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抗議聲震耳欲聾,整條道路停電了,眼前一片烏漆抹黑,還有許多人手上拿著棍棒,不知道會不會沖到路上見人就打?
包麻煩的是,她還沒有厘清楚自己的心情,也沒找到足以抗衡的勇氣,卻在這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丟下了過去兩個多月來心里堊礙的一切,只剩下對那男人的氣惱與擔憂。
他就不能、不能好好待在家里當他的大老爺,安安分分地等她自己想明白之後再回去找他嗎?為何非得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讓她現在除了擔心他以外,什麼事都沒法想,也沒法做!
傻瓜陸靜深,你在想什麼?
陸靜深慶幸埃及的簽證比突尼西亞好處理。先前為了去突尼西亞,他動用關系輾轉透過法國的大使館替他辦理簽證,前前後後等了近一個禮拜,據說這還算快的。只沒想到當他到了突尼西亞時,寧海已經先一步離開了。
雖然突尼西亞的臨時政府已經成立,但街頭仍不時有暴動,夜里實施宵禁,他用盡方法才趕到機場,搭上了午夜的班機飛往開羅。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後,他已和王司機站在埃及機場,等海關放行。
由于市區動亂,海關人員見他一個眼盲的東方人,本來不欲給他簽證,好說歹說一番才說服對方放行。出關時已是清晨,機場外頭是一片沙塵色的天空,起降的班機明顯減少,顯然跟各國已陸續對埃及發布旅游警訊有關。
怕反政府示威游行短時間內不會平息,開羅機場可能會緊急關閉,他非得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寧海才行。
機場外,來接他的,是天海集團在埃及投資的海外分公司人員以撒‧路德,除此之外,還有兩名身材壯碩的私家保鏢,自然是為了保護陸靜深的安全。
留在台灣的錢管家已經透過NCC電視台派駐埃及的記者替他查到寧海住宿的旅館,由于埃及的電話和網路都被政府封鎖,與錢管家聯系時,他用的是車內的衛星電話。
所以現在,他只需再做一件事——找到寧海,帶她回家。
本以為事情再單純不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陸靜深自以為做好一切準備,搭車離開機場前往市區的同時,寧海和譚杰諾歷經了計程車被攔檢盤查、警察刁難、歹徒趁火打劫的種種危險,好不容易克服萬難趕到機場。
他們錯身而過,再一次。
寧海在機場里等了一天,沒等到陸靜深,只等到滯留埃及的外國旅客逃難似的涌入機場,陸續搭乘各國的專機或原訂的班機離開了這亂動中的國家。
譚杰諾陪她在機場的休息區里等侯的同時,逼著寧海說出她婚姻的始末。寧海當然沒實話實說,她只是簡單地把事情交代過去。
一整天下來,譚杰諾腦袋有點暈呼呼的,不知道是先前頭皮挫傷流血過多的緣故,還是寧海結了婚的事實所造成的。
「你知道嗎?我原本想找個機會告白的。」站在通關區外頭,譚杰諾聲音悶悶地說。
寧海瞟他一眼。「我跟你同事四、五年了,從沒听說過你對我有意思。」
「那是因為你向來都表現得很獨立,好像不需要男人那樣,面對心靈如此強悍的女性,我實在說不出想照顧你一輩子那種話。」如今終于將蘊藏多年的心情說出,卻有種荒謬的感覺。
寧海聲音頓時一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心頭堵悶堵悶的,譚杰諾一邊掃視著新一批入關的旅客,找尋有無東方面孔,一邊隨口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什麼?」寧海正專心地在人群中找尋陸靜深的身影,沒听清楚。
「你丈夫,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直到旅客逐漸減少,確定其中沒有陸靜深之後,寧海才回答︰「他有點孩子氣。」剛結婚時,他常跟她賭氣,像個人孩子似的。
「就這樣?」譚杰諾再問。
「他還有點不講理。」為了跟她賭氣,陸靜深常故意唱反調。殊不知他愈是愛唱反調,就愈是可愛。
