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東宮(上) 第12章(2)

一旁,婁歡提醒︰「三天後將有日食發生,殿下屆時應該還在海夷島域,據聞海夷人不畏黑日,海童將軍,真夜殿下與天朝使臣就請你盡力幫忙了。」對一名儲君來說,能在日食發生時避開全蝕的片刻,還是比較令人安心的。

「相爺請放心,海童知道該怎麼做。」

海女尊夫、尊地、尊海,對大自然的變化再熟悉不過。她們明白天象的變化只是某些必然的現象,日食不必然代表君王失德。但大多數的國家對日食都有些忌諱,天朝應該也不例外。

真夜倒是不怎麼在意,他笑道︰「我天朝對日食的處理確實相當慎重,但我個人以為,日食的發生未嘗不是好事,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往往,人禍比天災更可怕,唯有時時省察自身的作為,才能避免無謂的災禍。」

聞言,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此時,沐清影帶著岐州的水師將領一道走了過來。「陛下、相爺,船已經準備好了。」

婁歡點頭。「有勞州牧了。」

「這是應該的。」沐清影恭敬地說。「小司馬會代臣護送明光太子到海夷島域。」他抬起頭看了海童一眼,又道︰「海童將軍,後會有期了。」

「州牧心里想說的,應該是‘後會無期’吧。」海童語帶嘲弄,正想撇開臉時,就見到真夜身邊那位美公子急匆匆往這兒趕來。

真夜也看見了。只一瞬間,海童就明白這位太子是如何看待那名女公子的。

這才是真正記掛一個人在心上的表現。

瞧,黃梨江才剛現身,真夜眼底的神采已跟前一刻完全不一樣,只不知他自己知道否?

匆忙趕到甲板上的黃梨江,一到場就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禁有點嚴謹起來。「呃,殿下,您召見小人?」

「可不是,」真夜凝視他倉促理裝的美侍讀,調侃道︰「哪有主子都起身好一會兒了,帶在身邊的侍讀卻還在呼呼大睡的道理,更別說,我們是客,皇朝君臣是主,如今主人要離開了,客人怎能夠不出來道一聲再見?」

盡避,她若真的睡晚了,也是因為他讓她一整夜心緒不寧。

然而這些理由都不能成為借口。沒反駁真夜,黃梨江恭順地向皇朝君臣行禮問候︰「陛下、相爺,請恕小臣來遲。」听說沐清影也將跟隨麒麟返回岐州,她又首︰「沐大人,這段時日,承蒙您照顧了。」

沐清影微笑頷首。

麒麟則笑道︰「小梨子,你確定不歸化我朝麼?以你這般人品,在我皇朝定能飛黃騰達,一世顯貴。」

「承蒙陛下厚愛,但小臣在天朝一樣能有飛黃騰達、一世顯貴的機會。」

盡避早知道黃梨江會這麼回答,可麒麟還是想逗逗她。

「要不,真夜你留下來,我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帝王,應該也有權力像過去的國君一樣,坐擁後宮眾多美男。」話還未說完,連婁歡都微微皺眉,但麒麟絲毫不以為意,只笑著問︰「如何?你若願意留下,我就在後宮里給你留個位置。」

真夜不答反問︰「你覺得這個建議怎麼樣?」問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美侍讀黃梨江。

「說實話,殿下在天朝未必能像在皇朝這般逍遙自在,若能成為麒麟陛下的後宮男寵,必然十分愜意。「她這席話說得過于輕松了,這不是平時她會講的話。果然,她接著說,「可惜身邊天朝陪使,我們有責任護送殿下平安返國。」她回頭呼喊︰「帶緣!」

眾人順著她視線望去,只見帶緣與龍英、朱鈺站在一塊,手上還拿著一捆粗繩,仿佛隨時準備冒著死罪「以下犯上」。

「殿下是要隨我等回國,還是留在皇朝,當一名後宮男寵?」

「呵。」真夜笑了出聲,忍不住伸手揉亂少女頭發。「麒麟開玩笑的,你也當真?」

黃梨江怎會不明白麒麟與真夜不是在開玩笑。可是身為隨從,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轉過身,她再度恭身行禮道︰「小臣逾矩了,請陛下見諒。」

麒麟大方笑道︰「真夜身邊有你為他設想,我很替他慶幸。「不喜歡打官腔,她走上前,握住黃梨江雙手,低聲說著悄悄話︰「小梨子,好好照顧他——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會。」

「呃,陛——」

「叫我麒麟。」

黃梨江叫不出口。麒麟用眼神再三催促,她才勉強喊了一次。「麒麟……」

「好听極了!我就愛自己名字從別人口中喊出來的感覺。」麒麟樂道,不意探觸到一個繩狀的東西,她了然于心道︰「啊,是如意環呢,你可知道繩環的功效?」

黃梨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麒麟附耳低語︰「戴上這環,可以長命百歲、退煞阻厄,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你好好保管,日後定然能驗證它的神效。」說罷,她帶著掩不住的笑意走回婁太傅身邊,愉快地道︰「可以回去了。」

