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杭州百姓們就忙著嚼舌根,大伙兒嘴里談的都是月光有多英勇,沒有人覺得他不對,因為他做了他們不敢做的事,等于是幫他們出口氣。
原來昨兒個遭小偷的是張恆,杭州的通判。
黃宗世奉李英豪之命,一早就出門探听消息,果然張府昨夜失竊的消息已經傳遍大街小巷,他沒白跑這一趟。
「你們猜,接下來輪到誰?」
「該不會是知府大人吧,月光有這個膽嗎?」
「難說,月光他……」
就在黃宗世忙著探听小道消息的時候,海珍珠卻是忙著打哈欠,抱怨昨兒個晚上沒睡好。
都怪那四個官兵,緊追她不放,害她差點兒回不了家。
用力伸了一個懶腰,再打一個哈欠,海珍珠嚴重睡眠不足,但又怕太晚起床會被她爹發現異狀,只好強忍住睡意,早早起床念書。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唉,真的很殘。
趴在桌子上唉唉叫,海珍珠埋怨她這夜賊越來越難當,可能跟她偷的是官府有關,如果她偷的是一般奸商,昨晚那四個官兵可能就不會這麼賣命追她了。
海珍珠眼楮酸,背更痛,昨天晚上她到底拿了張恆多少銀子?她沒仔細算,她猜大概五、六百兩跑不掉,壓得她的腰快斷掉,肩膀痛得半死。
她用手捶捶肩膀,發誓再這麼折騰下去,她真的要金盆洗手不干了。
海珍珠抱怨歸抱怨,真的要她賦閑在家乖乖當千金小姐,卻是不可能的事,話說昨兒個晚上,她差點兒就被官兵追到,要不是她緊急爬上面團家的屋頂,真的會露?。
想起昨夜,海珍珠就不免想那個被她當墊子壓的男人,他是誰?為何出現在面團他家?莫非是新搬來的人家?這麼多年來,李家一直不肯賣舊宅,並且托人定期打掃維護,難道李伯伯改變心意,把舊宅給賣了?
丙真如此,那可就大大不妙,這意味著她再也不能從李家的花園出入,得另尋方式回家,而以目前陳江快緊迫盯人的程度,大大增加了難度,這可怎麼辦才好……
海珍珠抱著頭發疼,總覺得她的義賊生涯即將畫下句點,前途黯淡無光。
嗚,她好歹命……
「小姐、小姐。」
就在她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時,管家的聲音突然殺進院落,高亢的呼叫聲對照她無力的表情是諷刺一些,難怪她不想回答。
「什麼事,華叔?」千萬別是爹又要她陪他下棋,她已經輸了九百九十九回,不想再多添一次敗積。
「老爺請你馬上到大廳一趟。」管家邊說邊喘氣,海珍珠懷疑他是用跑的,才會上氣不接下氣。
「如果是找我對弈,就說我不慎感染風寒,這正咳嗽,沒空理他。」海珍珠用咳絕活,听得門外的管家忍不住發笑。
「老爺不是讓你跟他下棋,而是請你去見客人。」小姐也未免太古靈精怪,難怪老爺頭痛,連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哪個客人?」爹不是常說女人家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讓她見客?回頭得跟爹好好抗議才是。
「見了你就知道。」管家平日挺老實,這會兒竟跟她打起啞謎,勾起她的好奇心。
海珍珠打起精神前去應門,管家看她一臉憔悴,嚇了一跳。
「小姐,你的眼楮……」
「像兔子一樣紅,我知道。」她點頭。
「還有,你的頭發……」
「像花園的雜草一樣亂,我也知道。」她又點頭。
「要不,我讓翠兒幫你梳頭打扮……」
「不必,就這麼去見客。」
「可是這對客人太失禮了……」
「失禮才好,就是要讓對方知難而退,懂嗎?」海珍珠甜甜一笑,要管家別再說了,她肯見媒婆,已經是阿彌陀佛,再雖嗦她就要翻臉了。
避家知道她怕見媒婆,但這回來的不是媒婆,而是她念念不忘的兒時玩伴,但老爺不讓他說,說要給她一個意外驚喜,就怕她這身打扮會變成驚嚇,到時候老爺又要發脾氣。
「小姐,還是讓翠兒──」
「我去見客了。」海珍珠懶得再跟管家嗦,直接閃過管家朝大廳走去。
避家一向就拿海珍珠沒法,事實上,海家上上下下都拿她沒轍。除了海老爺稍稍能治她以外,大家對她都只能舉雙手投降,她愛做什麼、不愛做什麼都由她,誰也管不了她。
避家搖搖頭,轉個彎兒去做別的事,海珍珠一路打哈欠,無精打采地走進大廳,邊走邊抓頭發。
「珍珠,你睢是誰來了──」海老爺一看見海珍珠竟然是這般狼狽登場,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瞪大眼楮打量她。
「爹,一大早的,你要我見誰啊?」海珍珠又是抓頭,又是打哈欠,完全沒大家閨秀應有的樣子。
李英豪見狀噗哧一笑,心想不愧是海珍珠,總是有出人意料之外的演出。
「你、你那是什麼樣子?」海老爺好不容易才回神,正如管家所想,她嚇到海老爺。
「我剛睡醒嘛!」她故意不去看李英豪,直接在他的座位寫上「媒婆」兩個字,以為他瞧見她的樣子會嚇得立刻逃走,那她就贏了。
「你、你……」海老爺氣得腦子快炸了,活該他前世沒積德,這世才會生出這麼不知進退的女兒出來。
「英豪,讓你見笑了。」海老爺一張老臉不知道往哪里擺,只好趕快道歉。
「哪兒的話,小佷一點都不介意。」李英豪有禮地回道,等著看海珍珠何時才願意把頭轉向他這一邊。
海珍珠一听見他的名字,身體先是僵住,而後快速的轉身。
她睜大眼將李英豪從頭到腳掃過一遍,怎麼瞧都瞧不出他是她認識的李英豪,爹認錯人了吧!