「還有呢?」譚杰諾愈听,心里愈是疑惑。
「他很驕傲。」寧海毫不思索地形容。即使被壓在床上受盡一切凌辱,也寧死不屈從,由此得證,陸靜深是個驕傲的男人無誤。
「還有別的嗎?」
寧海終于轉過臉來,看著一臉認真的譚杰諾,困惑道︰「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問那麼多!」
譚杰諾不服輸地道︰「一個孩子氣、不講理又驕傲的男人,這種人你怎麼可能看得上眼?」
寧海一怔,皺起了眉。「我又沒說他只是一個孩子氣、不講理又驕傲的男人。」陸靜深沒這麼差勁。
「你說他孩子氣,你說他不講理。你還說他很驕傲。」譚杰諾自忖他應該沒耳誤。
「他是孩子氣,他是不講理,他是很驕傲沒錯。」嘆了一口氣,寧海坦承︰「可是他是大男人撒嬌式的那種可愛的孩子氣;他偶爾不講理都是因為我挑釁在先,他不肯服輸才蠻不講理而他的驕傲是打小養成、根生柢固的胎性,沒有那份驕傲,他也就不是他了。」
就連坦承愛她時,他依然表現得那麼高高在上,仿佛能夠得到他的愛,她應該要喜極而泣,求之不得、唯恐失之那樣的謝主隆恩。
于是譚杰諾困惑了。「原來你對他這麼了解,看來也不是沒有感情,那你為何要離開他,海兒?」
是啊,為什麼要轉身離開?這問題不正是連日來她心頭上最大的一根刺嗎?陸靜深愛她,她何嘗不……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離開?
寧海仔細思索了一番才回答︰「大概是因為,我不知道他究竟愛我哪一點。」
是了,她對他那麼壞、那麼惡劣,還時常壓榨、欺凌他,起初他明明是憎恨她的。她不知道這男人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居然把仇人當愛人,會不會哪一天他神經又突然轉正,哈哈大笑說他不過是開玩笑,或者一時腦袋當機?
聞言,譚杰諾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寧海。「為什麼不?你身材那麼好——」胸是胸、腰是腰、腿又長……
「叩」的一聲,寧海賞他一枚爆栗。
譚杰諾搗著頭。「喂,我是傷患耶。再說,我也沒說錯——」
「如果只要身材好的話,這世上所有的男人下就全都會愛上?」寧海不滿地道。
「身材只是其中一項要件,當然還有別的理由。」譚杰諾理智地分析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諸多原因。「比如說,溫柔的性格——」瞟丁寧海一眼,唔,這一點她似乎沒有。她很嗆。「如果沒有溫柔的性格,那麼或許會有嗲死人的女圭女圭音。」不過寧海說話字正腔圓,頂多是感冒時有點鼻音。
「好身材、溫柔的性格,以及女圭女圭音?」寧海歸納後道。
發現寧海一臉狐疑,譚杰諾趕緊又道︰「當然也不可能每個女人都有女圭女圭音,最基本最基本,一個男人之所以會愛上一個女人,是因為這個女人有能力讓他快樂、讓他傷心,動心的契機還是得看兩個人之問相處的點點滴滴,也許,他只是單純地愛上她而已。」
听罷,寧海緩緩轉過頭去,看著旅客逐漸變少的機場大廳,喃喃道︰「所以我才不相信愛情。」
愛情于她太過虛妄。好身材也好,一瞬間的動心也罷,都是不見得長久的物事。終歸一句,她原來只是不相信永遠罷了。就連瑪莉跟她的收養關系也是有期限的,不是嗎?盡避她愛瑪莉,但她們仍然只當了四年的家人。
突然間,寧海有感而發︰「杰諾……你沒跟我告白是對的。」
譚杰諾訕訕地道︰「我剛剛已經發現這一點了。」
再次賞他一記爆栗,寧海調侃︰「變心得可真快。」
譚杰諾勉強露齒一笑笑。「愛情是短暫的,友情才是長遠的啊,海兒。你就忘了我愛你這件事吧。」
能教寧海墜入情網,想不開、看不透的人,已經不是他譚杰諾了。有時候,這種事能想開點,還是想開一點吧。
有人說,革命是愛情的催化劑。
此時,開羅的街頭在鬧著革命,愛情的況味還居然真的在革命的罅隙中緩緩滋長開來。
電話依然不通。
來開羅前,就听聞埃及政府為了阻止抗議民眾串連,關閉了網路和電話通訊.就算他還能用衛星電話,但寧海那邊可收不到他的訊號。
最麻煩的是,她居然沒有待在旅館里!她是去哪兒了?
