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氣女史 第八章

隆佑二十年,我朝天碧公主薨逝,芳齡二十。帝甚愛此女,遣工匠于臨皋之地造墓,名曰公主墓,殉以無數金銀絹帛。

(《天朝國史‧隆佑二十年‧帝王世家》太史埃臨門)

我朝有一公主,號天碧,名取蘆芳,性剛烈,有怒公主之稱,為本朝第一名姬。隆佑二十年,公主薨逝,帝以厚禮殉葬。然公主墓成未久,即遭盜墓者挖掘,乃傳言墓中有棺無尸。有一說曰公主未死,而乃隱入民間,為挽歌者妻。此歌者生平不詳,但以其聲清越哀淒,往往使人感傷墮淚,至今仍有人言曾于某時某地听挽歌時,見一絕代佳人素顏粗服相伴其側,貌似天朝三公主,疑其即帝女耶?

(《我朝宮閨秘辛‧帝女》秘傳手稿道遙野史埃北風)

也是在那太過倉卒的一日,三公主在御苑被君王逐出宮廷的消息如風般傳到了後宮里。

當時已近黃昏,暮色中,一匹快馬、一名騎者從西宮門疾馳而出,直奔西城門方向。

王都雖無夜禁,但行人只被允許在日落前出入城關,以確保都城的安全。

那匹自宮里疾馳而出的快馬在城關前並未受到刁難,騎在馬上的男子不發一語地通過衛兵的臨檢,箭矢般奔向落日的方向。

王都盛京座落在一處地形平坦而遼闊的平原上,落日時夕照平野,大地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中。

如此暮色中,隱秀出了城,遠遠遙望已經出了關、走向落日的蘆芳。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屬于宮里的物品,就那樣絕然地隨一個陌生男子遠走他鄉。再走遠一些,就要看不到她了。

他急聲喚她;「蘆芳!」

那遠去的身影似听見了他的呼聲,稍稍停住,卻終究沒有回頭。

當消息傳到夏暉宮時,隱秀並沒有很震驚。或許是因為早已料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當她果真這麼做了,他心中仍然五味雜陳。

如果這是妳的選擇,蘆芳……以後可還有相見的一日?

或者這是我們姊弟倆最後的訣別?

為什麼不回頭?

隱秀沒有追上那抹走向黃昏的身影,他靜默地以目光遙送那身影逐漸遠去,直到夜幕低垂,再也看不見了為止,才掉轉馬頭,往身後那囚籠般的王城行去。

今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不是不曉得一個人在蒼茫寒夜里獨行有多麼寂寞。可一個人冷到發抖,總比兩個人一塊凍死來得好。

遲早都得選擇的,下是嗎?

去吧,蘆芳。

不管我們選擇了什麼,妳說過的……妳說︰「別後悔。」

回宮時,隱秀臉上沒有哀淒,只有一抹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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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夏暉宮,而是來到已經沒了主子的雲蘆宮里。

發現福氣就坐在宮殿前的石階上發呆時,他也沒有很訝異。

餅分靜謐的宮殿里彌漫著一股詭譎的氣氛,可宮外,福氣發呆的模樣,仿佛她還在狀況外,沒听說發生了什麼事。仿佛。

他在她身邊坐下,也跟著發起呆來。

久久,支在下巴的兩條手臂酸了,她換了個姿勢,轉過頭看隱秀的側臉。

又過了久久,她看得累了,才問︰「想說話嗎?」

他沒有轉過頭,只凝神看著遠處一朵含苞待放的秋花。「不想。」

她點點頭,隨後站起身來,伸了伸腰,轉身走進宮殿里。

半晌後,她端了兩碗粥出來。「我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春雪姊姊煮的。」

早已過了用膳的時間,隱秀確實有點餓。他看向福氣;入夜了,但宮燈點亮了她的臉龐。

「好。」他接過一碗粥,與她並肩坐在石階上吃了起來。

熱熱的粥滑過空月復時,身邊的小女子突然長嘆一聲。「好吃。我吃飽了……原來天塌下來的時候,也還是會想著要填飽肚子呢。」

這是什麼領悟!隱秀差點捧不穩手上的碗。

「小心灑了。」福氣連忙幫著捧住他的飯碗。「快吃吧。」全然忘了他是主子,她是僕。

隱秀也不打算提醒她這一點;他原本就不愛主僕的分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坐在一個小爆女身邊,吃著一碗宮女熬煮的菜粥。

