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在雲水鄉……
「江公子,您不能就這樣闖進去啊,南兒她還在歇著呢——」
雲水鄉的林嬤嬤打從她進門後,就一直追在她後頭,想阻止她闖進這溫柔鄉頭牌姑娘的香閨里。
她不予理會,排簾而入。拿捏著分寸,她攏緊身上披風,擠出一抹屢試不爽的媚笑,瞥了一眼身後的嬤嬤道︰
「林夫人,我不過是來找人,你這樣嚷嚷,我要找的人听到你的聲音就躲起來了,可以勞煩你為我噤聲麼?」
「這、那葉公子真的不在這里,江公子——」林嬤嬤受那傾國一笑,有些支持不住地說。
「在不在,江某心里有數。」她從腰間的錢袋里掏出一枚金貫遞給林嬤嬤。
「勞煩夫人守著大門,別讓不相干人進來了,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我們自會解決。」
听起來頗像是來捉奸的。林嬤嬤汗涔涔地想。
看著林嬤嬤的表情,黃梨江就知道她完全誤解了。
外傳,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戀情發展,已經糾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外傳,葉真是巨賈大家,他江梨則是俊秀才子,兩位翩翩佳公子爭奪京城第一名花封南的韻事,在城里鬧得沸沸揚揚,听說還有人開了地下賭盤。
林嬤嬤究竟是生意人,不會跟財富過不去,暗暗收下金貫子陪笑道︰
「那、那麼我就先失陪,還請公子別把事情鬧得太過呀,俗諺說︰‘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您與葉公子都是人中龍鳳,我家南兒她心頭也是十分為難啊……」
「我明白。」她臉色有些蒼白,勉強再扯出一抹淡笑,很清楚收了好處的林嬤嬤很快就會到處去宣揚這件事情,說不定也押了幾手,在眾人聚集而來一窺究竟之前,她最好趕緊找到真夜。
不再理會旁人動靜,她熟門熟路地穿過重重回廊曲徑,直接來到最隱秘的一棟小樓前。
兩名小婢守在門外,見她突然出現,都嚇了一跳。「江公子怎麼來了?」並沒有阻止她的意思,顯然里頭的主子早已交代過。
「葉公子在里頭?」
兩名小婢點頭,拉開樓門讓她進去。
之間真夜穿著春日常服坐在桌邊,與封南對面而坐。兩人衣冠整齊,沒有任何曖昧之處。
見她到來,真夜一個箭步扶住她,「怎麼來了?今天不是齋戒日麼?」
「出事了。」她說。「君王突然召見,必定有事,你……」
不管出了什麼事,跟前照顧好她最要緊。「封南,你床鋪借我。」說著,便打橫抱起心愛女子,將她安置在軟床上。
封南已經擰來一條冷巾,讓真夜擦拭她額頭冷汗。「很不舒服麼?」
「不要緊。」她握住他的手,撐起身子道︰「你快回去,朱鈺駕車來,就在後院。」
「可是你——」
「不要緊,有封南在。」她催他快走。「你快回去,別再耽擱。」
真夜還遲疑著,只見封南點頭道︰「我會照顧她的。」
真夜還是不放心,便對她道︰「我去去就回,你在這里休息一會兒,別擔心。」
比較擔心的人是他吧。看出他眼底的憂慮,黃梨江勉強擠出一笑。「放心,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哦?」
「先前我做了個夢。」那個夢跟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像,只是皇後娘娘的召見,在現實中變成君王召見;而在夢中,她闖入封南閨房時,竟發現——
「好好笑,我夢見封南居然是個男子,還跟你摟在一起,你們兩個邀請我們一起行陽龍,同體珠玉之樂……」是因為太介意不確定真夜到底喜歡男子的她,還是女子的她的緣故麼?竟作了個這麼奇怪的夢,看來真是日有所思……
發覺封南與真夜竟然沒人回應她,黃梨江趕緊道︰「哈哈,封南,你別介意,那只是個詭異的夢,像你這樣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怎麼可能是個男子呢!」
兩人還是不做聲。
雖然身體不適,可她身體沒出問題。反應過來,她驚訝地問︰「難道……封南你……」真是一名男子?
