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男人模索著打開冰箱,憑藉著記憶在里頭找到一包全麥土司,隨後他關上冰箱門,打開塑膠袋口,取出兩片土司緩緩放進桌台上的烤土司機,按下按鈕不久,陣陣面包香便撲鼻而來。約莫一分鐘後。土司從機器里彈起,他手上捉著一柄抹刀,小心翼翼地將女乃油抹在酥熱的土司上。替兩片土司抹上女乃油後,他又轉過身,拿起一罐鮮女乃,將之倒進杯子里,不小心倒太滿了,溢出一些,他趕緊抽出一旁木架上的卷筒紙巾,在杯緣和桌面上抹了抹,隨後才扭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了手,而後將裝有鮮女乃的杯子放進溫女乃器里。
做完這些事後,他坐在小吧台旁,臉上帶著不自覺的期待等著時間流逝。
等待之際,偶爾會見他望著虛空喃喃自語。比如——
「是攤牌的時候了,一直拖著,終歸不是辦法。」
「我仔細考慮過了,也做好了決定,但我還是想先听听你的說法。」
「是啊,我不了解你,甚至一開始我還討厭過你,可是……我現在……已經不討厭了,只是不知道你對我又是什麼感覺?你……有心疼過我吧,寧海,你……可有一點點愛我?」
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陸靜深。
他閉起眼楮,片刻又睜開,听見大廳那邊傳來自鳴鐘報時的聲音。
早上七點整了。
寧海一向沒有睡遲過,就算賴床,也會在早上七點以前起床。
是他早起了,還沒六點就醒來。當時身邊的她還在睡,想來她昨晚真的累到了,便沒吵醒她,自己輕手輕腳地下床盥洗、穿衣,甚至還進廚房喂飽自己,然後,替她也準備了一份簡單的早餐,等她醒來,攤牌。
是的,他們這婚姻不能再拖下去了。既然無論如何都得做出決定,還是趁早攤牌吧!
他閉著眼楮,想著等一會兒寧海下樓來時要告訴她的話,同時提醒自己……姿態不能放太低,不然定會被她取笑;但也不能太高調,免得惹她生氣,故意唱起反調。倘若不小心吵了起來,他怕自己會忘記原本想講的話。
所以不能吵。他告訴自己。他們需要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好好談一談.
就這樣,陸靜深一邊做著談話的準備,一邊數著時間。
好半晌,他猛然回過神,皺著眉想道,幾點了?
大廳里的自鳴鐘這時再度響起,竟是八點整了。他怔了怔,意外寧海會睡到這麼晚。
看來昨晚是真把她累壞了。陸靜深唇角浮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重新烤了兩片新鮮的土司後,他一手捧著裝有熱牛女乃和土司的托盤,一手扶著樓梯扶手,踩著謹慎的腳步穩穩地上了樓去。
再不吃點東西墊胃,怕她要胃痛。
五分鐘後,陸靜深回到主臥房里。
房中仍然寂靜,只有床上的她傳來淺淺的呼吸聲。
他將放有早餐的托盤擱在一旁的床邊矮幾上,月兌了拖鞋回到床上,雙手探進裹著她的厚重棉被里——寧海怕冷,一年到頭都蓋厚被子,他也只好陪她一塊蓋冬被——模索她的嬌軀。
「陸太太,該起床了。」他將臉貼在她溫熱的頸邊,低低喚道。
寧海沒醒。
「陸太太……寧海?」他又喚了幾聲。
寧海依舊沒有反應。陸靜深這才覺得不對勁。他手掌移到她額頭上,體溫很高,是蓋著棉被的緣故嗎?
「寧海,你醒醒。」他擰著眉頭連連喚了她幾次,甚至掀開被子把她抱到腿上,可她依舊沒有醒過來。不只是額頭,她全身上下無一處不高熱,看來是病了。是因為淋了雨,感冒了嗎?
喚她不醒,陸靜深也著急起來。
寧海病了!怎麼辦?
