?對哦,進宮以後還沒見過他,不過,見不著他才叫合理吧!他有自己的府邸,沒事老進宮做啥?可他說要當我的朋友兼靠山,進宮那麼久,連面也不來見上一見,由此可知他這個人缺乏誠意,朋友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你常去陪四哥,這樣很好。」他點頭。
「為什麼很好?」
「四哥自從受傷以後,性情丕變,我能理解他的難受,畢竟曾經是叱 沙場的風雲人物,現在只能受困在小小的懷恩宮,龍困淺灘。」
是啊,一個意氣風發、蹺勇善戰的男人,驟然間連基礎生活都不能自理,那苦,哪里是理解二字就能說通。
「我最崇拜四哥了,我學兵法、我武功高強,將來我也要當大將軍,替他把那些番邦賊子除盡,保我大周疆域。」他一擊胸,豪氣萬丈。
「殺人可不是好工作。」我不苟同地搖搖頭。
「英雄就是好工作了吧。」
「英雄和賊寇不過一線之隔。」我澆他冷水。
「錯,你的腦袋不清楚,下回我陪你去找四哥,讓他給你說說。」
談話間,小祿子來回報,說東西已經備下。
我走進院子,先把木頭和竹竿就定位擺好,指導小祿子、小壽子一邊一個,兩手各抓住竹竿一端,按照節拍,開合、開合、開開合,然後唱歌,讓他們跟著節拍走。
等他們逐漸順手時,我起身示範舞蹈動作。
竹竿打開時,腳踩進兩根打開的竹竿里,竹竿閉合時,腳抬高別讓竹竿夾到,然後在開開合間中,兩腳輪流踩進竹竿間,並快速跑,向另一邊。
「看懂了沒?」我問鏞晉。
「嗯。」他點頭,竹竿舞開場。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起舵兒往前劃,撒網下水把魚打,捕條大魚笑哈哈。
這是首音律簡單的兒歌,我才唱幾次,鏞晉和福祿壽喜都會跟著唱了,我越跳越順,越跳越快,一雙腳在竹竿里外飛舞。
抬眸,發現鏞晉張大嘴巴笑不停,我跳到他身邊,拉起他,一起加入舞蹈。
還說武功高強呢,他才加入就被竹竿夾得哀哀叫,他越叫我越是大笑,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嘲笑皇子的。
見鏞晉被夾,福祿壽喜嚇得不敢繼續動作,要不是他下令不準停,游戲就只能到這里了。
鏞晉是個好勝心強的人,一試再試,他慢慢模熟了動作,被竹竿夾的機率漸漸變少,但我下令加快速度,他就又開始哀叫不止。
我笑得很瘋狂,連福祿壽喜都感染了快樂氣氛,跟著大叫大笑,我跳得頭發亂了、衣服亂了,連鞋子掉了也不管,穿著襪子照跳。
鏞晉受不了,主動退出,一把坐倒在地上。
「我不行了,這比練功更累。」
「怎樣?承認我的舞技很棒了吧!」我喘著坐到他身邊,一面把掉了的鞋子撿回來,套回腳上。
「你連一下都沒夾到?」
「我又不是頭腦簡單、四肢不發達的笨蛋。」話甫出口,我馬上後悔。口無遮欄啊,嘲笑就算了,指責也罷,這可是人身攻擊。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我一句話把氣勢很嚇人的皇後娘娘都給接和進去。
他臉色丕變,怒眼看我。
在考慮怎麼懲治我嗎?我抖掉一身毛毛反應,掛上巴結笑臉,問︰「請問,九爺說話算不算話?」
「我當然說話算話。」他收回不友善眼神。
「你說過不會砍我的頭,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搬出他的承諾自救。
他定眼看我,須臾,噗哧一聲笑出來。「章幼沂,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做害怕?」
