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保覺得自己根本是糊里糊涂地上了他的車,然後又糊里糊涂地跟他來到這家高級料亭的。
她不該來,不該接受他如此昂貴的回禮,但……她已經來了。
她樸實而便宜的打扮跟他格格不入,也跟這家位于銀座的料亭格格不入。
打從他們一起出現在料亭門口,她就感覺到別人疑惑的、異樣的眼光。
「會川先生……」料亭的櫃台人員客氣而恭敬地上前迎接,「只有您跟這位小姐嗎?」
「是的。」他點頭。
「請您梢候,我馬上請人為您帶位。」櫃台人員說完,立刻叫來服務人員為他們帶位。
「會川先生,這邊請。」服務人員彎腰一欠,轉身走在前面。
苞著服務人員,他們來到一處幽靜的庭院,並進入了一處廂房。
「會川先生,您今天想吃什麼?」
「讓大廚拿主意吧。」他說。
「是的,請稍待。」服務人員退出廂房,拉上了障子。
香保不笨,雖然她是第一次來到這樣高級的料亭,她也看得出他是進出料亭跟走自家廚房一般的人。
服務人員對他十分客氣,而且那種客氣絕不僅僅因為他是客人,而是因為他是「特別的客人」。
她拘謹地跪坐,兩手不安的在桌下擰著。
在這種高級料亭吃一頓飯恐怕不便宜吧?她只不過送了他一些便宜的花,就換來一頓高級料理,這……這會不會有點不妥?
「會川先生……」她訥訥地叫喚。
他微怔,有點訝異地睇著她。
她知道他這個表情是什麼意思。「應該沒錯吧?櫃台人員是這麼叫你的……」
他右側的唇角微微一勾,沒有說話。
「你不該請我來這種高級料亭吃飯的……」她說。
「妳不喜歡日本料理?」他眉梢微揚,「那麼我們可以現在就走……」
「不是的,」她急忙解釋,「我對日本料理沒有意見,只是……我只不過是送了你一些花,實在不該接受你這麼昂貴的回禮。」
知道她顧慮的是這個,他莞爾一笑。
「妳不必那麼介意。」他直視著她,「這真的不算什麼。」
「可是……」她低下頭,「這真的太……」
「妳為什麼開花店?」他打斷了她,話鋒一轉。
她抬起頭,有點怔愣地望著他。「咦?」
「我說……妳為什麼想開花店?」他問。
「ㄜ,我……我很喜歡花。」她說,「我從小就非常喜歡花,即使是一朵長在水溝旁、石縫里的小野花,也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他微微叫起濃眉,「因為喜歡花,所以就開了花店?」
她點頭,「花朵讓我的生命充滿喜悅,讓我的人生充滿希望,我希望它也能帶給別人同樣的喜悅及希望。」
听到她這番有點像是唱高調的話,他並不覺得刺耳或矯情。相反的,她真誠的表情及發亮的眸子,讓他完全的相信她所說的每字每句。
這個女人就像是天使般,正向、陽光、善良、美好,且充滿了希望及喜樂。
敬子也喜歡花,為什麼她卻走進了死胡同,踏上了不歸路。為什麼?
想起敬子,他的心抽痛了一下--
睇見他眼底一閃即逝的悲慟,她微怔。
又是那種表情,那種眼神。在他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他的眼神那憂郁?
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擁有那麼銳利,卻又黯然的眼楮?
「會川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送你花嗎?」她睇著他問。
他揚起眼簾,微蹙著濃眉。
「因為我覺得你很憂郁。」她直言,「你很不快樂,你的身上罩著厚厚沉沉的烏雲……」
他濃眉一擰,神情一沉,不發一語。
看見他那樣的表情,她一震,驚覺到自己似乎刺中了他的要害。
她不該多事,不該多嘴。他會不會覺得她很自以為是呢?
「對不起……」她囁囁地低下了頭,「我不是有意的……」
這時,服務人員送來料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也暫時緩和了凝滯的氣氛。
服務人員走後,香保怔望著桌上的頂級料理,卻一點都提不起食欲。
「動筷吧。」他說。
「我剛才……」她不安地睇著他,尷尬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他注視著她,沒有說話,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他的沉默教她更覺羞愧,「不好意思,我實在太冒失、太自以為是了,我……」
「妳並沒有說錯什麼。」他先動了筷,舉止優雅地,「我確實不快樂。」
她微怔,驚疑地看著他。
「妳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他睇著她,「我並沒有生氣,妳也沒有冒犯我。」
听他這麼說,她稍稍放心了一些。
「真的嗎?」
「是是的。」他點頭,「不過……別再提我的事了。」說罷,他專心地享用桌上的美食
別再提我的事。這句話听起來像是他有很多的過去,而且不堪回首。
她知道這不關她的事,但她忍不住猜測,甚至想知道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她想她是沒什麼機會知道的,因為他們的身分懸殊得不會有任何交集,而她也不認為他們還會有接觸的機會……
畢竟,他連她姓啥名啥都不曾問過。
「老板。」店門口響起了女子的聲音,打斷了香保的思緒。
三天了,這三天來,她不斷地想起他的事情,甚至有時會因此而分心分神。
她是怎麼了?干嘛想一個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呢?
