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東宮(上) 第11章(2)

不再多言,他勸著黃梨江一齊走入溫暖的偏殿里。此時,長已領著一批下屬前來,婁歡與天朝使臣再三寒暄,將招待可人的工作交接給檀春後,才回頭去忙自己的政務。得快些處理完手邊的事情才行,否則怕等一會,麒麟就會來向他邀功,他會沒辦法做別的事。盡避扮演好主人的角色,招待客人是一國之君的責任,但麒麟不會這麼想。她今天難得表現良好,肯定會要他也付出一些代價。思及此,又遇到夏官長烜夏和秋官長銧秋,兩人向他抱怨天朝沒派個不重要的皇子,反而派了個不可能成為帝婿人選的太子過來,壞了他們為帝王選夫的計劃。知道天朝大使是儲君,婁歡一開始確實有些失望。然而麒麟幾乎沒有年齡相近的朋友,從小就由他和太保、太師照顧的她,若能與天朝太子結為朋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接下來還會有許多各地使臣與王侯貴冑陸續入京,不乏沒有合適的人選。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但東宮人選也同樣重要,麒麟即將成年,他會試著引導她做出正確的決定。至于……她對他的迷戀,他希望那只是她一時錯覺。

那日,拜見君王的儀會結束了,真夜姍姍離開大殿,領著偏殿一群使臣隨從返回禮賓院。見真夜臉上盡是掩不住的笑意,與他同車的黃梨江不自覺擰著眉問︰「昨晚跟你一起去游街的人,就是皇朝的女帝啊?真夜慵懶地撐著肘,一雙桃花眼瞅著他的美侍讀,笑吟吟道︰「是啊,真巧。」

昨晚麒麟被大臣帶回宮前,交給他保管的兩本書,還擱在他客房里呢。皇朝書市暢通自由,許多國家都禁止刊行的書籍,在皇朝帝京的听雪樓里,竟都能透過門路買到,簡直令人大開眼界。「你們很聊得來?」否則怎會拋下群臣,敘舊敘了大半天,才剛認識的人有那麼多話可聊?「那女帝是否美如天仙?」

那微酸的口吻,教真夜松開肘,俊眸染上春意。「你不是在吃醋吧,小梨子?」吃醋?!黃梨江差點為這兩字自亂陣腳。她吃哪門子醋啊!「你、你開什麼玩笑——」

真夜微笑,才不管自己胡說八道會引起什麼亂流。樂于見到黃梨江難得的慌亂,他笑吟吟又道︰「麒麟確實很美。」雖然跟他想像中不太一樣。他原以為,能當上一國之君的女性,必定會是個……該怎麼說,總之,不會是太過平凡的女子。然而這並不是說,麒麟很平凡,只是她……跟他頗相似,他們倆都有些不循規蹈矩、驚世駭俗。

好比說,昨夜在听雪樓里,身為帝王的她,竟然專買禁書,簡直嚇壞他——好吧,他當然沒有被嚇到,反而羨慕得不得了。這國家的臣子們竟然能夠容忍這樣以為「不尋常」的少女帝王,竭盡忠誠地為君,他其實相當訝異。歷代的天朝君王,多少都有雄圖霸業的野心,但他喜歡和平過日子,對于擴張國家版圖沒有興趣。歷代天朝的君王,誰不是踏著手足們的鮮血坐上玉座,然而他卻無法想見兄弟相殘那一天的到來。他,十三歲那年在太廟前被冊封為明光太子,卻從來不認為自己適合成為一國之君,心里也預期著將被廢黜,可能不會有當上帝王的一天。然而皇朝帝王教他開了眼界。麒麟跟他所認識、所了解的每個國君都不一樣。她十分勇敢。

听出真夜的語氣充滿贊賞,特別是當他提起那位名喚「麒麟」的女帝時,眼底閃過暖意,黃梨江不覺蹙起雙眉,腦海里莫名浮現稍早曾听見皇朝官員說起的那番話……偏是以為儲君,想必是不可能長留我朝的吧。

皇朝的官員為什麼會希望天朝太子長留下來?莫不是他們期待著真夜會入贅皇朝,成為帝王的夫婿吧?思及此,黃梨江驀然一驚,有點擔憂地看著真夜臉上溫柔的笑意……又想起真夜已屆選妃之齡,她突然有些擔心起,會不會,她這個太子爺會真想留在皇朝,舍棄他原有的身份與責任?