見封南微微點頭,狀似默認。
黃梨江如遭雷擊,猛地轉看向真夜。「那你也……癖好男風?」所以他說愛她,其實是愛作為男子的那個她?
真夜不禁嘆氣笑罵一聲︰「傻瓜!」
這小梨子,腦子里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搖搖頭,他指著封南道︰「總之,這個人是男是女,你叫他自己告訴你。但是,可不準伸手踫,只能用問的,知道麼?」
「你管得了我?」她非得踫踫看,驗證一下她在夢里頭看見的那副平坦美胸不可。否則以封南如此國色,說他是男子……她不信。
「我看我還是現在就把你帶回東宮。」
「我怕吐在車上,又會耽擱……她現在真的很不舒服。
再次抹去她臉上冷汗,真夜低頭輕輕吻住她唇角。「答應我,別踫封南一根手指頭。」不然他會嫉妒。「回頭我來接你,到時隨你拷問。」
因有旁人在,她蒼白頰色不禁稍微轉紅。「你快去吧。」
真夜總算不怎麼甘願的離開。
待香閨里只剩下封南與她,盡避身體不適,可黃梨江仍忍不住好奇地問,「封南,你可否借我模一下?」
如今仔細一瞧,才發現封南比一般天朝女子略高挑,身材雖然清瘦,卻頗結實修長,兼之天朝近世不分男女皆流行細腰,就是真夜,也有一副結實的勁瘦腰身;而封南這副體格介于男女之間,兼職雌雄莫辨。
只見封南笑笑回答︰「不行。」除了太子會生氣以外,還怕有個人也會生他的氣。「江公子安心在這里休息,有什麼需要,盡避吩咐,封南會善盡待客之道的。」
知道不可得寸進尺,黃梨江只好暫時放下對封南身份的好奇。原本只想躺著休息一下,等下月復痙攣過去,就回東宮,然而封南為了讓她安心睡一覺,在房里點了寧神的燻香。
黃梨江忍不住闔上眼楮,沉沉睡去之時,房里一道隱藏在書架後的秘門悄悄打開啟,一名穿著宮女服的少女走了出來,看見床上有人時,雙目略瞬一瞬,表情看不出有特別的變化。
「黃梨江怎麼會在這里?」
封南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翻看著閑書,抬頭看了少女一眼,回答︰「她人不舒服,我替太子照顧她。」放下手上閑書,他起身走到少女旁,「宮里頭有消息了麼?樓然。」
那名喚樓然的少女道︰「二皇子薨逝了。」
化名「封南」的福南風眼底閃過一絲訝異,總算知道君王急召明光太子入宮的原因了。
二皇子遙影,兩年前才遠逢洛地,看守皇陵。兩年來,宮中成年的皇子陸續賜封外地,有人去守邊地,有人則南放西疆,也有人幸運些,在肥饒的土地上做了封疆之王。至今分封在外的五名皇子,以二皇子的處境最受人質疑。
「怎麼會這麼捱不住呢?」才不過兩年的時間……福南風忍不住輕聲一嘆。「後宮里可有動靜?」
「周貴妃尚不知此事。」樓然以著公事公辦的語調道︰「但消息已經陸續由各殿的心月復傳開來了,不用多久,這件事就會變成風暴的開端。」
「二皇子的死因是?」
「刎頸自盡。」又看了在床上深眠的女子一眼,樓然語調平板地問︰「你要回去了麼?隨時會有人到彤筆閣來。」
「我這就回去。」福南風起身月兌衣,將身上華麗的偽裝卸下,果身讓樓然協助她換上宮廷女史的服飾。
手上捏著覆面用的面紗,福南風輕聲道︰「樓然,拜托你一件事。」
樓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知道了,我會在這里等太子過來接她。」
埃南風微笑。「果然是最知我心的好樓然。」
「溢美之詞,我從不放在心上。」少女冷淡回應。
「豈敢要求你放在心上。」福南風走入秘道。「放在心上這工作,不一直都是由我來做的麼?」
「能知足,未嘗不是件好事。」她替他關上隱門,將秘道恢復原狀。「特別像你這種饕餮……」最後幾個字,消失在她唇齒間。
「江梨,我們回去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時,她才悠悠醒來,一時間沒注意到自己睡得有多熟。
「夜……」
見她眼神迷茫,知道是對封南在這房里點燻香的緣故。真夜將她抱起來,裹進披風里,對一旁婢女道︰「替我謝過你們家主子。」隨即抱著人大步離開。
一直來到屋外,才赫然發現天色已暗,沒想到她竟然睡了大半天!