「懂啊,不然干嘛問你說話算不算話?」怕死,人之常情。
約莫是在這里東跪西跪,膽子給跪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覺離我遙遠,我開始學著小心翼翼、學著看人臉色,或許程度尚且比不上這個時代的女人,但我心知肚明,吳嘉儀正在慢慢地轉變,變成章幼沂。
「你真的很與眾不同,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你這種女人了。」
「找到也不會比較屌。」像我這種人,到二十一世紀,隨手撈撈就能撈到一大把,而招牌掉下來會砸到三五個。
「屌?什麼意思?」
我沒理他,見著他一直在揉小腿,伸手拉高他的褲管。哇,青紫一片,慘不忍睹。明明很痛,他卻還假裝一臉無所謂,這就是男子氣概的表現?我噴口水大笑。
「你……」見我沒有半點同情心,他的劍眉豎了起來。
「快回去上藥唄,龍體鳳體的結合體,很珍貴的。」我反刮他一頓。
他瞪我一眼,忿忿走出去。見他終于發火,我笑得更大聲了。
「姑娘,這可怎麼得了?九爺被傷成這樣,要是傳了出去,咱們肯定要砍頭的。」小祿子憂心忡忡。
「放心,不會傳出去的。」我胸有成竹。
「怎麼可能!?九爺脾氣差,眾人皆知。」小喜道。
「他不是壞人,只是被寵壞了,不懂得如何和人溝通。」我就是相信他的話,就是相信他不會害我被砍頭,他說過要保護我……我相信是真的。
「可是……」小祿子還想說話,被我擋了下來。
「安啦,沒事,就算真要砍頭,砍的也是我這個始作俑者。」我站起來,拍拍上的塵土,轉身,想起他那張疼痛又逞英雄的臉,忍不住心情特佳。
我扯起嗓子,一面跳舞,一面高唱起黃小琥紅透半邊天的老歌︰「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
在我和鏞晉大跳竹竿舞的同時,後宮發生一件大事。
其實事不關己,我大可以假裝不知道,嚴守「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至理名言,安安分分過日子。可是好難……我很難不去悲悼一條青春美麗卻身不由己的生命,尤其當這種事不是出現在電視劇里,而是發生在我生活周遭時。
出事的是瑾妃,她才十八歲,十五歲入宮,三年之內可以爭到這個位子很不簡單,她的父親只是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家世背景很一般,沒人相助還能從美人一路爬到嬪、妃,除了運氣還需要很大的能耐。
听說當年,麗貴人正受皇恩,整個月里皇帝只翻她的牌子,其他的嬪妃根本見不著皇帝的面,就連懷著龍胎的盧美人胎氣不順,差點兒小產那夜,麗貴人也不肯讓皇帝離開自己的寢宮。
這件事讓皇後非常生氣,卻拿麗貴人無可奈何,到最後,她挑了當時未受過寵幸的瑾美人,安排她在家宴里引吭高歌,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瑾美人很有才氣,吟詩作詞、跳舞撫琴樣樣行,更有一副清脆甜美的好嗓音。重要的是,對比起麗貴人的強勢驕橫,她的溫柔恬靜、親切可人,更能擄獲帝王心。
事情發展遂了皇後的願,漸漸地,皇帝不再寵愛麗貴人,再加上一再受封,瑾美人成了瑾妃,自是成了麗貴人的眼中釘,這些年瑾妃能平安度過,也算佛祖庇佑。
可是這回,她竟然被打入冷宮,原因是毒害霏屏公主,即麗貴人的女兒。
這是多大的罪名,別說在後宮,就是在民間,都要被包青天抓去開鍘的呀!