「面團?」她不確定地喊她給李英豪取的外號,只見他露出編貝般的牙齒,輕輕說了聲。
「好久不見。」他溫柔地笑了笑,露出嘴角上方的梨渦。
瞧見李英豪的笑容以後,海珍珠確定她爹沒有認錯人,因為只有他才會笑起來這麼可愛,又是彎眼楮,又是翹嘴角的,還有一對迷人的梨渦。
八年來都沒下落,也不跟她聯絡的壞家伙,居然還有臉回來找她,看她不好好罵他一頓才怪。
「你這臭小子──」
「珍珠。」海老爺特別加重音,警告她別說粗話,海珍珠只得緊急更換稱呼。
「好久不見,李英豪公子。」她並且換上溫柔的語調,嗲聲嗲氣害海老爺滿嘴的茶都出來。
「噗──咳咳!」海老爺被茶嗆得猛咳,李英豪則是低頭偷笑,海珍珠的臉瞬間紅起來。
「珍珠,你那是什麼怪腔怪調?」他讓她說話文雅,可沒讓她唱大戲。
「不是你要我這麼說話的嗎?」還反過來怪她。「我照著說,你又不高興了。」所以說老人家難伺候,一點兒都沒有錯。
「我是要你用字遣詞斟酌些,但可沒有叫你用這種怪腔怪調說話。」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準備進戲班唱旦角,還是她原來的聲音自然些。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她可不覺得自己會錯意。
「你──算了。」再說下去他會氣死。「看在英豪的份上,這回就不罵你了,下次再調皮,看我會不會把你鎖著不讓你出房間。」
海老爺使出殺手 ──禁足,以此恐嚇海珍珠乖乖听話,海珍珠表面上像是被嚇著,內心卻在愉笑。
沒用的啦!每次都來這一招,以為她還會像小時候一樣害怕嗎?她早就找到解決的方法,多虧面團幫她打的萬用鎖匙──
李英豪帶笑的臉龐不期然在她眼前晃動,這次不再是幻影,而是活生生的人,害她既覺得不好意思,感覺又怪怪的……
「再跟你抬扛下去,我會氣死。」海老爺放下茶杯,搖頭嘆氣。「我出去一趟,你們兩個人也好久沒見面,應該有很多話要說,你們就慢慢說吧!」
話畢,海老爺隨即招來下人,要他準備轎子載他去鋪子。
海老爺離開以後,李英豪默默坐在椅子上等她發飆,等了半天沒有動靜,才發現她正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好似她從來沒見過他,但其實在他搬離杭州之前,他們一直在一起。
對海珍珠來說,現在李英豪和陌生人無異。她記憶中的李英豪,矮個子、臉跟面團一樣圓,身體也是胖嘟嘟,身上的肉松垮垮,所以她才會幫他取面團這個外號。
可眼前的男人……
海珍珠用可疑的眼神,將李英豪從頭到腳再打量一遍,怎麼看都不覺得他是李英豪。
「你該不會是被調包了吧?」雖然他跟面團一樣有梨渦,笑起來也一樣可愛,但她還是無法相信他會變得這麼多,別人頂替身份假冒也有可能。
「也許哦!」李英豪起身,笑著從袖袋中拿出一串鎖匙晃了晃,海珍珠認出那是和她一樣的萬用鎖匙,當年他打了兩把,一把給她,一把他自己留著。
「真的是你!」她飛撲了過去。「你這臭小子終于回來了!」
「不過你那一身肉呢,怎麼全不見了?」海珍珠激動地在他身上到處亂模。「我記得以前你這里一團、那里也一團,全身上下軟綿綿。」
「所以你才叫我面團啊!」李英豪邊笑邊躲,最拍搔癢。
「所以我才問你身上的肉哪里去了──」她追著他跑,結果不小心跌入他的懷抱,李英豪趕緊伸出手扶住她的腰,她才不至于跌倒。
小臉不期然貼緊他的胸膛,海珍珠的腦子竟然一片空白,耳朵只听見他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
他得心跳規律而且充滿力量,就算正面接受她的沖擊也不受影響,猶記得小的時候,他只要多跑幾步就會喘,雖然擁有一身橫肉,但很容易被撞倒,名副其實的中看不中用。
可如今他堅實的胸膛和有力的手臂,在在證明現在的他不但中看還中巾,即使被她狠狠撞一下也不動如山,還可以反過來扶住她。
想到他的變化是如此之大,海珍珠的胸口莫名的煩躁,心跳得越來越快。
怦怦!怦怦!
