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靜靜地灑落枝頭,粉色的櫻花在夜幕里錠放著近乎妖艷的風華,風吹來,搖下點點落英繽紛。
早春的公園,很安靜,只有空氣中浮動著暗香。
那不是花香,而是從葉明琛身上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松木香,也許是因為發燒的緣故,身上散著熱氣,蒸騰著那屬于他的味道格外明顯。
方蘭珠坐在櫻花樹下的白色長椅上,仰頭望向斜倚樹干而立的男子,在她記憶里,他的站姿從來都是肅然挺拔的,很少站得如此慵懶隨興,或許是因為身體不舒服的緣故吧!
她看著葉明琛的表情太專注,眼眸像兩潭清晨的深湖,氳著迷離的霧氣,那仿佛懷念又似感嘆的眼神教他不自覺收攏劍眉,下巴繃緊。
方才開車時,這女人忽然從馬路邊沖出來,他慌忙踩下煞車,幸而未曾釀成大禍,他擔心她受傷,下車探視,她的反應卻像遇見熟人那般,情緒激動,令他不由得茫然。
他懷疑她撞暈頭了,提議送她去醫院,她堅持不肯,卻又整個人軟在地上站不起來,他只好將車在路邊暫時停好,親自扶著她來到附近這座小鮑園。
他想,有些事情他必須問清楚。
「你認識我?」這句問話,有點冷,有點淡漠。
「嗯。」她點頭,略微恍惚地。
「我不記得自己見過你。」他嗓音更森冽了。
這樣的口吻,宛如一盆冰水當頭朝方蘭珠澆下來,她愣了許久,看著葉明琛五官立體的臉龐,菱唇一抿,微微苦笑。
這男人,正是葉文華同父異母的哥哥,也是她「夢里」的大伯,和他那個風趣爽朗萬人迷的弟弟不同,葉明琛向來給人冷漠的印象,不輕易對誰敞開心房。
或許是因為他左臉頰鬢邊直到連接脖頸的地方有一束微微扭曲突起的淡粉色傷疤,據說他小時候曾經意外受困火場,當時大面積的燒傷在經過手術後,仍是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這束殘余疤痕破壞了他原本端正俊美的相貌,雖說顏色早已淡去許多,但不經意望過去,總是感覺有幾分凶狠凌厲,經常有些女人會失魂地盯著那塊地方,又是驚駭,又是可惜。
而他厭倦了被人這樣盯著,久而久之,便習慣性地以冰封的神情武裝自己。
但她知道,他其實不是那麼冷酷的一個人……
「你怎麼會認識我?」他沉聲問。
怎麼認識的?這是個好問題。方蘭珠斂下眸,悠悠地回憶。
那算是夢嗎?或者該說她曾活過一次的「前世」,她初次與他相見是在葉文華對她求婚的隔天中午。
那天,她剛剛確立了自己葉家未來兒媳的身分,登門拜訪,葉文華介紹她認識自己的父母,一家人一起用餐,竟沒有人向她提起葉明琛的存在。
還是她自己主動問起,他們才恍然怎麼一整個早上都沒看見他呢?佣人們去敲他房門,這才知道原來他從昨夜便開始發燒,一直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
她覺得自己身為葉文華的未婚妻,總該跟未來大伯打聲招呼,于是在飯後跟葉家借用了廚房,煮了熱熱的蛋酒,和葉文華一起送進他房里。
見兩人相偕出現,葉明琛似乎有些吃驚,接過她親自煮的蛋酒時,有好半晌只是沉默地盯著冒著熱氣的杯緣。
「听說大哥你發燒了,這個算是民間的秘方,退燒很有效喔!」她笑著對他解釋。「大哥把這杯喝完,再睡一覺發發汗,就會好了。」
「……謝謝。」這兩個字像從喉嚨硬擠出來的,沉滯而沙啞。
她看得出他很不自在,以為他是不習慣接受陌生人的關心,溫柔地對他一笑。
「我是文華的未婚妻,以後就是大哥的弟妹,也算是一家人了。」
他沒說話,復雜地瞥她一眼,默默地喝蛋酒——
這就是她和葉明琛在前世初次的相見,很平淡、很尋常的一次會面,當時她並不放在心里,沒想到如今回憶起來畫面竟這般鮮明。
方蘭珠收回思緒,揚起陣,出神地望著那張在斑駁的花影下半明半暗的男性臉龐。今生,他們「又」相遇了,竟比前世還早了一天,這算是緣分嗎?