坐在小旅館門廳時,陸靜深時不時听見街頭上傳來要求總統下台的叫囂聲,偶爾還伴隨幾聲槍響。每次听見那「砰砰砰」的槍聲,他的心髒就會停止跳動一次。
到了下午,寧海投宿的這問旅館甚至得派出好幾個人高馬大的男員工拿著棍棒守在門外,才能防止失控的抗議民眾或趁火打劫的歹徒闖進來。
單純來旅游的旅客紛紛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一些記者來去匆匆,三不五時有人掛彩被送了回來。
這一切景象,陸靜深雖然不能目睹,卻真實地感受到了。
情況是如此緊張,每一回听到有人受了傷,他都會擔心那是不是寧海,直到王司機向他保證不是,才又稍稍安心,但始終沒法子真正放松。
已經一整天沒合眼的他坐在旅館門廳角落的沙發上,王司機幾次勸他回房休息,由他來等,陸靜深都不肯答應。
他非得等到寧海不可。唯有確定她安全無虞,他才能放心。
不知過了多久,旅館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鬧。阿拉伯語、法語和英語夾雜,陸靜深似乎听到一句︰「有個外國女記者受了傷……」
他猛然站起,拿著導盲杖不假思索地往外頭那喧鬧中心走去。
王司機和兩名臨時保鏢緊跟在他身邊,穿過雜沓的人群來到一小群人包圍的正中心,一名女記者倒在街頭上,鮮血淋灕,眾人正在圍著她,或看熱鬧,或幫忙止血。
「快看看是不是她?」陸靜深急問。
王司機奮力擠過人牆,好不容易瞥見傷者一眼,松了口氣的同時,他回頭看向陸靜深,眼色驀地驚恐起來——
「先生快趴下!」
剎那間,陸靜深只感覺到有無數人潮推擠過他身邊,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感覺到一瞬間他的身後傳來一陣燒灼的熱浪。
有人引爆了一顆汽油彈,爆炸聲中,火焰向四方撲騰而來,四周圍的汽車和建築物玻璃向外四射。感受到這一切之際,陸靜深只來得及用雙手護住頭臉,直覺地奮力往前一撲。
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是夾雜在人們驚恐的尖叫聲中,那一聲魂牽夢縈——
「陸靜深——」
二十四小時後,寧海站在台北一間大型醫院的手術房前。
她還穿著兩天前的衣物,面色蒼白,向來明亮的眼底布滿血絲,顫抖個不停的手捏著陸靜深讓人拿給她的離婚協議書。
二十四小時前,在開羅,陸靜深在旅館前受到一場小型爆炸的波及,當場陷入昏迷。
他受傷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傳回台灣,陸家立刻從約旦租了一架醫療專機從開羅的首都醫院接回他們。
當時目睹整個事件發生經過的寧海嚇得沒辦法思考,只想著,要是他死了、要是他死了……她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她不離開他,不來埃及,他就不會來找她,甚而受到暴亂波及而受重傷。
事件發生時,在場其他媒體紛紛拿著攝影機和照相機朝他猛拍,彼時寧海才真正體會到,當自己身邊最重要的人成為新聞事件的主角時,心里會有多麼傷、多麼痛。
好在譚杰諾和幾位同行的關系打得不錯,拜托這些記者不要報導陸靜深的消息,再加上這些常跑戰地的外國記者多有一定的素養,願意篩選可以報導或下能報導的新聞,陸靜深總算沒有出現在國際新聞的版面上。
至此,寧海才真正了解到,記者的天職是在傳遞真知的同時,也能保護真正需要保護的人。如何拿捏一則報導的知與被知,在過去記者生涯中所遭遇的迷惘似乎稍稍得到了解答……然而她已無心去想工作上的事,她眼里只剩下受傷的他。
