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紀翔沒有回家。
沈愛薇一直等著他,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他,他都沒接,當她焦灼得差點想報警時,他才終于傳了簡訊給她。
有事待辦,晚上不回去了。
她這才松了口氣,卻也不免疑惑。
究竟是什麼重要的事讓他必須在台北留宿一夜?
棒天,她繼續等待,洗衣、打掃,連每扇窗戶都擦得亮晶晶的,弄得全身筋骨酸疼,沖涼過後小憩片刻,便踏進廚房。
她照著之前跟主廚上課學的步驟,笨拙地烤出一盤手工餅干,第一次做得有點失敗,她又重做一次。
烤了餅干,煮了壺紅茶,她在客廳落地窗邊坐下,沐浴著向晚朦朧的霞光。
日落了,他依然未歸。
她開始準備晚餐,淘米煮飯,炖了一鍋雞湯,切好了預備下鍋快炒的肉絲和青菜。
然後呢?
她抬頭望牆上時鐘,七點多了,室內一片靜寂,無邊無際的靜寂。
她驀地感到憂郁,淡淡的,卻絕對的憂郁,她不曉得該做什麼,在他回來以前,她似乎無事可做,也定不下心來做任何事。
她在屋內漫無目的地閑晃,翻翻書,看看電視,擅自潛進他工作室,彈了一會兒鋼琴。
九點,她的肚子餓了。
可卻沒有胃口,隨手拈了一塊餅干,百無聊賴地慢慢咀嚼。
深夜時分,一個人在家,就是這樣的滋味。
在跟安書雅結婚後,她其實嘗過不下數百次了,書雅一向以工作為重,待在醫院比待在家更顯得優游自在。
而她也很高興不必面對他,對她而言,他們夫妻倆就像同居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最好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她從不覺得獨自在家很寂寞。
但今夜,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寞包圍了她,猶如冬季的霜雪,慢慢地滲進她的肌膚,冷透她不安的心房。
她回想起來到這間屋子的每一個夜晚,都有紀翔相陪,他們喝酒、彈琴,聊些天馬行空的話題。
屋里總是有笑聲、話聲、音樂聲,她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很滿足。
因為有他。
只是單獨待在這屋里一個晚上,她便如此寂寞難耐,那過了這十七天,如果他還是不要她,不願她留在他身邊,那她該如何是好?
她不想失去他,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想……
玄關處忽地傳來砰然悶響,震懾沈愛薇游走的心神。
他回來了!
她笑了,像只喜悅的蝶翩然飛到他身邊。
可他卻一點也不高興看到她,目不斜視地經過她,連聲招呼也沒打。
她愕然僵立原地,一陣濃烈的酒氣嗆鼻。
「你喝酒了嗎?」
他不吭聲,略微踉蹌地前進,扶著樓梯扶手一步步走上樓。
她跟在他後頭,忍不住碎碎念。
「你喝酒了還自己開車回家嗎?這樣很危險的。」
他不理會她,逕自打開自己臥房的門,趴倒在床上。
她瞪視他背影,為他的冷漠感到受傷,她等了他一天一夜,可不是為了等回這樣的他。
她深吸口氣,好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揚嗓。
「我去弄杯解酒茶給你。」
語落,她不等他反應,匆匆旋身,到廚房弄了杯熱咸檸檬茶,回到他房里。
他已經坐起上半身,低垂著頭不知想些什麼。
「喝吧。」她將馬克杯遞向他。
「喝了會好過點。」
他默然接過。
她看著他啜飲解酒茶,片刻,眸光流轉,落定床頭櫃上一個玻璃相框。
他不許她私自進他房間,所以這是她初次發現他床頭櫃上擺了個相框,相框里嵌著一張素描,畫著一個酣睡的長發少女——那少女,好似就是她?
她震驚地瞪著那素描,而他喝完解酒茶,抬起頭來,察覺她視線所系,倏地一凜,伸手壓下相框。
清脆的聲響震動沈愛薇心口。
她望向紀翔,他面無表情,唯有幽邃的墨眸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那是……什麼時候畫的?」她喉嚨緊窒,嗓音沙啞。
「十年前。」
「畫的是……我嗎?」
他沒立刻回答,半晌,忽地從鼻腔噴出一聲冷笑。
「你說呢?」
「啊?」她愣了愣。
他拿起相框,手指撫模過冰涼的玻璃表面。
「這是十年前,我在海邊那晚畫的,可畫的到底是誰呢?誰知道?」
這什麼意思?她不解地望他,期盼他給一個解釋。
可他不看她,只盯著相框里的少女,他看著那少女,看得那麼深,那麼專注,教她幾乎吃起醋來。
「你出去吧!」他突如其來地下逐客令。
她怔住。
「出去,我今天晚上不想看到你。」他語氣冰冽,只看著那少女,看也不看站在他面前的她一眼。
她的心往下沉,直墜冰冷的深淵。
她失眠一夜。
棒天早晨,她帶著輕微的倦怠醒來,原以為要面對的是和昨夜一般冷漠的他,哪知他已經把早餐做好了,一見到她便興致高昂地打招呼。
「早啊!今天怎麼這麼晚起來?看你好像還沒完全睡醒的樣子,要喝點咖啡嗎?」
她眨眨眼,怔怔地望了他好片刻。
「干嘛這樣看我?」他挑眉,狀若不解。
「沒事。」她忙搖頭,在餐桌前坐下。
他做了培根炒蛋,吐司烤得恰到好處。
「你的吐司要涂女乃油醬吧?」他笑道,一面拿女乃油刀挑了些女乃油,在一片吐司上抹勻。
她略微遲疑地接過他遞來的女乃油吐司,咬一口,啜口咖啡。
「你今天……心情看起來不錯的樣子。」她試探地問。
「是不錯啊!」他笑容爽朗。
那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她想問,言語卻梗在喉嚨,難以吐落。
他彷佛沒注意到她凝重的神情,看著她笑,跟著忽然提議。
「我們去台北吧?」
「去台北?」她一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嗎?」
「是想啊。可你不是才從台北辦事回來嗎?」
「辦事跟約會怎能一樣?」他一派輕松。
「什麼?!」她嗆了嗆。
他笑睨她,星眸炯炯有神。
「我們今天去約會吧!就像一般情侶一樣,逛街看電影、上館子吃飯。」
他真的是說約會嗎?