「你發燒了,為什麼還逞強自己開車呢?」她忍不住埋怨。
他震了震,射向她的眸光犀利明銳。「你怎麼知道我發燒?」
方蘭珠聞言一凜,知道自己的言行太啟人疑竇了,她是重活一世的人,這秘密只能絕口不提,要是說出來,肯定會被人當瘋子。
她咬了咬唇,腦海思緒起伏,盡量編了個听起來合理的借口。「剛剛你扶我起來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你全身都在發熱,而且你現在臉上也在冒汗,所以我猜你應該是發燒了。」
是這樣嗎?
葉明琛居高臨下地審視這個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女人,她長得不算十分明艷,五官秀秀氣氣的,彎月眉,翦水雙眸,小巧的鼻頭,色澤潤澤的櫻唇,雖然也好看,但絕不是那種令人一眼難忘的類型。
會是公司的女職員嗎?葉家開了間珠寶公司,除了自行開發設計珠寶外,也代理各種精品名牌,身為公司副總經理的他固然臉上有點破相,不及弟弟受歡迎,但仍算得上是異性仰慕的對象。
即便她是仰慕自己好了,方才那說話的口吻也太過親密了,他不覺得她有資格埋怨他逞強。
「我是方蘭珠。」仿佛看出他的疑慮,她輕輕地揚嗓。
方蘭珠?劍眉一挑。「你在我們公司工作嗎?」
她搖搖頭。「今天之前,我是你弟的女朋友。」
「什麼?」他怔住,沒想到會听到這樣的答案。「你是文華的女朋友?」
「不再是了。」她盈盈起身,想起方才與葉文華的決裂,胸臆一點一點地凝冰。「我剛剛跟他分手了。」
為什麼分手?為何要告訴他這些?
葉明琛雙手環抱胸前,靜靜地盯著她,她能看見他深邃的眼潭浮漾著對她的猜疑。
他覺得她很詭異吧!是啊,她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她期待得到他什麼樣的回應?前世他們或許有著姻親的情誼,但今生她不可能再是他弟弟的妻子,不會是他的弟妹。
今生他們將成陌路。
為什麼,她會覺得心口有點痛?
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他瞪著她瑩瑩閃爍的淚顏,眉宇收攏。「既然這麼難過,為什麼還要跟文華分手?」
她眨眨眼,嗓音如風中的花蕊輕顫。「因為同樣的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文華對你不好?」葉明琛有些煩躁。奇怪了,弟弟跟他女友分不分手干他什麼事,為什麼他要站在這里扮演哥哥的角色听這女人傾訴?更怪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無視她轉身就走,是發燒影響了他的神智嗎?他仿佛失去了理性的判斷力。「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幫得上忙,不過如果你想要我替你跟文華說……」
「我不是這意思。」她止住他,看著他略顯尷尬的神情,驀地有些莞爾,含淚而笑。道男人,他知道前世的他曾經多少次在她心情低落時如此安慰她嗎?呵,他
肯定不知道。「我不是在跟你抱怨,也不是想要你當和事老,我不後悔跟你弟弟分手,事實上,我覺得松了口氣。」
他聞言,眯了眯眼。「你看起來的樣子不像松了口氣。」
「我哭,不是因為他。」她自嘲地笑笑,展袖拭淚。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她傻傻付出的那五年,為了上天給她這次重生的機會,為了所有經歷過的一切原來並不是夢。
她淚眼蒙朧地凝睇他,雖然覺得自己很傻,雖然他肯定會感到荒謬,仍是忍不住想請教他。