她用力推開他,轉身偷偷喘氣,然後回過身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你這臭小子,一走就是八年,這期間沒有半點兒消息,簡直是欠揍!」她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就當出氣。
李英豪忍不住挑眉,他以為她會狠狠揍他一頓,沒想到只是輕輕推一下,完全不像是她該有的反應。
「這八年來你都躲到哪里去了?也不盥封信報平安,害我擔心死了。」海珍珠抱怨他不夠意思,李英豪只是笑,沒有多做說明。
「什麼都沒做,就只是閑晃。」他敷衍她。「而且如你所見,我好好的,一塊肉都沒缺。」
「才怪,明明就缺了很多塊肉好不好?」當她是瞎子看不見呀,呿。「以前你是個小胖子,現在──」海珍珠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來,再也說不下去。
「現在怎麼了?」李英豪見她話說一半忽地止住,于是追問。
現在是個俊俏的小伙子。
海珍珠在心里答道,但她嘴巴實在說不出口,只好跟他鬧別扭。
「現在只是長高了點兒,身體變壯了點兒,剩下的……都一樣,沒什麼看頭!」她硬著頭皮扯謊,馬上就被李英豪識破。
「我是沒什麼改變啊!」他喜歡她的心情,八年來始終如一,但願她知曉。
「哦!」他溫順的回答,反而讓海珍珠尷尬。
這個可惡的面團,性子還是那麼柔軟,害她也強硬不起來。
「你要搬回來住嗎?」海珍珠想到一件事情可以掩她的尷尬,這件事對她非常重要,她真的想知道答案。
「我沒打算搬回杭州。」
李英豪搖頭,害海珍珠好失望。
「不過我會在杭州住上一陣子,不會這麼快回京城。」
他的下一句話,立刻又將她失落的心情給拉回來,不禁在心里暗罵他真會整人,話不一次說完。
「你有地方落腳嗎?沒有的話,可以住我家。」海珍珠非常熱心。「西邊的廂房空著沒人住,你可以住那兒。還是干脆我請爹撥一個院子給你,住起來也比較舒適。」
「不必麻煩。」他笑著婉拒海珍珠。「我住原來的宅子就行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原來的宅子?」海珍珠愣住。
「嗯。」李英豪點頭。
「可那宅子不是已經賣了嗎?」奇怪。「昨兒個晚上──」海珍珠把話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于是趕緊閉上嘴巴。
「昨兒個晚上怎麼了?」李英豪馬上就意識到不對勁,但又無法確定,只得順著她的話追問。
「……昨兒個晚上,我好像听見對面傳來男子說話聲,我還以為伯父把宅子給賣了,我們有了新鄰居。」她急中生智,說出一半事實,另一半則保留,那才是最精彩之處。
「你不是听錯,就是家里來了小偷。」他皺眉。「我今兒個早上才抵達杭州,還沒回家就先上門拜訪,但是听你這麼說,我好像應該先去報官。」
李英豪也說出一半事實,他家昨天晚上確實來了個偷兒,只是這偷兒不但沒偷走他任何東西,還留下了一件稀世寶物,算是相當有良心的一個小偷。
「不用報官了!」海珍珠一听說他要報官立刻跳起來,李英豪用困惑的眼神打量她,不曉得她在緊張個什麼勁兒。
「呃,我是說杭州最近只要一到晚上都是宵小,報官也沒用,衙門那些官差也不會理你。」海珍珠此話雖然是為了阻止他報官,卻也是事實。
「是嗎?」李英豪眯眼。「我還以為杭州知府將杭州治理得很好,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所以才說天高皇帝遠,此話一點兒也不假。」海珍珠聞言忍不住笑出來。「京城離杭州太遠了,你哪能知道杭州發生什麼事,又變成什麼樣子?」
海珍珠看似無心的回答,卻給李英豪深刻的反省空間,凡事眼見為憑,看來他有必要好好將杭州看仔細,方能知曉杭州的實際情形。
「不管怎麼樣,我們又要成為鄰居了。」海珍珠只要一想到又能和他打屁說笑就興奮得不得了,好像回到兒時。
「是啊!」李英豪比她更期待。
兩人相視一笑,一同望著大廳外的桂花樹。
八月桂花香,只是今年的氣候異常,桂花比平時更早綻放,香味也更加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