半晌後,他將碗里食物吃得涓滴不剩,空碗還給她時,她再度起身走回宮殿里。

當她回到他身邊時,手中多了兩顆李子,一顆已經在她嘴邊啃咬起來了。

「要不要?」她遞出一顆。

隱秀無言地接過,也咬了一口。

酸中帶甜的李子滋味美妙,他可以用十種以上的辭藻來形容這李子的味道。

等他將果肉吃完後,福氣拿著一條手絹,向他討果核,他又無言地將果核放進她的手絹里。

她解釋︰「听說南方人大多喜歡在自家宅子附近種幾棵果樹,宮里的當令果子全是各方進貢的上等貨,這李子核如果拿來種,應該也會長出好吃的果子吧。」

隱秀沒有應聲,只是靜听她述說。「春雪姊姊和春悔姊姊要去白稚宮伺候太後。春蕊姊姊本來是從內務府的掌燈部調來的,听說那里的女官空了一個缺要她去補。其他幾個姊姊也都被別的宮要走了,以後,雲蘆宮這兒,或許也會有別的主子遷進來吧。」

他一直听到最後,才問︰「那妳呢?妳會被分派到哪里?」

「我?」福氣突然搖搖頭,笑道︰「每個管事都知道我笨手笨腳,我想大概會讓我去哪個宮里繼續當灑掃丫頭吧。」去哪里都沒關系,反正都是在這後宮里。

「是嗎?」原來蘆芳早已為她的侍從們悄悄做了安排,確保她的侍從都有去處,卻獨獨沒有安排福氣。是因為知道他會想留她嗎?他看著福氣,好半晌才問︰「那……妳要不要來我身邊?」這是他第二次問她了吧。

「嗯,不要。」福氣搖搖頭。

「為什麼不要?」

埃氣突然扭過頭去,心里想︰因為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啊。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就算會再回來擔任女史。不過那時即使見了面,也不能跟你說話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

他扳回她的肩膀。「福氣,來我身邊。」

她被扳轉過臉龐的同時,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似已壓抑了許久,早該嚎啕大哭一場。

啊,愛哭的丫頭。

隱秀捧著她的臉,任她那熱淚沾濕他的掌心,眷戀那溫暖。

她稚氣地抹著臉。「不行,我做不到。我很想答應你,可是我不能。」

他有很多的疑問,但是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因為你今天又笑得那樣難看,我不想老是看到一個人明明心底在滴血,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好像不這樣做會死掉……」

「就因為這樣?」他追問。總覺得絕不只因為如此。福氣藏著秘密啊。

「泰半是因為這樣。」她誠實地回答。

「另一半呢?」

「……」思及另一半,她才剛抹干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個淚罐子啊。隱秀強忍著將她擁入懷里的沖動,靜待她的回答。

可她卻扯著他袖子問︰「……公主走了,你心里難過嗎?」

從來沒有人這麼直接地問他的感受。隱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樣的問題。也許他自問過,但那畢竟不一樣。

不意外這問題是由她來問的。事實上,他還無法好好思考這件事,因此,當試著厘清時,他零碎地說︰「蘆芳一直有她的想法。我知道她在宮里不開心。我想不管她做了什麼決定,我都不會阻止。」

