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上) 第4章(2)

錢管家敲了門卻沒人回應。

听見主臥室里男女主人的談話聲,他拱起一雙山形眉,便退到一旁等候了片刻,直到臥室里再無聲響,他才再度敲門問道︰

「先生要用晚餐了嗎?」

晚餐比較豐盛,一個拖盤擺不下所有菜肴。自先生失明後,他總是親自推著小餐車送餐來。

話才說完,寧海已經打開房門,看了白發如銀、眼神炯炯的錢管家一眼,隨即將注意力轉向那餐車,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道︰「好香哦!我餓了。」

「太太若想在房里用餐,我馬上再去準備一份。」錢管家立即說。

「不,我下樓吃。」說是這樣說,可她還是擋在門口,不走開,也不讓錢管家進房。

「太太?」錢管家挑起眉詢問。

「錢管家,你有備用鑰匙嗎?」

寧海才剛問出口,身後男人便急喊道︰

「別給她!」陸靜深正等著寧海走出房門,好將門鎖起,讓她出得去,進不來。

寧海才不管男人吼叫,她伸出一只手在管家面前招搖著,很堅持地笑了笑,道︰「錢管家,請把鑰匙給我。」

「不準給她!」陸靜深走了幾步擠到門邊來,一臉怒容。

寧海毫不客氣地將他擠開。

「錢管家,身為這棟屋子的女主人,我應該有權利保管一份鑰匙吧?更何況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正在捍衛自己的權利。陸先生想把我從我們的甜蜜小窩里趕走,我怎麼能讓他耍這種無聊脾氣。」

錢管家很為難。「這……」

「快把鑰匙給我。」寧海催促。

「不用跟她羅嗦,把晚餐拿進來就是。」折騰了一下午,陸靜深真有點餓了。

「說到晚餐……」寧海語調一轉,有點哀怨地說︰「我住進來兩個多月了,老是自己一人孤孤單單地吃飯,好沒意思。晚餐雖然豐盛,卻比不過有人陪在身邊溫馨和樂地吃一頓飯啊。錢管家,你說我這想法會太過分嗎?」

寧海這一席話說得情理委婉,陸靜深卻是眼皮直跳。

見自家男主人不說話,女主人又眼巴巴地看著他,錢管家清了清喉嚨,哽聲道︰「太太改變主意想跟先生一道用餐了?我立刻再送一份晚餐過來。」

「不,我剛不是說了,我要下樓用餐。」寧海正色重申︰「只有病人才需要在臥房里吃飯,我好手好腳,不必將飯菜捧到我面前。」

隱有不好的預感,陸靜深擰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話才說完,寧海已經轉身抱住他一條胳膊,沖著錢管家明眸一笑。

「陸先生好手好腳,只是眼楮看不見而已,下樓用餐沒問題的。錢管家,我看以後你就不要特地送餐到臥房來了,從今晚開始,先生會跟我一起在餐廳吃飯。」

見主人臉色難看,錢管家有些為難地提醒︰「可是太太,先生他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寧海反問。「只是吃個飯而已,難道先生是用眼楮吃東西的嗎?我看他嘴巴一點問題都沒有,罵人時,口才挺流利的。」

錢管家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正猶豫著該不該替先生再說個一兩句。

寧海又道︰「還是說,你怕我?」這話是對著陸靜深說的。

甩開她手,陸靜深沉聲喝叱︰「激將法對我沒有用,你快點滾!」

「真不客氣。」寧海呵呵一笑,半點怒色都沒有,反而帶著一抹同情道︰「的確,陸先生應該是不至于懼怕我一個小女人。畢竟跟自己太太一道吃頓飯又能出什麼丑?親愛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一口菜、一口飯地伺候你,絕對不會讓你像個三歲小孩那樣,把飯灑得滿地都是。」

「我說了,激將法對我沒有用!」陸靜深努力以冷漠來回應寧海的挑釁,卻不知,自己將拳頭握得死緊的模樣全落入他人眼底。

先生簡直是不堪一擊,節節敗退啊。錢管家心頭忍不住嘆息了聲。當他萬般不忍地轉過頭去時,听見了寧海殘酷的最後一擊︰

「哈哈哈……」她笑了。

起初,她笑得很大聲,慢慢地,笑聲轉淺轉淡,但始終沒有停息。

那笑聲里,包含了嘲弄、輕視、傲慢,更有些許……憐憫。

憐憫!

