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宮的御書房里,封旭當著親弟弟封曄的面,砸了一方名貴的硯台愈想愈怒!
想當年,那丫頭在夏日貪涼吃個冰盞都會鬧肚子,如今卻是要在這寒冷的天氣里受凍吃冷食!
也不知怎地,他光是想想就不能忍。
雖然是他將她關進那座宮里的,還下了旨吩咐她不準出來,可他沒說過這宮里除了他以外的人可以慢待她!
那丫頭有罪,他給她懲罰也就夠了,其他人憑什麼跟著踩上一腳?
不長眼的東西!
封旭冷著臉,朝景陽宮的總管太監李半閑撂下話。「宮里六局二十四司,一個個都給朕下去徹查!」
這些年來他忙著澄清吏治、收攏人心,竟是一時忽略了這皇宮內苑里也養大了不少蠢蟲,當著他眼皮下都敢作怪。
「傳話下去,宮里各處該有的分例,不該多的不能多,不該少的也不許給朕中飽私囊!雲清宮的衣食用度皆按妃嬪例,不可短缺!」
原來如此。
待在書房內見證帝王之怒的兩個人這才心下了然。
李半閑在心里琢磨,這靜嬪娘娘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存在呢?說是寵妃嘛,又不受寵,說她失了寵,偏偏皇上對她的一舉一動格外在意。
封曄則是暗自月復誹,皇兄如此大動干戈,原來是心疼靜嬪的用度被苛刻了啊!說來也真好笑,明明是他自己將人關進去的,結果她被別人欺負了他又看不過去……這意思是能欺負靜嬪的人只有他自己是吧?
「奴才遵旨。」李半閑畢恭畢敬地退下。
封曄心一跳,忽然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糟糕,怎麼就剩下他一人與盛怒的皇兄獨處了呢?這氣氛可不大妙。
還是先說點開心的事吧!
「呃,皇兄,我听說前線傳來捷報,王將軍的水師打敗了淮王的軍隊,如今那群烏合之眾一路往南退,眼看就要潰不成軍。」
封旭聞言,緊繃的神色果然稍稍緩和一些。「你當你那個三皇兄是那麼容易打發的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他這麼多年蓄積的勢力不是那麼容易鏟除的。」封曄瞪大眼。「皇兄的意思是這場仗還有得打?」
「也不會打太久。」封旭嘴角淡淡一撇。「淮王固然有實力,卻沒有足夠的智慧,對底下人猜忌多疑,江左一役朝廷早有準備,王將軍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怕是已經懷疑身邊有奸細,給了他錯誤的情報……打仗就是這樣,一旦被我方取得先機,他若是不能及時重整軍心,便只有節節敗退了。」
封曄听了,頻頻點頭。「原來皇兄心里早有成算,皇兄素來行事穩重,事事洞燭機先,臣弟深感佩服!」
封旭似笑非笑地瞥弟弟一眼。
這馬屁好像拍過頭了?封曄微窘,模模鼻子。
不過無論如何,這馬屁還是先拍為好,氣氛活絡一下,免得接下來他要提的這件事又惹惱皇兄。
「臣弟听說王將軍雖然這場仗打勝了,過程卻也不無驚險,還差點被敵軍生擒,幸而身邊有個小兵勇猛,救下了他。那個小兵……」
封曄一頓,揚眸望向封旭,只見後者墨眸湛亮有神,似是蘊著某種深意。
他心一跳,看來在皇兄面前玩這些小伎倆完完全全是班門弄斧啊!
他微微苦笑。「皇兄想必已經猜到臣弟要說什麼了。」
封旭盯著弟弟,似笑非笑。「你是說傅家小兒吧?」
「是。」
暗祈,傅家二房最小的兒子,也是傅無雙嫡親幼弟,今年才十四歲,只是王將軍麾下一個最不起眼的小兵,卻奮不顧身,立下大功。
四年前,他被先皇廢了太子之位,忠勇大將軍府為表對先皇忠心,主動斷絕與他的來往,並由長房出面,將庶女許給了大皇子為側妃。
接著,先皇病重,宮中傳出他有意傳位于聰明伶俐的三皇子,大皇子不服,搶先發動一場爆變。
那日適逢萬壽節,他這個廢太子也得了進宮祝壽的恩旨,身在現場的他親身為父皇擋了一箭,重新奪回帝心。
其實這場爆變正是他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包括父皇會下旨重新立他為太子,也都在他的謀算當中。
只是他沒想到,忠勇大將軍府竟會如此愚蠢,被大皇子軟硬兼施,威脅著參與了這場爆變。雖然罪責主要在大房一支,但二房也受到牽連,傅無雙的父親和兩個庶兄弟都被判流放,只有當時年紀最小的幼弟逃過一劫。
如今,那個從前老愛跟在長姊後頭調皮搗蛋的弟弟也長大了……
封曄窺探皇兄表情,見他墨眸黯下,似有些微悵惘,鼓起勇氣問道︰「皇兄,其實這事臣弟一直想問你……兩年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兩年前?