這個事件的唯一人證是瑾妃身邊的侍女。她說︰「是瑾妃要我送桂花糕去給霏屏公主的。」
麗貴人對皇帝哭訴︰「皇上知道臣妾與瑾妃向來不合,她送桂花糕來怎能安好心?我自然是不肯讓屏兒吃,可屏兒性子拗硬要嘗嘗,推推拉拉間,糕點掉在地上,讓她的狗小玉兒吃了,才吞兩塊,小玉兒就口吐白沫、一動不動……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就這樣鬧騰了兩日,瑾妃的侍女被賜死、瑾妃打入冷宮,而麗貴人因護公主有功,受封為妃,事情告一個段落,塵埃落定。只是,故事听在我耳里,心甚不平。
侍女有沒有和麗貴人串通?桂花糕是原本就入了毒,還是進麗貴人院里才加毒?怎麼麗貴人有預知能力,幾塊桂花糕就能嗅出陰謀?小玉兒怎好死不死,搶了桂花糕就吃?瑾妃的身份、寵幸遠高于麗貴人,怎會同麗貴人爭寵?
我有一百個疑問可以推翻麗貴人的指控,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瑾妃沒有犯案動機,但沒人理我。
小喜說,後宮女子若是被打入冷宮,這輩子、這條命就算是玩完了,哪怕曾經多麼輝煌風光,都成過眼雲煙,皆不算數了。
左思右想後,明哲保身被我丟在腦後,我趁著小喜他們不注意,偷偷跑到冷宮探瑾妃。冷宮的看戒松散,兩個守門太監,一個在打瞌睡,一個不知道跑哪兒偷閑,我很順利地溜了進去。
我與瑾妃只有兩面之緣,算不上深交,但她是個極讓人舒服的女子,淡然婉順,像一泓清水,自然澄淨。
她住的小屋子整理過了,雖不豪華卻也干淨宜人,即使身處冷宮,即使不見帝王面、不受恩寵,她仍是安安然然、態度悠閑地過日子。
她閑情逸致,整理冷宮里的小花園,甚至笑著對我說︰「要是能拿到種子,明年這里就能開出一片紅紅黃黃的花兒。」
在她身上,我第一次懂得何謂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褒貶不露,笑望長空風卷雲舒。像她這樣的女人會為了爭寵而下毒,我不信,就連問她這種問題,我都覺得褻瀆。
探過她後,我心底壓了重石,悶悶地走往第一次見到阿朔的園子。坐在那方綠蔭下,瑾妃該有卻不見影兒的委屈全跑進我的肚子里。
我把頭埋在膝問,有強烈的無力感。
「怎麼了?」不知道坐多久,阿朔的聲音出現。
我剛肯定昏頭了,否則怎他什麼時候到身邊都不知道?他要四處活動是要費大工夫的呢!
抬頭看他,那些委屈一古腦兒想從胸月復間翻出來似的,未開口,眼眶先紅。
「你怎麼會到這里來?」我仰頭,吸吸鼻水。
「小埃到我那里尋人,說午膳時間過了,你沒回去。」他口氣里有幾分揶揄。
是啊,我是餓不得的人,該吃飯的時間沒出現,肯定有事。
他見我不應,伸手揉揉我的頭發。「說吧,沒事怎麼逛到冷宮去,好奇心?」
「你怎麼知道我去冷宮?」
「我派人去找,常瑄看見你從冷宮出來。」
于是常瑄一路跟,跟到這里來?那麼,阿朔出現也就不稀奇了。
他不苟同地對我搖頭。
我懂,他又要說我行徑大膽,說我沒把宮中規矩擺在心底……可這規矩根本不合理。
我為自己分辯︰「我去見瑾妃,我不只這次去,下次還要去。」去給她走紙送筆送書送被子,給她送明年會開滿五顏六色花朵的種子。
「你太大膽了。」
「大膽又如何?瑾妃處處小心翼翼,不惹人、不挑釁,還不是落了個悲慘結局。」我惱火。
「你在為瑾妃不值?」
「是,那毒不是她下的,是麗妃對她有恨,她對麗妃根本無心。我找不出任何道理,她需要多此一舉來欺害自己。」我越說口氣越差。
「你為什麼這麼生氣?」他問。
「誰不氣啊!想一個那麼年輕美好的生命,就要在冷宮里度過下半輩子,歲月悠悠,幾十個年頭,那份孤寂,教人怎生忍受?她一個能琴擅舞、通詩曉文的好姑娘,若是踫到疼她、憐她的好夫君,即使只是個平民百姓,但夫妻相守、鶼鰈情深、千里嬋娟,人生豈不暢意?