「可是你還是會難過?」福氣不知何時,已經將他盛滿她眼淚的雙手包在自個兒小小的掌心里。

隱秀想了想,才點頭。「說沒感覺,是騙人的。」頓了頓,又說;「然而,然而……我不是不羨慕她,我的想法很矛盾。」講到這里,他微揚起唇角。

由于一直被人說他笑得很丑,留意到自己表情的變化時,他忍不住問︰「我現在的表情看起來怎麼樣?」

埃氣睜大眼楮仔細地看了又看,最後她搖搖頭,評論道︰「還是很丑。」

隱秀聞言,忍不住放聲笑出,連眼神都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表情放松下來。

這使得一直看著他的福氣愣了一愣,雙手忍不住哀上他的臉龐。「現在這樣就很好……是了,這才是春月柳……」

他凝住笑,眼神專注。「妳這丫頭真怪,有時看起來傻傻的什麼都不懂,有時卻又像是什麼都懂……」他目光轉深。「福氣,來我身邊,我需要妳。」一出口,他才驀然領悟,他確實需要她的陪伴。

我需要妳。

不過是清淺的幾個字,卻有如千鈞力道狠狠撞進她心底。她的心怦然而動,使她差點沖口答應,但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哽住。

看出她的遲疑,他斂起笑容。盡避唇邊還掛著笑,但已經不是真笑了。

她想拒絕他。

又一次。

到底是為了什麼?

隱秀不自覺微微蹙起眉頭。「福氣,在妳心底,我是什麼人?」

埃氣訝然。「你……是隱秀啊。」

「隱秀又是誰?」他追問。

「呃,就是你呀。」見他搖頭,福氣猜測著他想要的答案。「你是隱秀,是七皇子,是個主子。」這麼多的身分,他想要她回答哪一個?

「不。不是這樣。」他說︰「如果我是妳的朋友,妳怎麼會忍心拒絕我?而如果我是個主子,妳又怎麼能夠拒絕我?」

注意到這其中的矛盾了嗎?不管他是誰,福氣都沒理由拒絕他。

埃氣呆住。像是領悟了什麼,她猛然站了起來。「對不起!隱秀,我……」無法解釋。

他扯住她裙襬,硬是拖住她亟欲逃走的身勢。「福氣,我問妳最後一次。」

埃氣不敢和他拉扯,以免扯破了衣衫。一張小臉因為急切和不知所措而皺了起來。「隱秀……求求你……」

「求我什麼?」他瞇起眼,冷笑起來。到底有什麼天大的理由,讓她不能將事情說清楚?

蘆芳已經離開了,他還有什麼好顧慮的?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無法忍受福氣對他有所隱瞞。其他人,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有她,只有福氣,不可以。

「快說!」他想逼她說出真相。

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史在歷代史官系統中,一向都是被秘密地隱藏起來的。歷史上,沒有一個女史的身分被公諸于世。

隱秀見她咬牙咬唇,十分苦惱,于是放開她的裙襬,改捉住她細致的腳踝,將她輕輕一扯。福氣低呼一聲,跌在他身上。他捉住她的腰,與她鼻踫鼻,眼對眼,用嚇死人的目光鎖住她的心。

埃氣從沒見過這樣執拗的隱秀,忍不住嚇了一跳,顫抖起來。

「隱秀,拜托你不要這樣……啊!」秋夜里,竟無端打起了雷。震耳的雷聲讓福氣嚇得尖叫一聲,撲倒在隱秀身上,雙肩抖得猶如不勝風雨摧殘的雛菊。

「雷呀!打雷了!」嗚,這是上天在處罰她沒對隱秀說實話嗎?才想著,雷聲又接連隆隆作響,福氣連忙將頭埋在隱秀懷里。

隱秀從沒在打雷時跟福氣相處過。她抖得像只兔子,全身透出失控的恐懼。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

她怕雷。

見到她受驚害怕的模樣,他反倒冷靜了下來,撫著她的肩膀道︰「別怕,這是秋雷呀。俗諺說,秋禊夜里打秋雷,雷響三聲慶豐年。能听到這雷聲是件好事,別怕。妳再听听,雷聲已經過去了。」