「小梨子,你臉上的表情很有趣。」在黃梨江拼命想從真夜臉上看出些什麼端倪之際,殊不知,真夜也愉快地打量著她臉上神情的萬千變化。她開起來既焦慮又苦惱,眉峰時舒時顰,像個為情所困的女子那樣。蹙著眉,黃梨江猶豫地道︰「我第一次听見你贊美一名女子。」雖然還沒有見過那位女帝,不清楚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真夜談起她的語氣很不一樣,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她承認她有點介意,怕真夜這位不稱職的天朝太子會樂不思蜀。

「哦,是麼?我沒注意到。」他記得他也經常贊美他的小梨子呀,只是她似乎都裝作沒听到就是了。她說出心里的隱憂︰「你別嬉皮笑臉,如果我沒猜錯,這次受邀參加元旦大典的貴客,有可能都是皇朝女帝未來的夫婿人選……你可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身為天朝太子,你有屬于自己的責任。」盡避黃梨江滿口責任,可她一會兒蹙眉,一會抿唇的神態,實在很動人。明知不可能,可還是忍不住想逗逗人家,算是他的劣根性吧。「小梨子……」真夜故意沉吟半晌,眼波流轉盎然春意。「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否則,怎會這麼關心他的終身大事?

她,驀然怔住。

真夜原本預料著會挨罵,然後對座的少女卻突然撇開臉,不肯再說一句話。車廂里的氣氛頓時尷尬又曖昧,教真夜半句俏皮話也說不下去。好半晌,黃梨江才終于反應過來,耳根微泛紅道︰「我只是在盡我的責任提醒你,沒有其他的意思,你別老是曲解別人的話意,別忘了我們回天朝後,你就要選妃成婚,行過冠禮後,就是個成年男子了,你的身份不允許你莽撞。」

「……可不是麼?你永遠是我的道德與良知,提醒我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然而……」真夜低頭看著自己卷起的雙手,不準自己伸手踫觸她一塊衣角,習慣性自嘲一笑。「然而我……」原來他也會有吞吞吐吐、說不出話的一天啊。「我記得你說過,民間許多女子對婚姻的期許……」

聞言,黃梨江緩緩轉過頭來,發現真夜正苦惱地看著她。她屏息听他訴說︰「如果我只是一個民間男子……」他也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當下,她同情起他。「真夜,你是太子。」不是平凡的民間男子,沒有辦法順著自己的心意,找尋心愛一生的人。

「……可不是。」真夜微頷首。一路回禮賓院,他們沒有再說話。

之後,黃梨江與麒麟終于見到了傳聞已久的對方。

冬日雪宴上,皇朝君王賜宴各地來使,她們初次相見——禮賓院攀牆那夜不算,當時她們彼此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此刻才是正式見面。麒麟卻告訴真夜︰「你的小梨子看起來很眼熟。」想了半天,又笑道︰「對了,像我的太傅。」真夜也笑了。「那是當然。我這小梨子,將來可是要成為朝廷棟梁的。」也許就像麒麟很在意的宰相一樣,他也是對他的小梨子很放不下心哪。兩人會心一笑,謠言因之四起。皇朝女帝有意向天朝太子請婚的傳言,在皇朝的朝堂上,引起群臣的議論。而這廂,隨同真夜出使的使臣與隨從,對這傳言也覺得頗為憂心。真夜畢竟是太子,不適合婚娶一個幾乎與天朝同樣強大的一國之君,更何況入贅皇朝,必會矮化天朝的國家地位。黃梨江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女帝麒麟,確實很美,但不是她想像中那種霸氣艷冶的美,而是一種靈動自信的獨特美麗。她也看得出來,真夜跟麒麟十分投緣,兩個人每回見面都有說有笑,像是已經認識許久的知交那樣,有時還會結伴出游,全然不把自己的身份看在眼底。真夜在天朝時不曾有過這樣的朋友。這兩人身份相當,年齡相近,雖然都背負著重責大任,可個性上都有一點輕率。更別說,據說這位女帝性好男風,她借給真夜的禁書里,甚至還有男色艷情小說。過去黃梨江從來沒看過這種書,不知道男男之間竟可以……當然,她是為了了解真夜到底都在看些什麼書才會偷瞄了幾眼……可萬一真夜果真斷袖,那麼若與這位女帝湊成一堆,豈不是太「皆大歡喜」了?