他們從後門離開,免得撞上其他前來尋歡的客人。
朱鈺駕車,龍英則在雲水鄉外頭等候護送。
沿途,真夜一句話都沒說,只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這種受人保護的柔弱姿態,不是她習慣做的事,然而她隱隱察覺,氣氛有些不對。今天君王召他入宮,到底是為何事?
車廂里十分幽暗,她看不見他的臉,只好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模索他臉上的表情,卻只模到僵硬的線條,再不見以往總是帶著笑意的柔軟。
丙真出事了。
「別又把我送回家。」她雙手攔住他頸項,抱住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我明日一早就啟程洛地,留你獨自在東宮里,我不放心。」
「那我隨你一起去。」且不問去洛地做什麼,她絕不讓他一個人去面對。「我是東宮屬官,太子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想讓你跟著我去那里。」
「出了什麼事?」
「……」
他沒有回答,但她眼下卻突生濕濡。原來竟是他在流淚。溫熱的淚水滑落至她臉上。她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他掉淚。
「真夜?」
「我明白,要去洛地為遙影……扶柩……」他眨去一滴忍不住的熱淚。「洛地有消息傳來,他已經刎頸自盡,這種皇室的家務事,你不便插手,以免、以免將來無端生禍……」
听見二皇子自盡的消息,黃梨江十分錯愕,但她更憂慮的是,她知道真夜有多麼在意他的親手足……
二皇子與真夜同年,兩人年歲只相距三個月,但際遇卻大不相同。
一個是當朝太子,一個卻被封在洛地為皇族守陵。
遙影皇子是個心傲之人,她可以想見這個賜封對他來說有多麼難堪;假設今天他與真夜身份互換,換真夜去守陵,她認為真夜依舊可以活得自在又快樂。
這是他們倆最大的不同。但……自盡?這種決絕的事,有可能麼?
她離開真夜懷抱,敲著車前隔板,對駕車的朱鈺道︰「直接回東宮。」此時此刻,她怎能放真夜一個人心碎。
「小梨子?」
她轉過身,眼神堅定道︰「你騙我。」
她傾身捧住他的臉,吻去他臉上殘淚。「真夜,你不要做傻事。如果你一定得去做些傻事,那也不要撇下我。我明天跟你一起去洛地,我會幫您勸他。」
「……他是個死心眼的人,我沒有一次勸得動他。」沒問她如何知道遙影未死,她畢竟是天朝才子黃梨江,要騙過她不容易。
「阻止一個人做傻事,不一定要用勸的。」她又吻吻他的唇,為他居然這麼難過感到心酸。早先听到這消息時,他一定心神大亂過吧!「認識我這麼多年,你還沒學得聰明些?太子殿下。」畢竟,她常常阻止他做傻事,也用了很多方法,比如現在,便是采取溫柔的攻勢……
「洛地之行會很不愉快。」
「反正你們兄弟之間好像也從沒愉快過。」
在她竭力安撫下,他總算平靜下來,眼神恢復了往日的清明,明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我可能無法像你勸我這樣,去吻遙影。」光想到那個畫面,他就忍不住噙起唇,有點想笑。
黃梨江倒是先笑了出聲,但仍不忘提醒︰「總會有方法的。真夜,我認為你該考慮的,不是如何阻止二皇子,而是該怎麼通過君上此番給你的考驗。」
