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他是堂弟的伴讀。堂弟不愛讀書,他讀;堂弟不寫文章,他寫;堂弟不吃的飯,他撿來吃。他一心想討好叔父全家人,希望有一天,可以擁有自己的名與字,但叔父說不可能。官府那里沒有他的注籍,他什麼也不是。
後來,約定好了,如果他能通過鄉試,叔父就拿一筆錢去買通官員,讓他有個身份。但通過鄉試後,叔父又說,等他通過州試再說。自然,等通過了州試,叔父說︰「你去代考京試吧!考中了進士,揀個外放的官做,到時讓你霜弟當了官,自然替你買戶籍去。」
他當時應該沒有笑出來吧?但他心底肯定是笑翻了。笑這世上怎麼、怎麼會有這等事!可沒有戶籍的他,什麼事也沒法子做,他只能答應。卻萬萬沒想到,赴京試前夕,履霜堂弟生了急病,臨死前將赤牒交給他說︰「霜哥,你走吧!這十多年來,你代替我做了許多了,眼下我怕是不能活了,以後天底下就只剩一個石履霜……你走吧,別再回來……爹、爹說的話,你別信……何況,這赤牒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考來的……」
看著那足以象征他擁有身份的赤牒……那是青州州衙發給通過鄉試舉人的身份證明;有了它,往後他就是石履霜,是貨真價值的石玄冰。
當時,他說︰「先別說這些,你快些把病養好。」
他沒想到履霜堂弟就那樣死了。
堂弟一死,他是依附他而生的影子,自然也沒能得活。
于是他逃了,他拿了赤牒,一路逃往帝京,以為能在這皇朝京城里,重新開始人生,卻沒料到那一年天子崩,科舉停考。
「哈哈哈哈!」想起過往,石履霜忍不住放聲大笑。
仰頭看著因他忽然大笑而有些錯愕的冉重,他略住一住笑意,頓聲︰「我,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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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認。盡避人證、物證俱在,但石履霜就是不認罪。如今三司暫時決議去他官職,將他囚在廷獄,等候進一步審理。」
冉驚蟄覷著端坐在椅子上、臉上蓋著一本書,疑似打盹的黑心上司,試探問道︰「大人,對此,你沒有話麼?」
曇十三沒回答,只問︰「徒兒這話是幫誰問來著?」肯定不是為她自己。他這好徒兒跟石履霜沒那麼好交情。
「呃?唔。」冉驚蟄立在桌案一旁,不說話,半晌才又道︰「下官以為,大人對那石履霜有知遇之恩,或許會關切——」
「哈。」曇十三冷笑一聲。「石履霜可沒承我這份恩情。」
想當年,他明知石履霜冒名頂替,卻還是放他入闈場考試,光這份情,石履霜就欠他;可惜人家不把他春官府當一回事,說不來就是不來,讓他沒面子是一回事,現在可能還會拖他一並下水……要人稱黑心的曇十三出手相救,想都別想!包甭說,假使他看入眼的人只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就讓御史台的人斗垮,算他看走了眼,根本也不值得他關切。
冉驚蟄原是替人問話來著,听此一言,她擰起眉。
「原來大人到現在還記恨著石履霜不肯入春官的事。當年你我不是已經講好,放石履霜走,留我在春官府里作牛作馬、任勞任怨絕不吭一聲麼?」
因此她就算被壓著升不了官,當了多年府士,眼見著別人升官發財,她卻連個邊也沾不上,這些年來,還不是毫無怨言地為人作嫁?
當時她想,有石履霜在冬官府替小雪瞻前顧後,小雪仕途上會少些風風雨雨。石履霜這男人不是完全沒有良心,起碼,他對小雪是有份情的。
不然他不會在待選的最後三個月里選擇進入公文署。這些事情,外人也許看不明白,但她卻看清楚了。那豈是「用心良苦」四個字能言明的!
臉上的書緩緩滑落,露出曇去非一張似笑非笑、看不出年齡的俊顏。
左手接過那書擱在膝上,盯著他美麗倔強的徒兒看。
須臾,他難得以著嚴厲的語氣道︰「冉府士,你不必再說了。石履霜這事,我不會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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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他起高樓,眼見著他樓塌了。
石履霜被押下獄,關在專門囚禁犯罪官員的廷獄里,獨自一室,看不見天與日。
昔日同僚避他如蛇蠍,怕被牽累。
昔日同年裝作不認識他,深怕沾染霉運,已到手的功名會一並被質疑有舞弊嫌疑。
唯一的叔父一家指控他殺人奪牒,假冒名分。他已是無家之人,倘若連石履霜這身份也被奪去,那麼,他將連他是誰都不再肯定。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不是北夷之人,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名罪犯。
他不奢望紀繚綾會救他,那人是個商人,商人重利,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如今他已無價值,紀繚綾自是不會平白冒這風險。
而冬官府昔日上司尚在遠地未歸,即使歸來,也只會想盡速擺月兌他這燙手山芋吧!