豈知一朝入宮,被選侍君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帝王的情愛薄如紙,今朝榮寵,明日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這是她要的、她選擇的嗎?不是,決定這一切的人是她的父兄、是有權有勢的帝王貴族……」我氣到口不擇言。
「這就是後宮女子的命。」他輕描淡寫。
我對他的輕描淡寫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帝王貪心,要留住天底下姣美女子,會有今日的眾妃爭寵?人人都要女子不求不爭,但越是溫和柔順的女人卻越佔下風;因為帝王有權有勢,有能力召集一群女子來創造他的快樂,卻沒想到他的快樂得犧牲掉多少個女子的幸福……」
見他的臉色沉下,我知道,我又口無遮攔,踩到他的界線了。咬唇,他不愛听,我不說了,可怒濤仍在胸臆間翻騰。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他不說話我也不言語。
好半晌,他嘆氣,對我的脾氣很無奈。「你幾時才能學會說話知輕重?」
背過他,我低語︰「瑾妃是無辜的。」
「你以為麗妃拙劣的技巧騙得過母後和父皇?」他淡聲道。
皇帝皇後知道瑾妃是清白的!?那……我猛地轉身,用力抓住他的手問︰「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把瑾妃關進冷宮?」
「明年朝廷要對東北用軍,需要借助麗妃娘家的力量。」
哦,我听明白了,所以即使冤屈,瑾妃都要「為國為家」住進冷宮里。怨誰吶?怨她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娘家唄!
松開他的手,我笑得很諷刺。「原來後宮那麼多嬪妃,都是大臣們繳納上來的人質,高高在上的皇帝需要妥善利用這些人質,才能讓臣子們盡忠。」
「幼沂,你苛薄了,身為皇帝有皇帝的為難。」在我松開前,他回手握住我的。
「所以瑾妃不難?明明是冰清玉潔的好女子,明明性子溫善純良,卻要落下個毒殺罪名,就因為她的娘家沒有皇帝需要借助的力量。」
「難道你要父皇因一己之私,置國家不顧?」
「說得好,不過是一個女人嘛!一己之私算得了什麼,哪比得上國家那麼大一頂帽子!」我的口氣充滿譏誚。
「幼沂。」他的聲音不大,但口氣里的嚴厲我听出來了。
閉嘴,我瞪他,他回視我。滿肚子的委屈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平息,反而更高張。
「你知道,一旦戰敗,邊城會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百姓會痛失親人?況,不論東北出產的礦場可以養活大周多少百姓,光是失守,往後軍隊要用的兵器、民生要用的工具器物……統統找不到原料,這將會帶來多大的沖擊?