「你說,如果一個人因為當初做了錯誤的選擇,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後來她有了機會重新選擇,她應該怎麼做呢?」
為何會問他這種問題?葉明琛不解,可看著她在月色下蒼白的臉蛋,仍是語重心長地給了她建議。
「既然有了再一次的機會,她當然要修正過去的錯誤,做出正確的選擇。」
「可是要怎麼確定什麼樣的選擇才是正確的呢?」
「沒有人能確定,人生就是這樣,就算讓你再走一次同樣的路,每個岔口都會出現不同的變數。」
「那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他知道自己這答案可能不是她想听的,但他不打算哄騙這女人,說些鏡花水月的鬼話。「你只能勇敢起來,堅強地走下去,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方蘭珠悵然,這番話乍听之下很冷酷,但細細咀嚼起來卻極富哲理。這就是葉明琛,他從來不對她說好听話,可總能令她感受到意在言外的溫暖。她低回許久,終于堅定地抬起眼眸。「謝謝你,我會努力走下去的,希望這一次……不會再後悔。」
葉明琛沒說話,事實上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從來不曾與誰如此交淺言深,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正當他微微茫然時,她清柔似水的嗓音又揚起。「你叫計程車回家吧!別自己開車,很危險的。回家以後,讓你家佣人煮點熱熱的蛋酒給你喝,可以幫助退燒,然後好好睡一覺……發燒就是要多休息,知道嗎?」
絮絮叨叨的一串話交代下來,葉明琛已完全僵在原地,自從七歲那年生母去世後,他有多少年沒听過這般充滿關懷的言語了?
這夜,當葉明琛目送方蘭珠離去時,她那窈窕娉婷略顯幾分柔弱的倩影,像一朵早春的櫻花,悄悄地在他心田里吐露芬芳。
方蘭珠和葉文華分手的消息在方家投下震撼彈。
她的母親和弟弟听了,都是一臉驚駭,不敢置信。
方子奇首先捺不住性子,高聲嚷嚷。「姐!你們為什麼要分手?」
「就是啊!」方媽呆滯了幾秒,也跟著追問。「今天文華還偷偷打電話過來,說他今天晚上請你吃飯就是為了向你求婚,還要我跟子奇等好消息,怎麼會……」
「我拒絕他的求婚了。」方蘭珠一字一句擲落,話說得清清楚楚,素來溫軟的語調難得如此強硬。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蘭珠,你可別任性啊!年輕人吵嘴是常有的事,以前我跟你爸也常吵架,這麼多年還不是都走過來了?我看文華那孩子個性挺好的……」
「他有別的女人。」方蘭珠直截了當地打斷母親。
方媽駭然。
方子奇瞪大眼。「真的假的?」
「真的。」方蘭珠點頭。
「shit!」方子奇爆出髒話,本來還想為未來姐夫說幾句好話,這下興致全沒了,胸口燒起怒火。「他才跟你交往幾個月,居然就搞劈腿?馬的虧我還那麼挺他!周恬心說的沒錯,他就是個公子!」
「好了,子奇你別說了!」方媽焦急地阻止兒子火上加油。「事情都還沒弄清楚,你先別給人定罪。」
「姐都這麼說了,難道還會冤枉他?」
「說不定是誤會。」
「不是誤會。」方蘭珠清冷地揚嗓。「他真正愛的是別的女人,對我只是玩弄,他之所以想跟我結婚,純粹是想利用我……」
「蘭珠!」方媽驚恐地喝住女兒。「你怎麼……怎麼能這樣說?你忘了我能夠住院開刀,這一大筆醫藥費可都是文華拿出來的。」
「我會把錢還給他,一分一毫都不會欠他,媽,你放心,我會跟那男人斷得干干淨淨。」
「你……你這叫我怎麼放心啊?家里的經濟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