沈愛薇怔忡,雖然前幾天他也都開車載著她四處兜風,甚至健行露營,但從來不曾定義那是約會。
可今天,他卻清楚明白地說要像一般情侶那樣約會。
她很開心,喜悅的泡泡在胸臆里膨脹,像氣球般愈吹愈大,直教她幾乎矜持不住。
「好吧!」她點頭,唇畔恬靜地漾開絲絲笑意。
「我們去台北。」
「去‘約會’?」他故意逗她。
她有些羞赧,斂眸回避他熱切的眼神。
「對,約會。」
她沒看到他灼亮的墨眸有瞬間滅了神采,顯得陰暗,只看到他刻意展露的笑容。
吃過早餐後,兩人便整裝出發。
她穿了件美麗的印花洋裝,搭著小外套,像是把秋天的氣息穿在身上,繽紛中帶著溫柔的蕭瑟,而他則是墨綠色的軍裝式外套配牛仔褲,俊酷又帥氣。
扁從外表看,他們絕對是一雙相襯的璧人。
他牽著她的手,在逐漸染上秋意的台北街頭漫步,看了場電影,接著在飯店餐廳吃遲來的午餐。
那是一間義式餐廳,主廚是從義大利聘來的,手藝精湛,每一道美食都像藝術品,好看又好吃。
兩人一邊進食,一邊聊天,他點了瓶紅酒,與她慢慢品嘗。
「對了,之前我不是跟你說過,有間藝廊收藏了我的作品嗎?要不要去瞧瞧?」
沈愛薇怔住。
「你說什麼?」
紀翔端起酒杯,好整以暇地啜一口,這才回道︰「我說,要不要去那間藝廊看看?那個女主人很欣賞我的作品,每一幅都是非賣品呢!」
她沒說話,放下刀叉,拿餐巾紙拭了拭嘴,端起酒杯啜飲。
她動作看來優雅從容,其實心亂如麻,掌心隱隱沁出冷汗。
「你不想去?」
對,她不想去,正確地說,是不能去。
去了,藝廊的經理便會認出她是沈愛薇,就是藝廊的女主人。
她暗暗捏緊杯腳。
「我們……一定要去嗎?」
「為什麼不?」他審視她容顏。
「我以為你對藝術也挺有興趣,前幾天不是還跟我聊各種畫派的作品風格嗎?」
「是,我是滿想去看看的,可是……」
「可是什麼?」
「我……頭有點痛……」
「頭痛?」
「對,頭痛。」她抬眸望他,努力保持鎮定地演戲。
「可能剛才在電影院冷氣太強了吧?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是嗎?」他蹙眉。
「我這里有止痛藥,你需要嗎?」
「不用了。」她硬擠出微笑。
「我想……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他注視她,她希望他沒從她神情看出一點點不自然,從小到大,她很習慣演戲了,不論內心多麼澎湃洶涌,她總有辦法顯得冷靜。
拜托,別讓他看出來。她在內心默默祈禱。
「好吧!那我們吃完飯早點回去好了。」
她松口氣,彷佛等待刑求的囚犯得到特赦。
紀翔伸手召喚服務生買單,而她乘機宣稱自己要去化妝室一趟,匆匆逃月兌這令她不舒服的氛圍,來到洗手台前,洗把臉,振作精神。
她盯著鏡中臉色微微蒼白的自己,低聲呢喃。
「沒問題的,沈愛薇,你可以做到,不要怕。」
不會被發現的,只要她夠小心,演技夠好,紀翔不會發現她是個冒牌貨的。
她絕不能讓他發現她不是真正的趙晴,絕對不能!
沈愛薇擦干臉,深吸口氣,接著對鏡補妝,勻抹淡淡的腮紅,掩飾憔悴的容光。
她以為,自己配備了足夠的武裝,她以為,她醞釀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她以為,她能通過嚴苛的考驗。
她真心這麼以為的,但當她回到餐廳與紀翔會合時,看見他正和某個男人談話,而那人的背影似曾相識,異常地熟悉。
她心韻頓時亂了調,失速地狂跳。
她凍立于原地好片刻,好不容易尋回失落的神智轉身想逃時,紀翔已然瞥見她,笑著朝她招手。
「你過來!我幫你介紹沈院長。」
她眼前一眩,覺得自己好似快暈倒了。
男人听見紀翔的呼喚,緩緩轉身,原本滿面笑容,乍見她時,轉瞬冷凝,眼神猶如最銳利的尖刃,割裂她敏感的肌膚——
「愛薇!怎麼會是你?!」
「……爸。」
沈愛薇沙啞地吐落這個字,從內心最深處,像反胃的病人一樣惡心地嘔出來。
她好恨,真的好恨,多希望自己可以永遠不要再面對這個男人,永遠無須像這樣叫他一聲爸。
為何會在這里遇見他?為何偏偏如此巧合?
案女倆在餐廳狹路相逢後,父親便借口有話私下跟她說,拖著她來到飯店為貴賓準備的休息室。
沈愛薇近乎無助地左顧右盼,她最怕的就是跟父親獨處在一個密閉空間里,那會喚醒她所有最不堪的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