那麼,她呢?
他曾以為,即使世人都背棄了他,這世上還會有一個傻瓜肯相信他。
如今冉小雪那個傻瓜也已經清醒了,不再那麼傻了麼?
是總算看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費心吧!
一個月了,他被囚在廷獄里已經一個月。
皇朝刑律不興刑求那套。冉重想治他,只要他咬牙不認,一時半刻也只能把他囚在這里,等著他意志消磨殆盡,自動認罪為止。
可惜他並不打算坐以待斃。
他固然違反了考紀,但他沒有殺害堂弟。叔父霸佔他父家產,如今還指控他殺人,他如何擔當得起。
他父也是皇朝子民,何以他不能是皇朝百姓?
這國家以落地為籍,倘若不能有他容身之地,那麼,是這國家負他……
「履霜。」
石履霜猛然睜開眼楮瞪著來人。囚室深黑,透過來人手上的火把,才有辦法看清她面貌。
他愕然。「葛溯洄?」
「不只我,孟荻也來了。」正是當年榜眼女相公孟荻。如今她在夏官府任職,雖是文弱女子,卻是謀略能手。
「還有我呢。」高頡笑嘻嘻從後方探出臉來。「瞧,麟德二年登科的三鼎甲全到齊了!還是獄中相聚首,日後傳出去會成為美談吧。」
「就你們三個?」石履霜不改傲氣地問。瞧他們改換布衣,想是偷偷賄賂獄卒才進得來。話說回來,如果獄卒這麼好賄賂,怎就沒別的人來探監?
「就我們三個,還不夠麼?」高頡笑問。「還是說,履霜想見誰,我替你找去。」
石履霜冷哼一聲。「來這里不怕被我牽累?還是快走吧。」
「是有點怕,」葛溯洄說︰「然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荻接續道。「我們不會再來第二次,今日別後,石郎是生是死,都與我們無涉。」
「我好奇的是……」高頡打岔問道︰「履霜你真的字履霜麼?」
他與同年同月同日、唯有時辰不同早晚的堂弟共用一個身份十余年,如果他不是石履霜,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是誰。尤其這些年來,他早已當自己就是石履霜了。
「別說廢話,」葛溯洄瞪高頡一眼,隨即道︰「我們不能待太久,能力也有限。在我們能力之內;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履霜就開口吧!除非你想坐以待斃,那又另當別論。」
以過往對他的認識,葛溯洄相信石履霜不會要求他們做出超過自己能力的事。他一向有分寸。
石履霜想見冉小雪,可又不想在牢獄里見她。他已經一個月沒沐浴,頭發也沒洗,全身髒臭得很,他不想在他最狼狽的時候見到她,不想老是被當成折翼的鷹,要她看顧照應。
要見,也是等他出去以後。
他斟酌著,道︰「那就麻煩三位,替我傳唱一首詩吧。」
孟荻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石履霜,「這詩可以助你月兌困?」
石履霜說︰「運氣夠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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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看啦,眼前的黍米生長得多麼茂盛!那初生的黍稷都長出了幼苗。我的步伐是如此緩慢,我的內心是如此不安。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心中的煩憂;不了解我的人,還以為我苦苦追求著什麼!遙遠的蒼天啊,這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一名身穿華貴帝服的女孩站在花園里,搖頭晃腦唱著詩。正是皇朝帝王宋麒麟。
「咦!麒麟開始讀詩啦,是太師規定的功課?」年輕女子笑問。
「保保沒听說麼?」少帝麒麟年方十歲,她雙眸燦如星,玩笑地道︰「最近這首詩可流行著呢。」
「哦?」太保有些懷疑。「這詩不能亂唱的,麒麟是從哪听來的?」
《黍離》是一首亡國詩,宮里頭沒有人敢唱吧!