所以,這一仗,只準勝不準敗。麗妃的父親是個驍勇善戰的將軍,不只父皇需要他,國家更要重用他,如果升一個妃子能夠得到他的不貳忠心,一個好皇帝就該去做,絲毫不懷疑。」
「瑾妃活該被犧牲?」我明知道阿朔是對的,可就算他對,瑾妃還是無辜、還是可憐。
「她沒有被犧牲,我保證她的冷宮歲月不會太久,母後已經交代過,那里的生活用度一切從優。你去那里,有看到瑾妃被嚴密看守嗎?」他問。
冷宮歲月不會太久,這代表……我用眼神詢問他,他也用眼神給我正面響應。松口氣,阿朔的保證,一口氣消弭了我所有的不諒解。
「真的不會太久嗎?」我軟了語調,再度確認。
「你要我發誓?」他斜眼瞄人,臉色表現得很明顯──有膽你就叫我發誓看看。
「不必發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何況說話的是偉大的權朔王,誰敢質疑?」我拋出笑臉,把他剛硬的五官線條拉出柔軟曲線。
「以後想發脾氣,先弄清楚前因後果再來大放厥詞。」他沒好氣瞪我。
「是,四爺的教誨,幼沂謹記在心。」只要瑾妃沒事,要我多麼諂媚巴結,我都辦得到。
「先別去探瑾妃,等事情再平靜一點,好不?」他問。
他在征詢我的意見?我還以為他只會命令人。「是,四爺怎麼說都成。」
「這陣子宮里有事,你安分些,別淨惹事上身。」
有事?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大事要發生了嗎?心惴惴不安起來。
「遵命。」我用三根手指頭敬了個童軍禮,他肯定看不懂,可他笑了,眼底有著寵溺。
「你啊,不改改性子,以後要怎麼辦?」
我咬著手指頭,裝淘氣。「那就……就回去問問我爹,他是不是皇帝所要仰仗的力量,如果不是的話,就得趕快想個法子找座靠山,免得下次……」
他嘆氣,沒讓我把話說完,就將我拉進懷里,一個密實的擁抱把我妥貼收納。「不必找了,你的靠山在這里,跑不掉、鏟不平、坍不了。」
他要當我的靠山?跑不掉、鏟不平、坍不了的靠山吶!心悴悴地跳著。
身子暖暖的、心暖暖的,連貼在他胸口的臉頰都暖暖的,我那一大堆穿越時空原則跟離家出走念頭消失,頭腦暫停作用,但五官自己發揮功效。
眼楮說︰這個男人的表情很溫柔,若非真心喜歡,他會直接讓常瑄把我擋在外頭。
耳朵說︰你听四爺的心跳多麼沉穩,他是那種紋風不動的石頭男人,若非真心真意,他說不出這種話。
鼻子說︰阿朔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他是讓人悴然心動的好男生,如果放過他,說不定我與愛情再也無緣。
而皮膚說︰他的擁抱很溫柔,他一定也有顆和擁抱同樣溫柔的心。
還以為從來都只是我的主動、我的勾引,我三番兩次侵門踏戶,逼著他當朋友……
茅塞頓開呵,原來嘴里口口聲聲說不要,心底一次一回用朋友隔離對他的感覺,可終究,我期待這個懷抱,已經很久……
原來,他對我,也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我們之間不是單方面交流;原來,他願意讓我倚靠,即使我是個麻煩人物……
前幾日才唱過的歌詞跑到腦袋中造反,黃小琥感性的歌聲揚起,牽動心情──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恍然大悟,我總是愛在他面前驕縱,老是自私地想對他多一些佔有,那是因為,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念頭浮現,我該害怕的,在這個時代,不應有感情牽扯;但在他懷中,我像對嗎啡上了癮,不想推開他、不想錯失他的溫柔。也許是費洛蒙作用,他想抱我,我很開心,並不需要得到「允許」。
「如果我被關到冷宮,你會求皇後,讓我的生活用度一切從優?」我沒話找話說,卻沒想過這話有多麼不妥。
「會,但我會讓警衛嚴加看守。」他咯咯輕笑,不以為忤。
「為什麼?」我抬頭,詫異。
「因為你不像瑾妃,會乖乖待在那里,就算翻牆、挖狗洞,你都會想盡辦法逃走。」
「你還真了解我。」我笑問。
「我損失不起你,就是五花大綁,都不準你逃。」他的手圈得更緊了。
這些話他說得語重心長,我不懂他的口氣,不確定他知道些什麼,但我成了他損失不起的女人?這件事,讓我既驕傲又得意。
這樣,我們之間,算是有某種認定了,對不?
這天,我們在樹下野餐。我很開心,不管我怎麼任性、發脾氣,他都沒忘記,我錯過午膳時間,腸胃仍然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