也不曉得福氣听進去了沒有,她好像止不住戰栗,隱秀擁她許久,才听見她細聲說︰「我小時候,貪玩,躲在破水缸里,不小心睡著了……沒想到後來下起了大雨,還打雷,一個大雷就打在我的頭頂上,有棵樹倒下來,壓在水缸上,我爬出不去,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等我爹回家來救我……嗚……隱秀,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我真的有苦衷……」

起先,他听她說起幼年的事,還覺得有點好笑,可听到後來「苦衷」兩字,想起先前他所下的通牒,隱秀不發一語的將福氣扶穩,讓她站好,見她還斷斷續續地掉著眼淚,他索性拿袖子替她抹臉。

待一張哭紅的臉抹淨了,他才轉過身去,輕嘆一聲。「福氣,妳听好。」

雖然沒回過頭,但是他知道她屏住了氣息,這才說︰

「宮廷里有個規矩,妳也許听過。皇子在二十歲以前可以住在後宮里,但在年滿二十歲、行過冠禮之後,就必須接受君上詔命到分封的領地,擔任正式的佐政官職。我是個皇子,明天春天,我就滿二十了,屆時我會被派到我尚不知道在何處的封地去,一年當中只能在九月朝覲時回京一個月。如果政務繁忙,或許會有好幾年無法回京,除非君上下詔……妳有听懂我說的這些話嗎?福氣,如果妳不來我身邊,當我離京之後,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

埃氣不僅听懂了,還听得非常清楚。如果她現在不到隱秀身邊,明年春天以後,她有可能會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隱秀!那使她無比愕然。

他沒回頭。「我不知道妳的苦衷是什麼,但我真的想要妳陪在我身邊。這是我最後一次問妳,如果妳還是不能……那麼我們從今以後最好別再見面。」他才剛剛送走蘆芳,如果注定還要失去些什麼的話,也許長痛不如短痛。

埃氣瞪著隱秀的背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以後不再見面……永遠都不能見面……光是用想的,心就像是被冰鑽鑿碎,又哪能真的面對那樣的結果!

在她的想象里,當然,有一天,她還是會離開的,只是她原以為那時她將會笑笑地對他揮手,預期還有相見的一日,思念是必然的,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她以為她還有時間,起碼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她可以慢慢地將他的身影鏤刻在心底,永志不忘。

可原來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罷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隱秀明年會離開王都,而過了今晚,她就會失去他。

因為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到他的身邊去,四哥還在等她入宮替代他。

好痛。

她做下出決定。

胸口好痛。

好奇怪為什麼連身體也跟著疼痛起來,好像有一股悶痛感聚往體內不知名的深處,然後涌現,那陌生的痛覺使她冷汗直流,身軀發顫。

她咬著牙,深怕自己會痛叫出聲。

她想要沖上前去緊緊抱住隱秀的腰,但腳卻生了根似的,釘在地上,連抬都抬不起來。心被自己的矛盾割裂,身體也像是在同時間被撕裂開來。

隱秀遲遲等不到她的回應,輕嘆一聲,沒有回頭地走了。

埃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卻沒辦法叫他別走。她抱著疼痛的下月復,眼淚和汗水浸濕了她的臉龐。

那種痛的感覺,就此烙印記憶深處里。每月都要痛上一次。

十五歲的少女初潮,伴隨著懵懂的情愫,染紅了她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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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福氣被分派到梅貴妃居住的綬梅宮里當值。

一樣是當個灑掃丫頭。初來乍到新地方,等級仍是最資淺的。

梅妃育有一子,即是當今十皇子。福氣鎮日在外殿里掃落葉、抹灰塵,從來沒見過這名皇子。听其他宮人說,十皇子十分好學,幾乎夜夜留宿在專門教導皇子們習書習武的杏黌學館里,與老師們切磋。

梅妃背後的家族勢力十分龐大,當今左丞相即是梅家人。福氣雖然被分派到綬梅宮里做事,卻因為這里規矩分明,資淺宮人不得進入內殿,因此從來只是遠遠地看著新主子的身影,從來沒真正見過主人一面。