「妳好,需要什麼嗎?」她走了出來,笑容可掬地。
門外站著一個身著套裝的女子,看來應該是附近的上班族。
「我要粉紅玫瑰,妳幫我綁個花束……」女子說。
「妳喜歡用什麼來搭配?」
「妳拿主意吧。」
「送人還是……」
「送人。」女子說,「朋友生日。」
「女孩子嗎?」
「是的。」
「我明白了。」她點頭,然後目光迅速地掃過店內的所有花材。
不一會兒,她挑了幾種花材,開始綁起花束。
十分鐘過後,她為客人綁了一把漂亮又典雅的玫瑰花束。「這樣行嗎?」
女子細細地端詳著她綁的花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妳綁的花束很美。」她笑望著香保,「我想我的朋友一定會很喜歡。」
「妳夸獎了……」
「不,我想我老板向我推薦妳,一定有他的理由。」她說。
香保一怔。老板?她的老板向她推薦的?她老板是……
正想問,女子笑問︰「多少錢?」
「三干六百塊。」
女子一笑,「這附近的花店,就屬妳的最便宜。」說著,她拿出了四張千元鈔。
「謝謝。」她收下了鈔票,「我找錢給妳,請等一下。」她轉身回到店內。
再出來時,她將四百元拿給了女子。
女子收下四百元,點頭一笑。「再見。」
「謝謝妳的惠顧。」她彎腰一欠,目送著客人離去。
她的老板是誰?曾經來跟她光顧過嗎?
「會川先生。」
「進來。」治敏專注地看著電腦上的各項數據,連抬眼都沒有。
秘書河野走了進來,手里拿了一份報告。
「這是你要的資料。」
「放著就行了。」他說。
河野看著他,眼底有著崇拜。
其實不只是她,公司上上下下,沒有一個女人不崇拜他、仰慕他。
他集所有教人稱羨的優點于一身,完美得像是只有羅曼史小說里才會出現的男主角般。
「對了,」河野還舍不得離開,想多看他幾眼,「謝謝你跟我介紹那家花店……」
提及花店,治敏終于將視線從電腦上移開--
他看著她,「花店?」
「是的,就是那家名叫『希望與微笑』的花店……」河野點頭一笑,「那個老板綁的花束真的很漂亮,我的朋友非常喜歡。」
他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喃喃地︰「原來那家店叫『希望與微笑』……」
「咦?」河野一怔,「會川先生不知道嗎?」
「我沒注意。」他說。
「喔。」河野還想多跟他說兩句,但是他的寡言及冷淡,讓她找不到話跟他說。
他早已將視線重新移到電腦上,而她卻還在原處杵著。
須臾,他拾眼看她。「還有事嗎?」
迎上他的眼楮,河野只覺心里小鹿亂撞,一陣心慌。
他真的是個相當迷人的成熟男人,跟這種男人共事已需要夠強的心髒,更別說跟他談戀愛了……
據說,他目前是單身,而這也是大家瘋狂迷戀他的原因。
雖然身分有點懸殊,但近水樓台,多少還有點可能跟機會。
「如果沒事,妳可以出去了。」他說。
「是。」她點頭,慌張地轉身離開。
他冷得像冰山,但一點都不損他迷人,神秘又性感的氣息。
必上門前,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九點從公司離開後,治敏便驅車返家。
返家途中,他經過她的花店,不自覺地減慢車速。
看見她花店的招牌,他微微一怔。
希望與微笑?這倒是相當符合她給人的感覺。
原來他連她的店名是什麼都不知道、原來他在不知不覺中錯過了許多生活周遭的事情、原來他活得如此封閉又盲目……
呵,他甚至連她叫什名字都不曾問過,
毫不自覺地,他踩了煞車--
停在路邊,他看著還亮晃晃的花店。
這幾天,他不知道是怎麼了,總是不經意地就想起了她。而每當想起她,他黑暗的生命就會乍現一線光亮,雖然微弱,卻感到溫暖。
他對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有那樣的感覺。
他不想再對一段感情負責、不想再愛人,也不想再被愛,所以這麼久以來,他根本不曾試著接近別人或被別人接近。
但他莫名的想接近她,而且那種渴望隨著那自我的矛盾、掙扎及討伐而越來越強烈。
他的生命死氣沉沉,而靠近她時,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會川治敏,你在做什麼?他心里響起了一個聲音,你憑什麼要溫暖?你憑什麼想感覺活著?你害死了你的妻子,你是這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感受溫暖、感覺活著的人!