敝不得旁人越想越偏,因為就連她都難免往那方面猜想。偏真夜又什麼都不肯透露,每回她一問起,他就會調侃她是不是在吃醋,才會這麼關心他跟麒麟的事。這叫她要怎麼再多問一句!

深夜里,隨著皇朝夏官長一起到街市上請夜游的兩位尊貴人士回宮時,黃梨江都還很氣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在意真夜調侃她的那些話。

明明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愛上任何人的,他還那樣問她!

「烜夏大人,你們明知道君王喜歡微服出游,為什麼不多派些人手看住她?」非得等人到了外頭,才這樣偷偷模模跟在身後保護?

「啊。」穿著平民衣裳,混在人群中的夏官長烜夏,看著帶在身邊的男裝少女,有點尷尬得笑道︰「讓你見笑了。的確,多派些人手可以守住我們陛下,不讓她出來到處游走,但那樣一來,會很可憐。」

「很可憐?」受邀一同來尋找自家太子爺的黃梨江,困惑地問。

「是啊。陛下打六歲登基起,就從沒像個尋常女孩兒那樣玩耍過。我自己有個八歲的女兒,每回旬休時,我女兒最喜歡纏著我帶她出門逛街,不一定是想買東西,就只是想跟喜歡的人一起出門透透氣。當然,陛下不是我女兒,但是她已經十分努力,我認為她應該有權利做些自己喜歡的事。」

黃梨江听出夏官長這一襲話里多少有些縱容的意味。

來到帝京將近一個月了,與皇朝官員接觸後,發現這國家的大臣們,心里竟多多少少都想要縱容他們的帝王。

「黃公子。」夏官長突然說︰「你應該很清楚這種兩難才是吧?」天朝太子的處境與皇朝君王多少有些雷同。通常,地位越高的人,就越不能隨心所欲。黃梨江默然不語。她當然清楚這種兩難,否則怎會也縱容起真夜的行徑。

「身為臣下的我們,只要上位者沒做出危害國家的事,在尚可允許的範圍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經常有的事。」

「夏官長此言,是希望假使貴國主上想要我朝太子長留貴國,我們這些隨從能識相地不要反對麼?」

「事實上,我們也正擔心這一點。」夏官長黝黑的臉襯托出一口牙好白。「我國畢竟只有一位君王,但听聞貴國有許多皇子……」

「皇子雖多,太子卻只有一人。」黃梨江毫不退讓地說︰「希望貴國別強人所難,讓兩國情誼永世交好。」

「哈哈,我只是說說罷了。」夏官長道︰「就當是身為臣子難免會有的嘮叨吧。」看看時間已經不早,該請君王回宮了。他舉起手臂,向前方打了個暗號。四周圍奉命保護帝王的暗部得到命令,正準備行動之際,麒麟卻已帶著真夜回頭走來。

夏官長急忙收回行動,帶著黃梨江躲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久,他們听到真夜跟麒麟的談話。

「等等,麒麟,我想買個東西,你等我一下。」

躲在暗巷中,黃梨江不知道真夜到底留下來買了什麼。

只听見麒麟道︰「啊,眼光不錯,我喜歡。」

無疑是買給麒麟的禮物。

黃梨江蹙著眉,直等到真夜與麒麟相偕遠去,才離開暗巷,走到先前讓真夜停下來買東西的小攤子前。

攤子上擺的盡是成雙成對的彩色繩環,各種顏色和樣式都有,但每一款繩環都僅有一對。

「公子,買對如意環吧!」那攤主大叔招呼著。

烜夏走到小攤前,拿起一對彩色繩環笑道︰「這是京里近世興起的習俗,也不曉得是打哪時候開始的,以前我父輩那代似乎沒怎麼听說過,可能是商人行商的宣傳,久而久之,就流行起來了。」

「哦?是什麼樣的習俗?」黃梨江好奇地問。

烜夏笑道︰「通常心有所屬的男子會買一對如意環,把其中一只送給心儀的對象,假使對方收下,男子就會將另一只繩環帶上手腕。一人戴左腕,一人戴右腕,雙雙對對,象征感情已有歸屬,其他女子倘若對他有意,只好知難而退。」烜夏成婚多年,還有個女兒,黃梨江注意到他手上沒有如意環。

察覺到黃梨江的視線,他道︰「帶上如意環的雙方,倘若有一方先離世,另一只環通常會埋土殉葬,我的環,此刻在我妻子的墓穴里。」

「啊,對不起。」黃梨江連忙道歉,她沒想到……

「不打緊,已經很多年了。」烜夏只說了這一句,就沒有再多談。回頭看著已經走遠、自動回宮的君王,他笑道︰「來吧,我送你會禮賓院。」

婁相特別交代過要好生照顧這位女公子。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對明光太子的保護,已經遠遠超過一般隨從應有的界線。

可惜還太年輕,也許,將來還是會受傷的吧!