假如二皇子果真已死,派遣太子遠赴洛地代為治喪,是合情合理之事。但假如二皇子其實未死,那麼讓真夜走這一趟洛地,便是想試驗真夜能否在成王之路上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一個柔軟的太子,無法成為統治天下的君王。她傾向認為這是個成王的試煉。
「你怎麼猜到的?」終究還是問了。
「你的眼淚告訴我的。」她回答。「很傷心,像是不得不親手結束手足之情的那種傷心。說真的,太子殿下,我覺得那不適合你。我認為的真夜是天生樂觀的人,你能坐在東宮這個位置上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守護你的兄弟們嗎?現在還只是剛開始而已,怎麼能輕易就被擊倒?」
「說得不錯,少傅,等會兒回東宮,你來幫我收拾行李。」阻止她的抗議,真夜溫柔道︰「兄弟鬩牆的場面不好看,更不用說,這是父皇給我的考驗。小梨子,你安心在京城等我,春末,荼靡花開時,我就回來了。我想其他人也會有些行動,答應我,你會照顧好自己?」
「太子殿下的交代,下官怎敢不遵從。?黃梨江故意端著從官的架子道。
決定尊重真夜的想法,盡避憂心忡忡,可她還是得讓他去。擔心他的安危,是她自己必須處理的問題,真夜不必為她個人的憂慮負半點責任。
真夜在幽暗中凝睇她半響,將她臉上心情全看盡眼底。知道她擔心他,又不願意增加他心里的負擔,他伸手握住她一縷發。
「小梨子,你這頭長發真美。兩個月後我回來時,可別讓我見到你跟麒麟的宰相一樣,白了滿頭青絲喔。「
「你知道……如果你沒回來,會發生什麼事?」她唇上帶著一抹笑意,忽問道。
「什麼事?」
「我鐵定會去模一模那封南的胸。」不理會他表情突然轉僵,她繼續說︰「在我夢里頭,他那副平坦的胸膛應該可以稱得上是京城男子十大美胸……唔,」忽被封口,她任他吻著,一找到機會便笑道︰「小氣,只是做夢啊……唔。」又被封口。這回她沒再繼續贊美別的男人,反過來贊美她心愛的男人,笑著低唱︰「久聞郎君生得俏,果然容貌甚窈窕,未開口,滿面風采微帶笑。前世里有緣,相會在今朝。你若不嫌,今晚相約來領教。小女子我,色膽平常莫見笑。」
萬萬沒想到,「近墨者黑」這話常應驗在她身上,竟輪到她唱艷歌給他听!
一定是被他給帶壞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帶她去雲水鄉。
「……我一回來就去提親。」真夜勉強吐出這句話。
「今晚不敢來領教?」她捉弄他。
「傻瓜。我若去找你,你可千萬別開門。」他擁住她。「不然你就知道我到底好不好男風了。」
「那,若是我去找你呢?」
「你來了,就別想再出去。」
「我……沒有出去的打算。」
馬車突然停下,原來已回到東宮,真夜猛地推門奔出。
朱鈺來扶黃梨江下車時,忍不住困惑地問︰「殿下怎麼跑那麼快?」平常總是慵慵懶懶的,能慢些,就不肯快的一個人。
黃梨江神秘一笑。「可能是有點忍不住吧。」
至于是什麼事情忍不住,則是兩人間的秘密了。她想,經過她這一著猛藥,他將會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邊。
分離在即,她已經期待兩個月後的重逢。
站在初春的夜里,她對龍英與朱鈺說︰「洛地此行,殿下就勞煩二位了。」請務必讓他平安歸來,身與心,都別受到傷害。
龍英牽了馬過來,不敢講他剛剛跟在馬車邊時,听見他們東宮少傅唱艷歌,調戲太子殿下。他整整面容,裝出嚴肅的表情道︰「大人在京里也請萬事小心,以免殿下掛心。」
「我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