「看醫生!」他猛然想到,而後急急抱起綿軟無力的她,可才一下床走沒幾步,便又折回將她重新放回床上,拿棉被蓋好。
寧海只穿著睡衣。他得幫她換衣服。
于是他又急忙沖向衣櫃,翻了半天卻找不到她的衣物,只得隨便抓了一件自己的長袖襯衫和外套,準備給寧海穿上。
太急的緣故,他兩次被地毯絆倒,還不小心打翻了早先擱在幾面上的餐盤,牛女乃和碎瓷灑了一地。
玻璃杯碎掉的聲音終于讓寧海稍稍轉醒,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一時弄不清現在的狀況。
「陸靜深……」
一听見她聲音,陸靜深連忙放下手上的瓷盤碎片,急急往她的方向走來,卻個小心踩著一小片碎玻璃,腳底板一痛。
他皺了皺眉,忍著痛撥開那片碎玻璃,手指似模到血液的黏稠,卻無暇理會,他來到寧海身邊,模索著將她抱進懷里。「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倚在他懷中,寧海的聲音听來十分虛弱無力。「暈,沒力氣……」
還發著高燒。怎麼他沒有早點注意到!還只管想著、想著要跟她攤牌……
寧海說沒兩句話,便又昏睡過去。陸靜深急得額際冒出冷汗。
冷靜、冷靜,陸靜深你得冷靜!現在屋子里沒別的人,只有你可以照顧寧海,你千萬不能慌亂失措!他拼命提醒自己。
餅去這一年多來,都是別人照顧他,幾時輪到他照顧人。如今風水輪流轉,生病的人,竟是一向態度強悍的寧海。從前她總是精神奕奕,仿佛誰也打不倒她,而今卻虛弱得連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這巨大的反差,教他不免心慌。
不,他不能慌。透過一次又一次深呼吸,陸靜深逐漸冷靜下來。
三分鐘後,他拿起電話話筒按了三個號碼——119。
「我這里有一位陷入昏迷的病人需要協助,地址是……」
丙然還是不夠冷靜。
事後陸靜深才想到,其實他不該叫救護車的。
陸家有專屬的家庭醫生,他大可打一通電話,請醫生到府出診便是。
然而當時情況緊急,他也不知道寧海會一直昏睡是因為體力透支,再加上前一晚沒有進食只喝了一杯牛女乃導致血糖太低的緣故……
當醫生說︰「陸太太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再加上血糖過低才會發燒頭暈。」
換句話說,就是感冒發燒,再加上沒吃飯所致。
醫生解釋;「基本上沒什麼大礙,打個葡萄糖液補充一力,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至此,陸靜深才松了一口氣。坐在急診室的病床前,他握住寧海沒吊點滴的那只手,輕輕地摩挲著。
偶爾他會忍不住將那手舉起貼著自己的臉頰,聲音低低似嘆息。
那飽含溫柔的嘆息聲,伴隨著寧海度過一個又一個夢境。
昏沉中,一個接著一個荒誕又寫實的夢境輪番在她潛意識里上演著。
畢業典禮、醫院、小學老師、親愛的瑪莉、寄養家庭、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一只名叫迪迪的狗、過去記者工作的伙伴、大學同學、錢管家和陳嫂等等,夢到最後,她低低嗚咽起來,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夢中,還是剛剛歷經一場悲欣交集的人生演劇……
那掬去她淚水的大掌如此溫暖,她緊緊捉住那手,澀聲哀求︰「別離開我……」像極了受了傷無助的小動物。
那溫熱的大掌忽地一僵,隨即又緩緩撫過她的淚痕。
忽而寧海又推開那手,搖著頭喊道︰「不、不,別對我這麼溫柔,我不能……」
盡避下意識地抗拒著,可才稍稍推開,她便又猛地捉回那手,死命死命地捉著,捉到指節都泛白了,才逐漸平靜下來,呼吸由急促轉為輕淺。