她日日掃著落葉,轉眼間,竟又過了數月。當冬日第一場初雪鵝毛般落下時,她才掃走秋日最後一批黃葉。

那輕盈的初雪,又輕又軟,踫上她仰望天際的鼻尖,一下子就融化了。

那紛飛的白雪,教她忍不住想起一個愛穿白衣的年輕男子。秋禊那天晚上,他說不再與她見面,竟是說真的。從那日以後,她真的不曾再見過他。

第一次,福氣真正體會到深宮歲月的漫長。她也很少笑了。

「妳是誰?」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召回她的心神。

埃氣眨眨眼,這才發現自己在流淚。她趕緊抹干臉,看向那名很顯然是在問她話的年輕男子。

他穿著銀衣玉袍,頭戴珠冠,桃腮粉面,容貌竟比女子更為精致,年歲大約和隱秀相去不遠。福氣不曾見過這個人,但從他可以自由進出綬梅宮這一點來看,她想,他必定就是那名好學的十皇子了。

看見他一臉興味的盯著她,福氣趕緊恭身道︰「小婢是剛調來的宮女。」

「我知道妳是新來的。我沒見過妳,我是問妳的名字。妳是從哪里過來的?」他看她身上的冬服並非簇新,可見她必定不是剛入宮的新人,而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他不曾見過她。

「我……小婢名叫福氣。」她低著頭說。

「福氣?」十皇子起先沒有特別的反應,直到他腦海中閃過一件事。「妳是從雲蘆宮過來的?」這名字他似乎是听過的,但先前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畢竟,她不過是個小爆女而已。

埃氣依然低著頭。「是。」

「妳抬起頭。」他命令道。

埃氣緩緩地抬起頭。

十皇子端詳了她的臉好半晌。「妳在雲蘆宮里待了多久?」

「兩年多。」

「不算久。妳可曾在雲蘆宮里見過七皇子?」

隱秀?福氣眼底霎時閃過一絲猶豫。她不是沒耳聞過父兄們談論過皇子們的爭斗。十皇子跟隱秀是屬于哪一種關系?是友還是敵?

「怎麼不回話?」十皇子專注地看了福氣很久,似想看出什麼端倪。

埃氣連忙再度恭身行禮道︰「見過的。」

「哦?都是在什麼情況下見到的?」

十皇子慢慢想起某些曾被他忽略的傳聞了。他曾听說隱秀與雲蘆宮里的一個小爆女過從甚密,或許那名小爆女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只是傳聞畢竟只是傳聞,如果傳聞可信,他不以為在雲蘆宮的宮人被遣散後,她會被分派到綬梅宮來。隱秀應該早將她收到身邊才是。

初看這丫頭,相貌平常,個子不高,也沒什麼氣質,就是個普通的小爆女罷了。地上有一推散亂的落葉,顯然做起打掃工作,手腳也不是很俐落。隱秀會特別看重這樣笨拙的小丫頭嗎?

埃氣盯著地上的落葉,頭皮發麻地道︰「沒有特定的情況。七皇子每次到雲蘆宮時,都會被公主攆出去……」所以他從來沒走進雲蘆宮里,只除了公主絕食那一次。

的確。隱秀與蘆芳失和的傳聞由來已久。他的人通報給他的消息也是如此。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事情不應該這麼簡單呢。

緩緩勾起魅惑的唇角,他又問︰「妳知道我是誰嗎?」

埃氣握緊竹掃帚的把柄。「知道。」

「妳見過我?」

她戰戰兢兢地回答︰「沒有。可是听其他宮人說,十皇子容貌肖似梅妃娘娘,還十分好學。」她刻意將視線投往他手上的古籍。

他當然注意到了。挑起眉,他微微一笑。「妳心思倒還算細膩。」

如果是在平常,福氣會說︰「當小爆女的本來就要學會察言觀色。」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在十皇子面前,她一句俏皮話都說不出來,心底直發冷,只好囁嚅道︰「多謝皇子殿下稱贊。」