忽地,他無由的發起抖來,他的額頭冒著冷汗,他的心髒急促的跳動,教他難以負荷……突然間,他無法呼吸,整個人就那趴在方向盤上。
他感覺到眼前有個深深的黑洞,而他不斷地被往幽黑的洞里吸,雖然他想掙扎,卻怎麼也逃不開……
「會川先生?」突然,一個溫柔的聲音將他拉了回來。
他猛地睜開眼楮,看見車窗旁那張關懷的、溫柔的臉--
「你怎麼了?」看見一輛賓士車停在店前的路邊,香保只覺得奇怪。
再多看一眼,她發現這輛車十分眼熟。待她趨近一看,她確定自己的眼力無誤。
這的確是他的車,而更教她吃驚的是,車上的他正神情痛苦、眉心沁汗。
「你沒事吧?」她憂心地凝望著他,「你不舒服嗎?」
他臉色慘白,像是身體極度的不適,也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
但不管是什麼,她都可以確定他此刻的狀況很差。
看見她的臉、听見她的聲音、迎上她的眸子,治敏感覺自己稍稍得到救贖。
他發抖的身子穩定下來,身體的溫度也慢慢上升,不再像方才那麼難受。
他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出現、她的靠近。
但就因為深深的確定,那磨人的罪惡感又一次侵襲了他。
「我沒事……」他必須立刻離開,他不該渴望這樣的救贖及溫暖,他不配。
忖著,他伸手想發動引擎--
「不。」香保將手探進車窗內,及時地阻止了他。
他一震,而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舉動,但她知道,她不能讓這樣的他開車離開。
他看來糟透了,像是隨時會從這世界上消失般。
目光一交集,她感覺到胸口的沸騰,一沸騰,她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要走。」她沖口而出。
他眉心一擰,驚疑地望著她。
她像是驚覺到自己的話有點奇怪,連忙補充著︰「我是說……你先別走。」
他不解地看著她,眼神像在問著為什麼。
「你的樣子看來糟透了……」她咬咬唇,神情有點怯懦,但手卻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腕。
他濃眉一叫,眼楮定定地注視著她。
迎上他熾熱卻又冷酷的眸子,她心頭一悸。
「我說真的,你……你看起來很不舒服……」她知道自己又多事了,但她實在無法置之不理。
從她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開始,她就常常覺得他是個活在黑暗中的男人,孤獨又悲傷。
她無法無視于他的孤獨悲傷,她對他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總覺得她有義務拉他走出那埋天蓋地的黑暗。
有這種想法及感覺的自己,真的非常奇怪。但如果拉他一把,就能幫助他走出黑暗及低潮,就算奇怪又如何?
這麼一想,她覺得自己變得比較勇敢、比較篤定……
「你先到我店里坐一下,休息一下,好嗎?」她說。
「不……」她的關懷及溫柔讓他更加痛苦,更加想逃。
「會川先生,」她固執地拉住他,「這樣開車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這樣離開。」
她有張溫柔的臉,但溫柔的她,此時卻有著令他驚訝的強勢。
「拜托你,」她直視著他的眼楮,像要看穿他內心所有的傷,「先坐一會兒。」
在事業上,她相信他是個強人︰但在感情上,她感覺到他的脆弱。
他需要幫助,但他關起了門窗,謝絕一切。
「別逞強。」她深深凝視著他,眼底除了篤定外,還有懇求。
看著她,他開始動搖。自從遇到她之後,他常覺得自己是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里的旅人,而她是遙遠隧道口的一道光線。
他渴望奔向那光明,卻又害怕光明會為他的生命帶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理應跟死去的妻子一起活在沒有溫度、沒有生命的黑暗里,但潛意識里,他竟期待著某種救贖的力量。
他從不承認,也不相信自己有著那樣的渴望,直到這個女人的出現。
她的出現是那的荒唐又不可思議,他從沒想過,一個僅相識數日,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竟能顛覆他的世界。
「會川先生……」她溫柔的聲音又一次喚回了他。
他回過神來,迎上她澄澈又濕潤的黑眸。
「如果你不下車,我們今晚得在這兒耗上了。」她說。
他微怔,蹙眉苦笑。「妳在威脅我?」
「不,」她注視著他的眼楮,「我是在求你。」
她的語氣溫和,但眼神卻是強硬、固執、堅持且倔強的。
他相信她會說到做到,當然,他大可以不必理會她語帶威脅的懇求,但當他迎上她清澈的眸子,他發現自己拒絕不了她。
這兩年來,他拒絕過太多太多的女人,拒絕對他來說是件極其簡單,猶如呼吸般的事情,可他竟無法對她說不。
「妳真的會說到做到,對吧?」他有點無奈地道。
「沒錯。」她硬著頭皮回答。
老實說,她覺得這樣的自己有點厚臉皮,甚至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事、說出這種話。
她心里在猶豫,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這麼做,但她不能讓他發現她的不確定,因為只要她一縮,他可能就會開著車離開。
「看來妳不是在開玩笑……」他說著,打開了車門。
拔下鑰匙,他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