靶覺炙熱難耐時,便有清涼的毛巾擦去她肌膚上的汗;嘴唇干澀疼痛時,便有微溫的水緩緩哺進她口中,一個輕柔的聲音哄她咽下,緩解喉嚨燒灼般的不適。
那溫柔的大掌一如以往托著她的後腦勺,不間斷地按揉著她隱隱疼痛的額際,促她身體的病痛加快褪去。
她舒服地輕嘆一聲,終于緊緊捉住那手,不放了。
陳嫂來幫寧海擦澡換衣服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
陸靜深靠躺在兩個疊在一起的枕頭上,寧海靜靜地趴在他胸前睡著,左手還緊緊拽著他的右手,兩人的表情看起來既溫柔又滿足。
鐘聲響了。陳嫂怔怔地想。那預告著春夢來臨的戰地鐘聲,終于響起來了。
本想安靜地退出房外,但陸靜深先她一步,輕喚︰「陳嫂?你來了?」
「先生醒了。」陳嫂趕緊端著臉盆毛巾近前幾步。
陸靜深探手模了模寧海的額頭,似乎沒有發燒了。仍不放心,直到陳嫂替寧海量了耳溫,確定體溫恢復在正常值後,才掃去眉間擔憂。
饒是如此,他還是交代了一句︰「請方醫師今天再過來一趟。」
想了想,又忍不住解釋︰「雖然只是感冒,可她一向健康,我听說身體愈強壯的人,生超病來癥狀往往愈嚴重。」所以他絕對不是小題大作。
陳嫂忍不住笑說︰「先生不必擔心,太太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嗯。」陸靜深撫了撫寧海的臉,微微一笑。「這幾天辛苦你們了。」
「哪里話,照顧先生和太太,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啊。」陳嫂偷覷了一眼寧海,又道︰「太太還在睡,先生要不要先去盥洗,等會兒太太醒了我再幫她洗個澡?」
陸靜深本來不肯,後來又想︰「也好。」說著,又摟了摟寧海,才依依下舍地下床盥洗去。
直等到陸靜深下了樓,寧海才緩緩睜開眼楮。
是的,她早早醒了,就在陳嫂進房來的時候。
沉默的,寧海在陳嫂的幫忙下洗了個澡,沖掉身上的病氣,坐在鏡台前讓陳嫂替她吹干頭發。
陳嫂說︰「太太清減不少呢,得好好補一補才行。」見寧海沒答話,又道︰「先生這幾天也沒睡好,我炖了一鍋雞湯,油已經瀝掉了,待會兒多少喝一點吧。」
享受著陳嫂的關懷好半晌,頭發吹干了,換上了干淨的衣物。一身清爽的寧海終于開口︰
「他是什麼時候知道你們下落的?」
這場病來得太突然,完全不在寧海的預期里,也打亂了她原本的計劃。
病中昏昏沉沉的這幾天,雖然見過幾次陳嫂等人的身影,卻似夢非夢,無法肯定,直到今天……身體舒適了,腦袋才跟著清醒過來。
陳嫂忙碌的雙手一頓,微笑地看著鏡中的寧海。
「先生一向很聰明,只要他肯,沒有他想不透的事。」遇有想不透的時候,無非當局者迷。
換言之,寧海問︰「他早就知道了?我請大家暫時離開的事?」
其實又何必再問,答案昭然若揭。他必定是早就知道了,否則怎有辦法一通電話就聯絡到錢管家,還把他們全部叫回來。陸靜深是個聰明人,只是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事情想透的?
沒有察覺寧海平靜的表情下蓄積著驚濤駭浪,陳嫂老實地回答︰
「我們接到先生電話時也嚇了一跳,想來先生是早早就猜到了。」
前些日子,他們四個人分別回到各自的老家住了一段時間,就當休假,本來還擔心著大宅里的情況.但看來兩個年輕人處得很好,是白擔心了。
寧海眉角微微一抖,唇角邊掛上一抹隱微的嘲弄。「我想也是。」
所以,這段日子以來,他只是故作不知,假裝自己很無助地耍著她玩?
當她為他找來簡行楷,替他安排導盲犬的事宜;當她替他請來專業的老師教他點字,還陪著他一起練習點字系統;當她挽著他的手,嘗試回到人群之中;當她禁不住他的要求,與他在大街上共舞,當她因他失蹤而心頭大亂時,他心里是不是正暗暗竊笑著?原來她寧海比他陸靜深更瞎,看不清楚他不過是在耍著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