封旭一凜,目光幽幽。
封曄大膽地直視他。「你如何會罰靜嬪幽禁雲清宮?婉嬪流產的事真與她有關?」
封旭面色沉冷。「是她身邊的大宮女做的,她並不知情。」
封曄蹙眉。「皇兄真的相信她不知情?」
封旭冷然不語。
這樣的無言已給了封曄足夠的答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他明白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總之皇兄並未真的將人打入冷宮,只是罰了個幽閉思過。
對傅無雙,這個旁人都說冷靜果斷的帝王終究下不了重手。
這回,換封曄以一個閉口不言的表情給了兄長答案。
兄弟倆還是相當有默契的,彼此都領會到了對方心中所思,封旭垂下眸,良久才淡淡揚嗓——
「她說想離宮。」
封曄一愣。「離宮?」
封旭嘴角一扯,也不知是揶揄或自嘲。「朕跟她說天家可沒有和離這回事。」
「所以她這意思是不想跟你過了啊!」封曄直覺反應道,換來兄長一個灼灼的眼神。
他訕訕地模模頭,還是忍不住追問。「你們是怎麼鬧到這地步的?我記得皇兄以前在將軍府寄居的時候,可是很疼傅家妹妹的啊!我小時候還吃過醋呢!覺得皇兄疼傅妹妹比我這個親弟弟還多。」
封旭瞪眼。「傅妹妹是你叫的嗎?」
還吃醋呢!封曄暗暗月復誹,面上卻笑著。「是,臣弟應該稱呼一聲嫂子……不對,現在也不能叫嫂子了……」
除了皇兄的正妻,其他女人哪有資格能得他尊稱嫂子?再如何高品級的妃嬪,也不過都是個妾而已。
封曄猛然住了口,頓時感到尷尬。
封旭並未理會弟弟的窘迫,心思已然飄回兩年前那場激烈的爭吵上,她竟敢當著宮人面前表示對他的不屑,讓他這個皇帝下不了台。
想著,封旭神色又一冷。「她還說若是朕強逼她留在宮里,不如將她賜死算了!」
「什麼?」封曄不敢置信。
哎呀呀,不愧是當年將軍府最英氣颯爽的一朵花啊!連這種狠話都撂得出來……
「朕跟她說,除非朕死了,否則她就得給朕待在這宮里哪兒也不準去!」
嘖嘖嘖,尋常百姓家里夫妻吵架也不過如此吧!
「朕實不曉得該拿她如何是好……」
皇兄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封曄葡萄般烏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轉。「所以皇兄就決定把人關起來?」
封旭眯了眯眸。「至少她不會再出來招惹是非。」
「她不招惹是非,是非一樣會找上她啊!」封曄一針見血,這真不是他想拆皇兄的台,實在是從靜嬪宮里分例短缺這件事就能看出來。「這宮里最是吃人的地方,皇兄若真要保護靜嬪娘娘,就不該把人關著。」
把人關著,等于是昭告全後宮這女人被打入冷宮了,那起子見風轉舵的小人還不一個個乘機過來踩上幾腳?
「……是朕想得不夠周全。」
天哪地哪!他這個最是自負聰明果斷的皇兄居然也有承認自己猶豫不決的時候?果然情關難過,再如何理智清明的人沾上情字就沒好事,他還是不成親了,一個人活著多逍遙自在!
封曄在心中堅定地下了結論。
封旭要是知道他這個成天只想鬼混度日的弟弟思緒竟會歪到如此地步,怕是會禁不住吐一口老血吧!
「那皇兄,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呢?」
這是個好問題。
封旭暗暗思量,許久,嘴角忽地切開一絲嘲諷。「她想離宮,朕許她離宮就是了!」
「……嗄?」
弘宣四年三月上旬,淮王起兵叛亂。
三月下旬,江左水戰,淮王敗退。
四月初三,淮王叛軍退守封地首府揚都。
四月十二,淮王妃和世子潛逃出城,遭王師擒獲。
四月二十,淮王遭部屬刺殺。
四月二十一,揚都太守開城,降王師。
五月初,叛軍殘余部眾全數殲滅。
五月中旬,王師凱旋回歸,皇城百姓歡聲雷動。
之後,皇帝設宴獎賞有功戰士,並宣布大赦天下……
百花盛開,蟬聲唧唧,又是一年夏天。
暗無雙依舊被幽禁于雲清宮里。
外頭發生什麼事,她無從知曉,也不欲知曉,日復一日地過著平淡歲月。只是自從那場突如其來的春雪過後,雲清宮的待遇忽然變得好多了,衣食用度不曾再被苛刻,各項分例不僅沒少,有時甚至還會多上一些。
暗無雙私下詢問,才知皇上悄悄來過雲清宮,在屋里逛了一圈,據春雨所形容,臉色很不好看。
這事既然皇上命人瞞著她,她也就假裝不知道,而雲清宮內上下人等吃飽穿暖,無須勞心勞力地幫著主子爭寵斗其他妃嬪,日子倒也過得清幽。
暗無雙每日無所事事,就輪流命三個春陪自己下棋,三個春輸怕了,躲的躲、逃的逃,她就拿著本棋譜,自己跟自己下。
如今她已是想開了。
當初,是她自己不顧那個男人的阻止,義無反顧地跟了他,將自己困在這座深宮里。
橫豎都進來了,是困在整座偌大的皇宮里,或是在這個小上許多的雲清宮里,都沒有分別。
總之她這輩子是別想再走出去了。
這是她的選擇,也可以說,是她自己作的孽,那就認了吧!
歡喜也是一天,不歡喜也是一天,何不敞開了胸懷來面對?
都做好了在雲清宮內老死的心理準備,所以當這天穿著龍袍的天子氣勢凜冽地來到她面前,下令將雲清宮六扇宮門全數打開時,跪伏在地的她不禁感到錯愕。
「皇上……是何用意?」
英俊的帝王冷著臉,神情莫測高深。「不是想離宮嗎?朕許你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