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春柳在書房門外請示,他命她進來說話。
「大人,兩位客人都已經安頓好了,這是廚房送來晚上宴客的菜單。」她恭敬地呈上菜單。
暗雲生隨意掃了一眼,微微額首。「再加上兩壇御賜的好酒,那兩位可是皇上派來的貴客。」
「是。」春柳領命,卻沒有退下。
「還有事嗎?」
春柳遲疑數息,終于還是忍不住打探。「方才我見顧姑娘從此處離去,臉上神情不甚好看,是否她犯了什麼錯……」
清冷的眼波掃過來,春柳頓時心跳一凝,閉了嘴。
「傳話下去,誰敢在這府里亂嚼舌根的,軍令處置!」
淡淡的一句話,卻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春柳的臉上。
她脹紅了臉,眼眸幾乎泛出淚來,慌亂地告退。
暗雲生看都不看她一眼,往後靠在椅背上,俊眸沉斂。
今日皇上派遣的使者風塵僕僕地進了城,他親自去接。柳信年紀大了,頭發花白,一張臉笑得像彌勒佛,表面看著可親,目光卻清明冷厲,絕不是個好糊弄的人物。
至干宋殊華——
少年得志,俊美風流,如珠似玉,怪不得會被當今點為探花郎,名動京城。光就外貌來看,倒是和那丫頭極為相配。
原本想安排讓他們兩人見上一見,好確定那丫頭的真實身分,可他現在忽然不願了,恨不得將她好生藏起來,誰也不給看……
想著,傅雲生手上一個用力,竟不知不覺捏碎了茶杯,碎片在他掌心割出一道細細的傷口,泛出一滴血珠。
她被禁足了。
雖然男人的話並沒說得那麼直白,但要她乖乖待在自己廂房里,不讓她到處走,很明顯就是禁足的意思。
是因為他發現她謊報身分了嗎?
不對,若他知曉了她是官方逃奴,不可能如此輕易放過她,或許只是看不慣她整日閑得沒事在府里亂竄而已。
嗯,應該是這樣沒錯。
朱妍玉說服自己,為自己建立信心,好不容易才鎮定了亂蹦的心跳,平靜下來。
她坐在窗邊發悶。
她既不愛做針線,這里也沒話本子什麼的給她看,又不許她去馬廄照料馬匹,這漫漫長日該如何打發呢?
本來還想尋機偷偷溜去前院找弟弟說幾句話,這下也泡湯了。
「唉!」朱妍玉幽幽嘆息。
正百無聊賴時,房外傳來一陣雜亂跫音,跟著有人焦急地說話。
「喂,你听說了嗎?馬廄那邊好像出事了!」
「出什麼事?」
「听說有一匹很漂亮的白馬跟流星鬧起來了!好像還把流星踢傷了……」
「什麼?!流星受傷了?那可是都督的愛馬耶!」
「是啊,現在前院那邊整個亂成一鍋粥,鬧著要找馬醫卻找不到人……」
流星受傷了?是吹雪踢的嗎?朱妍玉听得心神一震,急急出來想找方才說話的丫鬟問清楚,卻已不見人影。她心急如焚,想著如果真的是流星和吹雪鬧起來,她這個馬僮也有責任,而且她不希望它們任何一個受傷……
情況危急,她一咬牙,不顧一切地奔向前院。
待她身影遠去,一個穿著藕色棉祆的丫鬟方才從角落緩緩走出來,面白如玉,五官秀美,正是春柳。
她唇角一勾,冷笑淡淡。
都督大人最恨人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她倒想看看,一個該安安分分待在屋里的下人卻出現在前院,他會如何處置!
朱妍玉匆匆趕到馬廄,可里頭卻不如她想像的慌亂,反倒一片安寧,一個馬夫剛剛喂過草料,正提著空水桶準備離開。
「顧姑娘。」馬夫見是她,笑著打招呼。
「李大叔。」朱妍玉看看一臉平靜的馬夫,又看看各據馬廄一側、懶洋洋地半眯著眼打呼嚕的流星和吹雪,不禁愕然。
這兩匹馬哪里像是剛剛打過架的樣子?分明是吃飽了想睡覺啊!
她壓低了嗓音,拉著李大叔到一旁。「我听說流星受傷了?」
李大叔一愣。「你從哪兒听來的消息?流星很好啊!」
「很好?」她也愣住了。
李大叔笑了笑。「就是我剛剛幫它洗澡時,它大爺有些不高興,踢了我幾腳,不過你也看到,吃過飯後它大爺心情就好多了,如今正打盹呢。」
是啊,這畫面看起來的確很和平。
所以這個流星受傷的消息究競是怎麼傳到後院的?還偏偏讓她听到了?,
朱妍玉茫然不解,警覺不妙,匆匆跟李大叔道別後,急著想溜回後院。
可惜天不從人願。
迎面走來一個總角小廝,吃力地抱著一壇酒,經過她時,腿一軟,跪倒在地。
她一驚。「你怎麼了?」
小廝捧著肚子,哀哀低叫,一副痛苦難忍的模樣。「我……肚子疼,這位姊姊,這酒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送去……大人在偏廳宴客,正等著……」
要她幫忙送酒?