「宮里自然沒人敢唱,」麒麟笑道︰「我從民間听來的。」
太保挑起眉,作勢轉身要走。「誰那麼大膽子竟敢唱亡國詩?我告訴太傅,讓他查辦去。」
「保保別!」麒麟趕緊拉住太保衣袖。「不必為這點小事驚動太傅。」
「這可不是小事,麒麟。」太保難得嚴正地說︰「你是皇朝帝王。帝京是天子腳下踩著的土地,在你腳下唱亡國詩,肯定別有目的。萬一若是有人想借此顛覆朝廷——」
「沒那麼嚴重啦,保保。」麒麟笑說︰「頂多只是臣子在表明對我這君王的不滿罷了,還不到顛覆朝廷那程度。」
「哦?怎麼說?」
「我想了想,總覺得那石履霜該是在暗示我,如今他這處境,是我這帝王造成的。听說他因為出生時生于邊界,依皇朝律,變成了無籍之人;而他入京科考時又被耽誤一年,也是因為我這幼主即位,國家不安定的緣故。」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太保說︰「石履霜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他違律在先,麒麟不可同情他,否則日後科考人人冒名頂替,規矩茫然無存,國家會大亂的。」
「也是。」麒麟模模臉,臉上還有一抹稚氣。「可是鄉試、州試不都是由他去考的麼?嚴格來說,青州衙發給他的那份赤牒,原本就是他自己考來的呀,這樣可以算是冒名頂替麼?」
謗據天官長的陳述,石履霜並沒有殺人取牒,那石生是病死的;這事,御史台也已經知道了。
那冉小雪特地向朝廷告了假,遠赴青州,找來當時為石生治病的大夫當證人,證明石履霜並未殺人奪牒,鐵證如山,就連冉重也沒話說。
這事難辦,唯獨難在她這君王身上。畢竟,以石履霜的情況,到底要不要當成欺君來辦,恐怕還得由她這君王來認定。
雖說,她也不以為石履霜欺君就是。
他憑真才實學狀元及第,靠的是實力,不是欺瞞。
她有點想就這麼算了,放他一馬吧;但保保說的也沒錯,有些規矩是不能破壞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沉吟好半響,麒麟負手身後,決定道︰「今天午膳吃魚好麼,保保?」
太保笑應︰「當然好。但是,石履霜呢?」
「傳旨下去,讓那群還想困著人家的朝臣們趕快把這事做個了結。保保不是才提醒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麼?既然如此,依皇朝律,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
「這是個好決定,陛下聖明。」一道醇厚男聲忽自身後出現。
麒麟轉過身去看著來人,小手先是握了握拳,隨後露出一抹笑容道︰「跟聖明無關,也許我只是想讓太傅夸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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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五年,石履霜以身份不實被革職功名,貶為庶人。
未以欺君論罪殺頭,已是天大的恩惠。
他走出廷獄,京城百姓夾道圍觀,奚落之聲不絕于耳。
六年前,他在這條長街上度過幾乎絕望的一段日子。是冉小雪救了他。
六年後,他再度由天上被打回人間,同樣無處可去;然而這一次,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那樣好運。
這樁彈劾案,三司會審三個月之久,這段日子里,冉小雪音訊全無,料想是知道他的事情後,發現遇人不淑,趕緊聰明地跑遠了吧?
忍不住想起過去,在瑤州……那時他曾忍不住以為,也許他們之間會有希望……他曾猶豫過是否要對她吐露實情,然而又怕一旦事情揭露,會像現在這樣……像現在這樣,徹底失去她……
靶覺天好黑,是入夜了麼?
一陣天旋地轉,石履霜因久被囚禁,體力終于不支,暈厥在地——
「快讓開!」
恍惚間,仿佛听見有個人說。
「快讓開啊!他昏倒了。啊,別踩到他!不然我叫御史台彈劾你!」
仍是恍惚間,感覺他的身體被人騰空架起,再一瞬間,他的臉埋進一副柔軟的胸懷中;然後,他墜進了無盡的黑暗,再也無法知覺。
「尉蘭你來駕車,行麼?」
紀尉蘭手執韁繩,回頭看著車廂里的好友,擰眉道︰「不行也得行啊,可這次不能帶去我家喔。我再不愛惜閨譽,怕就要找不到好對象了。」過去一定是因為太不愛惜名聲,才會到現在還無良配。哪有不仕之女像她這麼晚婚,年逾雙十還未出嫁的,說出去會被人笑死。
聞言,冉小雪嗆咳了聲,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好友,她不是沒有良配,只是一直礙于介意的年齡問題,怕被外人說是老少配,不想承認那段感情罷了。
然而眼前還是先解決履霜的問題要緊。想想,冉小雪決定道︰「沒關系,帶他去旅棧好了。」只要付得出租金,能安置他就好,閑言閑語她從不放在心上。
「你爺爺那邊——」倘若知道小雪開房間養男人,會暴怒吧?
「不要緊,反正不歸他養。」
「如果以後石履霜不娶你,我可是會殺了他的喔。」紀尉蘭直言。有這麼多人看見小雪帶著他往旅店去,名聲盡失,石履霜自當負起責任。
「唉,尉蘭,快駕車吧!」冉小雪現在哪在意得了那麼多,她做她認為應該做的事,從前是如此,現在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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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時,他喊的名字是——
「溯洄……」正為他拭汗的手驀地停住,冉小雪看著石履霜發燙的臉龐,冰涼的小手撫過他額頭、鼻梁,最後來到嘴唇。
這唇,曾吻過她,吻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一直是我誤會了麼?」她喃喃低語,站起身,重新擰濕布巾,而後回到他身邊繼續替他擦臉。
「無妨。履霜不必擔心,好好養足體力,然後醒過來吧。等你醒來我就走,絕不教你尷尬……」她自言自語著,沒預料眼淚一顆顆滴在他胸口上,滲進了衣襟。
怕弄濕他衣服,她倏地別開臉,將眼淚眨去。「沒想到關在房里也得留意風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