他試探道︰「像公子這樣的人品,若在我朝,必定能有鴻圖大展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皇朝男女平權,即使是女子也能入朝為官,施展抱負,春官長檀春就是個好例子。

聞言,黃梨江只略略頓住腳步,隨即繼續往前走,沒有遲疑。「的確。然而梨江身屬天朝,那里才是我的戰場。」

皇朝夏官長一貫欣賞不怕死的人。他哈哈一笑。「有膽識!」用力拍了一下少女肩頭,差點把她打趴在地上。

黃梨江勉強站穩腳步,沉默地走在雪地上。

眼下,她看不見自己的前程,而且頗氣心里滿是真夜的身影。

她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果如真夜所說,她是在吃醋?

再之後,終于來到新一年的元旦大典,同時也是麒麟帝的成年儀式。

黃梨江以一介陪使的低微身份得到特許,準許參加大典,站在天朝太子的身邊,與各地來使、諸侯、群牧一同觀看典禮,聆听君王大誥。

當麒麟站在高台上,語調堅定地頒布那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大誥時,她發現真夜眼中有著一抹贊同與肯定的神色。

皇朝之君的成年大誥,竟是允許那各國都視為叛逆的雲麓門人在皇朝土地上講學!如此大膽地宣告,當下引來紛紛議論。

「麒麟真勇敢。」真夜低聲說。

但莽撞的程度簡直與你不相上下。黃梨江瞪視著真夜,怕下一刻,她會在真夜眼中發現他對女帝的傾心……倘若他真送麒麟如意環……

察覺身邊人兒不尋常的沉默,真夜轉過身。「小梨子?」

在天朝,女扮男裝出入朝堂也是非比尋常。此時,他身邊的這位「異端」見證了這足以改變未來各國歷史的關鍵時刻,怎麼卻反常的沒有任何意見?

「……這麼做,必然要付出極大代價。」真夜忍不住揣想,決定以男裝現世的小梨子,是否也有付出相當代價的打算?

黃梨江猛然抬頭對上真夜的視線,略失血色的芳唇微顫。

「算我求你……」別做出同樣莽撞的事。真夜還不是帝王,只是一名隨時可能被廢黜的太子。只要他言行稍有差錯,隨時會引來大禍。

求他?真夜嚇了一跳。小梨子倔得很,從來沒求過人。哪里出了問題?只見黃梨江緊緊揪住他衣袖,臉上有著藏不住的憂慮。

皇宮廣場上,大典持續進行著,不是說話的地方。真夜不想打擾這屬于麒麟的重要時刻,他仰起頭看著前方,低聲說︰「手給我。」

黃梨江沒听懂他的話。真夜用寬大的禮服衣袖做掩飾,將他侍讀冰冷的小手藏進自己衣袖里,暖握著。

每感覺她想抽開手或顫抖,他就用力握住她的手一次,以身體的語言告訴她,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不必憂慮。

僅管真夜的大手帶來熱度,暖和了她手心,然而隨著東方天際逐漸顯出一方魚白,在這異國異土,她都無法不感覺到,有許多事情,即將改變……

要怎麼做,才能守護住重要的一切?

苞麒麟不一樣,皇朝女帝身邊有許多能臣足以支持、守護她,但真夜沒有相同的條件。過去是如此,未來也可能仍是如此。

手中欠缺力量竟如此令人扼腕!

為何如此晚才察覺,那有如金絲鳥籠的東宮,看似富貴華麗,卻幾乎不堪一擊。倘若今日東宮猝然生變,身為侍讀的她,將無能守護她任性妄為的太子。她還沒有力量!

非但如此,甚至還一直仰仗真夜的保護。

緩緩地,她抽回才剛剛溫暖起來的手。

真夜微偏轉臉龐,只見前一刻還流露出些許驚惶、止不住顫抖的少女,此刻恍如換了個人似的,眼神恢復過去的明朗。明朗外,還多了份堅定。

真可惜。真夜微揚唇。

本來還想借機多握一會兒他美侍讀的小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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