朱妍玉還來不及說話,小廝已掙扎撐起來,跌跌撞撞地往茅房的方向奔去,留下一壇御賜的貢酒。
朱妍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將酒壇捧進懷里,想著等會兒路上找個人去送得了,遮遮掩掩地來到偏廳外頭,總算看到一個修長挺拔的人影,她猜想可能是某個管事之類的。
「喂。」她輕輕地揚聲喊。
對方似乎沒听見。
她稍稍提聲音。「前面的管事先生,請你等等!」
對方停下步履,轉過身來。
起初,他的面容半掩在一株老樹的陰影後,她看不清,漸漸地,男人似是認出了什麼,呼吸變得粗重。
她沒注意到他的異樣,捧高懷里的酒。「這壇酒能麻煩先生幫忙送進去嗎?」
「玉娘?」對方沙啞的低喚。
她怔了怔。
「玉娘!你是玉娘吧?」年輕男子從陰影後走出來,月光投射在他臉上,映出一張俊俏的容顏。
宛如一道落雷瞬間擊中了腦海,呼嘯地卷起千層浪。
朱妍玉覺得頭有點暈,記憶如潮水席卷而來,曾經的兩小無猜,花前月下,一個溫潤的少年和一個嬌羞的少女……
「是……七哥哥?」
「是,我是你七哥哥!」宋殊華大踏步上前,俊容滿是激動的欣喜。「玉娘,我沒想到能再見到你,我听說你被流放,一直讓人打探你的消息,他們說你失蹤了,我還以為……玉娘,原來你還活著!」
宋殊華緊緊抓住她縴弱的肩。
朱妍玉胸臆堵得發悶,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橫梗著,這是屬于這身體原主的情感,如波濤洶涌,她無法控制。
「七哥哥……」她無聲地落下淚水。
宋殊華驀地展臂將她擁入懷里。「莫哭,都是七哥哥不好,我應該在你家獲罪前就將你娶入門的,你就不必受這流放之苦……你怎麼會在這都督府里?你這些日子……可還過得好?」
話說到後來,宋殊華也忍不住心酸,語聲顫抖。
有一瞬間,朱妍玉感覺自己像迷途的孩子遇到了親人,恨不能大哭撒嬌一場,可一轉眼,她就回過神來。
這不是屬于她的情緒,這個男人是原主的未婚夫,不是她的……
她掙扎起來。
「怎麼了?玉娘?」宋殊華稍稍放開她,低眸望她,眼神溫柔似水。
她更心酸了,眼眶痛楚地發紅。
宋殊華見了,心痛又不舍,抬手為她拭淚。「你受苦了!莫要擔優,七哥哥定會想辦法救你出來……」
「放開她!」一道森冷的嗓音劈落。
朱妍玉一震,急急推開宋殊華,倉皇回頭,一張淡漠的臉龐映入眼簾。
她的心直往下沉。
暗雲生沒有看她,眉宇冷峻,如刀的目光一分分地削著宋殊華的臉。「久聞宋七公子文釆風流,人品高潔,卻不承想喝多了酒,竟也會調戲婢女。」
宋殊華聞言,皺了皺眉。「傅都督,你誤會了,在下只是……」
暗雲生冷哼一聲,沒給他解釋的機會,轉向朱妍玉,墨眸幽沉,復雜難解,似是極力憋著某種不爽的怒氣。
「你不是來送酒的嗎?還不進來服侍?」
朱妍玉心亂如麻,嗓子啞了啞,一時競說不出話來。
她沒敢再看宋殊華一眼,溫順地跟在傅雲生身後進了宴客的偏廳。
偏廳里擺開了兩桌筵席,除了主客宋殊華和柳信外,陷席的還有傅雲生屬下的幾個將軍。
朱妍玉低眉順目地進來,乖巧地扮演婢女的角色,為賓客們斟酒,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見她貌美,雖是不免多瞧了一眠,卻因傅雲生御下軍記森嚴,並不敢做那揩油吃豆腐之舉,柳信倒是贊了幾句,說是原來北方也有如斯窈窕佳人,都督艷福不淺。
柳信這話一落,朱妍玉便敏感地察覺傅雲生情緒更陰沉了,連忙站到他身後。
宋殊華見她穿著丫鬟的服飾,做著丫鬟做的事,心痛不已。
朱妍玉卻並不覺得自己做的事低賤,只要傅雲生還肯用她、肯收留她,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她輕巧地為傅雲生斟酒,露出衣袖下一截手腕,在燈光下瑩白如玉,惹人心動。
暗雲生瞥見了,只覺得極為刺眼,再看宋殊華的目光毫不避諱地追逐著她,更是莫名一惱。
「下去,這里不需要你服侍了。」他厲聲低語,聲嗓如結凍的冰,令人聞之膽寒。
他生氣了,而且是十分惱怒。
朱妍玉渾身發冷,默默地行禮告退,知道自己今日暴露了真實身分,怕是逃不過懲罰,他會如何發落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