婁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寵溺道︰「謝天謝地。」

再三告別後,他帶著麒麟與沐清影一起登上另一艘船,準備返回歧州,預備救日的行動。

而這頭,分道駛往海夷島域的船上,真夜有點無奈地看著帶緣、龍英和朱鈺一道卷起袖子,露出他昨晚送給他們的繩環。

四個人圍成一圈,仔細比較著繩環款式的差異。

此時他們壓根兒沒想到,皇朝的如意環會在不久後,成為天朝王都最流行的奇物。

五日後,當他們穿過海夷島域,來到島域極西的臨波港時,張將軍已經在港邊恭候使臣一行人。

真夜才上船便注意到。」張將軍,為何船員們耳朵里都塞著棉花?」

那將軍回答︰「啟稟殿下,海女的歌聲太難抵抗,不塞住耳朵,只怕船員們會棄船私逃。」

「原來如此。」真夜又問了一些天朝水師在海夷島域發生的事,張將軍治軍嚴謹,因此盡避海女歌聲動人,但僅有兩個船員想留在海夷,不回去了。這兩名船員在天朝時並未婚娶,家中也沒有人等著他們回去,因此真夜叫來了那兩人,仔細詢問後,同意讓他們留在海夷,與島上女子共組家庭。

最後,真夜又問起︰「我交代的事呢?」他們希望這趟回航的路上,又發生先前那種月兌衣驗身的事。

「末將已將那鳥祭師移送到另外一艘使船上了,回程路上,殿下不會再看見他。」

「很好。那麼,準備返航吧。」

返回天朝,去面對未來即將掀起的變數。

即將年滿二十,在太廟前行冠禮的他,沒有一件事情能逃避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這段此生不會再有的海上旅程,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小梨子!」他突然喊道。

「殿下?」黃梨江飛快地出現在他視線內。在人前,她總習慣不叫他的名字,劃清主徒的界線。

「小梨子。」他笑嘻嘻又喊一聲。

只見他美侍讀略擰起眉,方要正色以對,真夜卻道︰「真好,你在這里。」

「呃?」什麼意思?黃梨江疑惑地看著真夜眼中一閃而逝的傷感。

「我有時忍不住會想,若有一天我回過頭時,你不在我身後的話,我該怎麼辦?」

「……」

「小梨子。」他輕喚。」小梨子,你別惱,我只是有點兒……」寂寞。

「有點兒怎麼?」黃梨江難掩關切地問。

「我頭有點疼,你可以過來扶著我麼?」他可憐兮兮地說。

「是暈船麼?海童將軍的定海丹很有效。」黃梨江邊說著,邊要從腰際的小藥包里取丹藥出來。

真夜微笑地按住她忙碌的小手。」先不要忙,丹藥珍貴,這一趟回程的航路還要好一段時間,你和帶緣容易暈船,那定海丹你好好收著。」

「可是,你不是說你有點頭疼?」

「也不一定就是暈船啊。」

「那,我去叫隨行的太醫。」

「不必,我知道該怎麼治。」

「怎麼治?」

「你肩膀借我。」

「……做什麼?」她警覺起來,遲疑地看著有過太多劣行記錄的太子爺。

「你先說清楚要做什麼。」

真放覺得他美侍讀那略帶防備的表情非常有意思。

真怕以後會看不到這麼有意思的表情,怕她沒辦法永遠都站在他的身後,讓他一回過頭就能看見她。

「我想回艙房躺一下,床枕不舒服,想借你肩膀靠一下。」他離開甲板,果真往艙房方向走去。

黃梨江追在他身後。」你床枕是從東宮里帶出來的。」

當初就是怕他會認床,才會連同他慣睡的床枕也一並帶出門。之前可沒听他抱怨過床枕不舒服的事。

「所以說,以前就睡得不好了呀!」真夜抱怨道。

「啊,是麼?你睡不好?」所以才老是想要夜游?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真夜耍著太子脾氣,嬌慣起來,大步走進他專用的船艙里。

「你不講,我怎麼會知道!」黃梨江一路追進了艙房。

「我以為,你常陪我睡,應該會知道才是。」真夜往後坐在鋪著軟被的床榻上,耍著性子拆掉綁痛他頭皮的束發,任黑發披散而下。」可見你根本沒關心我。」

「我沒關心你?」這話他怎說得出口!她黃梨江自四年前入東宮以來,可說為他盡心盡力,鞠躬盡瘁,就連陪睡這種事,她也都做了。已經做得這麼多,而他竟然嫌不夠,竟還敢在她面前如此傲嬌!