見落雪沾了她滿頭,十皇子瞇起眼,若有所思一番後,決定暫時放過她。可才轉身走開沒幾步,卻又回過身看了福氣一眼。那一眼,令她渾身打顫。她將臉垂得更低,這才听見他輕笑一聲,往內殿走去。

埃氣松了口氣,趕緊將地上又被風吹散的落葉掃起來。

看來往後在綬梅宮的日子,得小心一點才行。她得千萬記住,每個主子的習性都不同,別逞強才能平安度日。然而就連這樣小小的心願,都很難實現。

她還是經常迷路,天生就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她,在這偌大的後宮中,更宛如一艘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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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隱秀時,已經是來年初春了。

隱秀毫無預警地來到綬梅宮,當時福氣正在清掃昨夜被雨打落的春花,才听見那久違的聲音,回首就看見了他……以及站在他身邊的十皇子。

兩人並肩站在綬梅宮的花園前,看起來貴氣逼人,周遭的宮女們忍不住紛紛停下手邊工作,仰慕地看著他倆。這是一對長得並不怎麼相像的異母兄弟。一個是「冉冉雲中月」,一個是「濯濯春月柳」。

她不止一次听到宮女們耳語「春月柳」三個字,知道深受仰慕的對象是誰。

她悄悄地站在角落,眼里有難以掩飾的渴盼。然而在她眼中,她沒看見那些外在的贊美,她只看見隱秀。

仿佛察覺到她的存在,十皇子轉過頭來,唇邊揚起一朵如花的微笑,伸手招她。「丫頭,過來。」

埃氣瘦削的肩膀一縮,想要假裝沒听見。

但十皇子又催促︰「快過來。」

不得已,福氣只好假裝若無其事,步履艱辛地走到兩位皇子面前後,福身行禮。「參見皇子殿下。」

她沒有抬起頭,因此沒看見隱秀正漠然地看著她。「十皇弟,你叫個小爆女來做什麼?她看起來笨手笨腳的。」

只見十皇子微笑道︰「七皇兄好記性,這丫頭在雲蘆宮當值過呢,我想皇兄應該很思念三皇姊,所以才叫她過來讓皇兄瞧瞧。」

隱秀冷然一笑。「十皇弟此言差矣。皇姊已經薨逝,連墓穴都造好了,就算這丫頭曾在雲蘆宮當值過,跟我又有什麼關系?」看都不看福氣一眼。

十皇子只是輕輕笑說︰「是嗎?那墓穴不過是用來欺瞞世人的障眼法,三皇姊與七皇兄同母所出,我還以為皇兄會愛屋及烏呢。」

隱秀臉上依然掛著淺淺的笑容。「蘆芳與我失和已久,即使我再怎麼顧念手足之情,也不至于心胸寬大到連她底下的人都一起照顧吧。再說,行過冠禮後,我就要離京赴任了,我本還以為十皇弟邀請我來是要送我一件大禮,不知道那件大禮現在在什麼地方呢?不會是誑我的吧?」

「是這樣啊,那看來是我誤會了。」十皇子神色如常地道︰「我原還想皇兄可能會想要留一個雲蘆宮的宮女在身邊,所以打算把這丫頭送給皇兄呢。」他看向低著頭、一臉膽怯的福氣。

隱秀一臉疑惑地道︰「你要把這丫頭送給我?」他看向福氣,命令道︰「把頭抬起來,小爆女。」

埃氣勉強地抬起了頭,對上隱秀深不見底的黑眸,她心一慌。

「妳除了掃落葉以外,還會做什麼?」他突然問道。

埃氣圓睜著大眼,困惑地扳起手指細數起來︰「呃,我會折衣服、換窗紗、抹桌子、掃地、澆花、倒茶水、洗帕子、端菜飯……」都是入宮之後才學到的本事。

隱秀聞言,猛然大笑出聲,笑得讓福氣忘了繼續細數自己的「才能」,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隱秀將手指支在下巴上,微笑地看著十皇子說︰「這丫頭可真能干,我想十皇弟還是留著她吧,我就敬謝不敏了。」