昏迷二十四小時後,陸靜深短暫地清醒了片刻,但傷勢很重,需要進一步開刀治療。從他清醒後到現在,都沒和寧海說上半句話,也沒見她一面。
陸家人來了又走,他都沒見,只要求見錢管家和程律師。
三十分鐘前,程律師和錢管家才剛進入病房里。
在陳嫂的陪伴下,寧海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前,等著見他一面,想知道他的狀況。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病房門打開了,錢管家和程律師以及一位護士一起走了出來。
看見錢管家向她走來時,寧海急急沖向前抓著他的衣袖。
「怎麼樣,他——」
「太太先別著急,醫生說先生傷到了舊處,腦部需要動刀,需要太太簽一份手術同意書。」錢管家說明。
「要動什麼樣的手術?」寧海追問。
一旁的護士解釋︰「陸先生腦部里有血塊,必須盡快清除,但這手術有極大的風險,陸太太必須在同意書上簽名,王醫師才能為他動手術。麻煩陸太太在確定已知可能的醫療風險後,盡快做決定。」
心慌意亂中,寧海抖著手在同意書上簽了名。但她其實別無選擇,他頭部受傷,一定得動手術才能清除血塊。
護±拿著同意書離開後,手術便開始進行。
此時一直站在一旁的程律師遞給寧海一個牛皮紙袋。「陸太太,這是陸先生要我交給你的。」
寧海心不在焉地接過牛皮紙袋,怔怔地瞪著手術房上方,代表手術進行中的紅色燈號。
見她沒有打開牛皮紙袋的打算,程律師提醒︰「陸太太不打開來,看看紙袋里是什麼東西嗎?」
寧海像個機器人般,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地打開牛皮紙袋,拿出里頭的文件。
厚厚一疊,是陸靜深名下所有財產的證明和權利移轉書。
寧海一時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程律師從那疊文件中,取出其中一份遞給寧海。
寧海猛然瞪大眼楮,看著那份已經由他單方面簽字蓋章的離婚協議書。「這又是什麼意思?」
與錢管家對看了一眼,程律師清了清喉嚨,解釋︰
「陸先生交代了,如果他手術失敗,就請陸太太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個名,屆時他名下的所有財產都會移轉到陸太太名下。」
寧海依然不解。「什麼意思?是說手術如果失敗了他會……」會怎麼樣,卻是說不出口。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卻怕一語成讖。
錢管家表情凝重地說明——
「太太剛剛簽同意書時沒有仔細看嗎?先生這次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王醫生說,由于先生的視神經奇跡的還沒有完全萎縮,如果成功了,他有機會重見光明,但因為這一次的腦傷剛好傷在舊處,如果手術失敗,他很百可能會癱瘓……」說到這里,錢管家忍不住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後才又道︰「萬一手術失敗了,先生說了,請太太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不必等他。」
聞言,寧海全身頓時月兌了力氣跌坐在地上。陳嫂和錢管家來扶她時,她搗著臉,孩子般放聲嚎啕起來。
爾後,寧海回想起這一段心情,才明白那是一種被人打敗的感覺。
她徹底敗給了他。
敗給陸靜深如此設想周全、付出了便永不收回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