「不然你怎麼不知道我會頭痛的事?」

「你說話老是顛三倒四,誰會信你。」

「……小梨子,我真的有點頭疼。」頭疼是真的,不過此刻主要是因為束發太久的緣故。但這一點,她不必知道。

見真夜臉上果真有那麼一絲痛苦,絞著手,片刻,她旋過身。」我還是去叫太醫——」

「別,」真夜一個箭步上前,手臂圈住亟欲離開的侍讀,長腿同時一掃,踢上艙門。」不要麻煩,陪我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好一段時間沒與她同睡了,等回到天朝後,或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被人熊抱住,又听他語氣有些哀求的意味,不該心軟的,但黃梨江還是嘆了口氣。」好吧,可是只能躺一會兒喔。」否則太子和侍讀大白天就窩在艙房里睡覺的事,若被別人知道了,鐵定往歪處想。

真夜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答應了。

黃梨江回轉過身,催促著有些呆愣的他,往後頭床鋪退去。

看著黃梨江俯身為他整理被褥時,真夜良心有點忐忑地道︰「小梨子,我看還是算了,你的名節……」

「我哪還有什麼名節可言。」該睡的都睡過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名節這種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她又不嫁人。

「話不能這麼說……你畢竟是個……」真夜頓了一頓,才道︰「是個名門子弟。」

她哪里還管得著名不名門。當她陪著真夜走完這一趟海路後,就算出身名門也不能改變她是真夜的侍讀這樣的事。已經沒辦法回頭了,盡避真夜確實是個不怎麼樣的太子,但他待她極好,她也是明白的。

這叫她怎麼開口,說她將離開他去赴考科舉,不想一輩子只當一個沒有力量的東宮侍讀。

手腳爽利地鋪好被褥,她月兌鞋上床,扯掉束發,拉開軟被一角,坐在床沿。

「快來呀,你不是想躺一會兒?」她催促道。趕快躺完,趕快放她走。

明知道他的小梨子心里沒有邪念,純粹只是一時心軟。

然而他是個即將成年的男子,而她又是個美人,此刻不僅披垂著一頭極美的青絲坐在他床邊,甚至還叫他」快一點」,實在很難不令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動啊。

「你在磨蹭什麼?快過來呀!」等不及他遲疑,她倏地起身,拉著太子爺一起滾上床鋪。

將自己的手臂與肩膀大方借給真夜枕著,黃梨江半命令、半威協道︰「要是等會兒你還會頭疼,我就要去找太醫過來了喔。」

「小梨子,別這麼急。」真夜埋首她頸邊,哭笑不得地道︰「慢慢來會比較舒適。」

「我跟你睡,又不是為了我的舒適。」全然沒想到這番話有多麼引人遐思。

「那不然,是為了什麼?」真夜悄悄將手圈上她縴細的腰身,略翻過身軀,讓兩人得以並肩躺在床鋪上。

「當然是為了你的舒適啊。」不然她何須這麼犧牲!

若非他說頭疼……以前他也說過頭疼,可當時她沒相信……真夜說起話來,有時實在難分辨話中真假,但他晚上確實睡得不安穩,也許他說早起時會犯頭疼,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帶緣雖然伺候得十分周到,但這位大爺不見得每一件事都會讓人知曉。萬一他真有頭疾又不說……等一會兒還是去找太醫過來看看吧。

心又軟了。不僅讓他枕著她的肩,另一只空閑的手還主動探進他發絲里,按摩他緊繃的頭皮,令他連連發出愉悅的嘆息。

「啊,小梨子,好舒服。」她果真伺候得他極為舒適,讓他差點就要忘記了該把持的分寸。

她以指月復細心揉摩著他可能犯頭疼的部位。」老是像個孩子一樣,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好。」忍不住嘀咕。

真夜從沒感覺這麼輕松愉快過。他由著她嘀咕,也由著她寵慣他,她的每一個踫觸,都溫柔得教他幾乎為之心痛。假如他不是太子,不是生在看似富貴奢華、實則人心險惡的皇家里,只是一名平凡人,可以盡情一切去實現年少時的夢想,該有多好!

「……小梨子,你喜歡我送你的如意環麼?」盡避不該問的,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指尖動作稍停,她沒費事去看還戴在自己腕上的繩環。

「你是說那人人有賞的繩環?」回過神來。指尖撫過他長柳似的眉峰。這是一對毫無霸氣的眉形,卻意外地符合真夜的性了。

「呃,是啊。」人人有賞……

「謝謝。」

「為什麼道謝?」

「很好看,我喜歡。」既然人人有賞,她也決定只把它當一般饋贈來看。

「那,好極。」真夜放松地閉起眼楮,困意無預期襲來。」我睡一個時辰就好,別讓我晝寢太久……」這是他入睡前最後說的一句話。

我明白。她心里如是說道。但真夜已經睡著了,她不想吵醒他。

做個好夢吧,真夜。

這趟漫長的海路之行像一場夢似的,等回到天朝,就是該醒來的時候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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