陸靜深無法忍受她的憐憫。

「閉嘴!有什麼好笑的?」

寧海做作地掩著嘴,輕笑了兩聲方道︰「陸靜深,你真可憐。」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臥房,下樓吃晚餐去。

錢管家擔心地看了陸靜深一眼,發現他臉色時青時白,正想上前安慰他一番,但才說了一句︰「先生,你別介意,太太只是——」

陸靜深已搖了搖頭,拒絕錢管家的勸慰,頹喪地道︰

「她沒說錯,連我都瞧不起自己,她又怎麼可能瞧得起我?」

听見這話,錢管家胸口一緊,一時無言。

這不是他印象中的陸靜深。先生他,總是意氣飛揚,眼底滿是驕傲的。如今他卻像是一只斗敗的公雞,眼神無光,嘴邊泛著愁苦的痕跡。

這年華正好的男人,怎會輕易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打敗?或者,在更早之前,他已經輸給了自己……

錢管家真擔心陸靜深再也不能找回從前的自信。

當天晚上,寧海一個人在餐廳里吃了飯。

她胃口很好,一連添了兩碗白米飯,對一道東坡肉贊不絕口,時令蔬菜也吃了不少,據說是無菜不歡。

對比之下,陸靜深則在臥房里,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飯、幾口菜,便不再進食了。

同樣是當天晚上,寧海吃完晚飯後上了樓,本以為主臥房應該是被鎖上了,正想去威脅錢管家給她一把備用鑰匙之際,卻不料,好奇地轉動了門把後,竟發現——門沒鎖?

怎麼會?是他忘記了,還是……

有點錯愕地推開房門,房里已經熄燈,漆黑一片。

她模索著,打開電燈開關,燈火瞬間通明。

而後,她看見他。

他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似是睡著了。

她悄悄走近,看著他因入睡而稍微放松的嘴角,睡夢中無意識揉亂的前額劉海斜撥側邊,露出額頭上靠近發際處,一道約有十公分長的傷疤,雖然已經過美容處理,但仍然留下了淡淡的痕跡,仍看得出曾經的猙獰,可能得再做幾次手術才能完全撫平。

他呼吸很淺,鼻息有些急促,偶爾翻動身體,睡得既不香又不甜,像在做惡夢。

「媽媽……」他孩子似的喊了一聲,側轉過臉,隨即又陷入沉睡。

媽媽?看不出來陸靜深有這麼依戀他的母親。寧海心想。

就今天下午所見,他和杜蘭笙的互動並不像是一對感情非常親密的母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杜蘭笙偏寵她的小兒子陸靜雨,對陸靜深這個大兒子,反倒有些冷酷無情。

出于職業本能,她習于挖掘事件的本質與真相。

寧海腦中立刻浮現幾個可能的推測。

但她一向讓證據說話,沒有證據的事情,她不能、也不想輕易說出口。

目光轉看向被扔在地上的枕頭和棉被,寧海覺得有點好笑地瞥了陸靜深一眼。

好幼稚!

尤其是枕頭上那只明顯的腳印。

這房里一塵不染,地板上更鋪了一層厚厚地毯——可能是怕他不小心摔倒而鋪上的——為了弄來這只泥巴印,想必他大費周章了吧。

寧海扔開髒掉的枕頭。

回閣樓里拿了一個干淨的枕頭下來時,手上還多了一台單眼相機。

將主臥房里的燈光調成她喜歡的亮度,而後,對著床上的男人,她按下快門無數次。

舞弄了一番,累了,她歪著頭想了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終于還是躺上大床另一側,入睡前口里嘟嚷了聲︰

「我虧大了,瑪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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