十皇子好半晌沒有出聲。他先斥退福氣後,才拱手道︰「看來皇兄確實不喜歡這件禮物,是我失禮了。我書房里有一批上等古硯,還請皇兄隨我去挑選幾樣喜歡的吧。」

隱秀微笑點頭,經過福氣身邊時,腳步連停頓都沒有。

那樣陌生的態度,仿佛,他不曾在雪夜里為她引路;仿佛,他不曾邀她一起攀上高不可即的宮牆,竟夜長談;仿佛,他不曾挽她的手共賞元月花燈;仿佛,他不曾說過,他需要她……一切仿佛如夢,而今連夢也似將煙消雲散。

明知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可福氣還是忍不住難過。

他的冠禮將在三天後舉行,她卻連一滴眼淚都不能掉。

雖然隱秀說過,她不是他的弱點,可是在十皇子那麼想要證明她確實是他弱點的情況下,福氣也得努力不成為隱秀的弱點。她連一滴眼淚都不能掉,絕不能。

當她快要忍不住淚意,拚命強忍,從而扭曲了表情,轉哭為笑時,她才赫然明白,原來,原來隱秀臉上那難看的笑容是這樣子來的。

當一個人不能自在地放聲哭泣時,若不笑看世間,又能怎麼做呢。

辛苦了,隱秀。

以及,再見,隱秀。

她已在半個月前做好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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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

「福氣,妳該醒來了。」

埃氣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時,只見到戴著面紗的南風。

「我……女史大人,我怎麼會在這里?這里是哪里?」

南風微笑道;「這里是彤筆閣里的石室。」並沒有解釋他是怎麼把福氣帶到這里來的。

石室?福氣環顧四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原本她正和其他宮女一起擠在通鋪上睡覺的說。

房里盡避只有他們兄妹倆,但南風依然穿著女裝、戴著面紗,仿佛那已是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的習性。

埃氣坐起身來,看著這間收藏著許多簡冊和書籍的石室。

這里沒有窗子,也看不到門,空間雖然寬敞,卻暗無天日。若非四周點滿了燭火,這里恐怕就會像是一問墓室了。而那微微晃動的燭影,說明了這里雖然沒有窗子,卻下是完全封閉的空間。有風透進石室里來。

她眨了眨眼,想象南風在此記錄後宮的秘史。

仿佛是明白她的心思,南風挽著她的手站起來,環顧四周。「妳應該听說過,彤筆閣里專門放置後宮秘史,可那里其實只有一般性質的史料。這石室就建在彤筆閣的地底下,連歷代皇族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眼前妳所見到的這些史冊,才是真正重要的紀錄。放在這里頭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可以公諸于世的。」

埃氣凝重地點點頭。南風所說的,是只有福家直系的繼承人才會知道的事。這些事情倘若泄露出去,會牽連到很多很多人。

真正的信史往往只能被記錄,而不能被流傳。所有可公諸于世的史料,或多或少都必須經過修飾。

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必須入宮當女史的原因。

在福家,女孩比男孩的地位更重要。

多年前她就立下宏願,要入宮當女史。可是好像才一眨眼工夫,就已經到了要做最後決定的時刻了?

見她出神,南風嘆息了聲。「福氣,妳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J

埃氣遲疑地回答︰「二月十三日?」

南風搖頭。「不,已經十六日了。福氣,妳滿十六歲了。」

十六歲?!真過到連日子都忘記了?她已經十六歲了!

埃氣驀地想起三年前入宮時,家里人的決定。當時他們說好,等她年滿十六之後,再來做最後的選擇。因為一旦入了宮,除非死亡,否則一輩子都不能走。過去在宮里擔任女史的福家女子,無一例外。這是個艱辛漫長的工作。

可她是初生之犢,什麼都不怕。南風堅持要她滿十六歲後再來做決定。

石室里,就著燭光,南風仔細地端詳著福氣的神情。

埃氣七歲那年,他們兄妹倆見過一次面。之後她果真入了宮,這三年來,福氣在宮里的大小事,他多少略有耳聞。曾幾何時,當年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純良的小埃氣已經長成了一個懂得憂愁的少女了?

他靜靜瞧著她,試探地問︰「其實,妳可以不用入宮的,福氣。」

埃氣猛地睜大眼楮。「不行的,女史大人,我一定得——」

「妳先听我說。」南風打斷她的話。「為世人留下歷史的紀錄固然是重要的,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這項工作。事實上,在妳還沒出生前,我就已經在做入宮的準備了。我一直被當作是女子在教養著,我入宮多年,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但妳不一樣……小妹……」

也許是那聲「小妹」,使福氣忍不住泛起了淚光。

她已經很久沒有喊過南風一聲四哥,在她心中,南風一直是崇高而遙不可及的女史;可矛盾的是,她又覺得不該讓男兒身的四哥一直待在後宮里。

南風輕聲勸說︰「小妹,妳正值荳蔻芳華,妳的人生還有很多的可能性,將來,妳或許會為了一個豐姿絕代的男子心動,妳或許會愛上一個人……」

他不是不知道七皇子與妹妹之間隱然的情誼,他們當史官的一向有自己的消息來源。

見福氣低頭不語,南風又道;「倘若妳入了宮,當了女史,有朝一日,妳可能會後悔……」

「不。」福氣搖頭說︰「我不會後悔的。」隱秀已經要離京了,他們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而且當女史是她這一生的志業啊!早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怎能中途改變。

「別逞強。」

「我真的不會後悔。」可當她凝神看向南風時,已經淚流滿面。

「那為什麼流淚?」

埃氣猛然搖頭。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心頭有一種悶悶的感覺揮之不去,就像初潮來時的感受。

南風憐惜地看著自家小妹,嘆道︰「小妹,妳該知道,這宮里有多污穢吧。」他雖久住後宮,但一開始時也很不適應。

埃氣想起未明宮里的惠昭皇後,想起被逐出宮廷的三公主,想起多少冤死在這華麗宮殿里的幽魂,想起隱秀那難看至極的笑。

她眼神隨之黯然。「我知道。」

「我已經住了很久,再多看一些也無所謂,但是妳還很干淨,小妹。」他舉起燭台,照亮福氣的眼眸。「看著這火,妳不是飛蛾,妳可以遠離這些。」

埃氣抖著唇,雙手撫上南風的面紗,輕輕將面紗摘下。

「大人……四哥……」面紗下,是一張絕代容顏。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那遙遠的東土漢朝協律都尉李延年的佳人歌是這麼歌詠的。一首佳人歌,從東土流傳到西洲。

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這絕世容顏時,她就再也無法辨別其他男子的美丑了。「四哥……你才二十四啊。十年深宮歲月,也該夠了。你該離開這宮廷,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讓世人知道,天底下竟有如你一般的神人豐采,那些膽敢自稱絕世美男的世俗平庸男子在你面前都該自慚形穢……至、至于我呢,我是福家的女兒,打出生就注定了要當女史的。你別跟我搶,好嗎?也讓我這當了不少年米蟲的女有機會為咱們太史家做些真正重要的事吧。」

沒有面紗的遮蔽,南風那雙溫潤如星的眼眸教福氣看了直想哭泣。

如果南風不是在十四歲那年就入宮當女史,他們兄妹倆會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在福氣心里,她一直無由地覺得自己愧對這個年長她八歲的四哥。

許久,他揉了揉她的額發,輕嘆道︰「吾家有妹初長成。」

那句話,使福氣又高興又難過。她撲進兄長懷里,貪戀手足親情。

南風眼中仍有憂慮。讓福氣入宮寫史,真的好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願這個小妹能無憂無慮地過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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