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愛察看九十天 楔子

自從發生車禍至今,我已經昏迷四十九天了。

我的靈魂飄在半空中,看著我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的身軀,我可以自主呼吸,脈搏-體溫、血壓都正常,卻沒有任何言語、思維、行動的能力,醫學上稱呼這種狀態為「植物人」。

這樣活著,還不如干脆地死了。

相信不只有我這麼想,我以為和自己深深相愛的那個女人也同樣有這個念頭,她是我的初戀情人,為了和她在一起我不惜掀起家庭革命,即便之後由于種種因素,我不得不娶了前妻,她仍是我心目中最特別的寶貝。

在我離婚後,經過一番周折,我倆再次重逢了,這一回不再如年少輕狂時的激情狂戀,我向往的是更加細水長流的真情,我發誓給她最好的生活,讓她比任何女人都過得幸福快樂。

茉莉啊!

我是那麼珍愛著這朵美麗的嬌花,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財富,我所有的一切,只需她一滴撒嬌的眼淚,我願意全數捧在手心獻給她。

我是如此愛她!

車禍那天,我本打算向她求婚,鮮花、戒指,甚至我倆婚後的新居,我都悄悄準備好了,孰料在這最志得意滿的時刻,大禍從天而降,那瞬間我什麼也不能想,拚了命地以自己的肉身保護她,盡量減少強震對她的沖擊,不讓她受傷。

我成功了,她只有手臂和大腿有輕微的擦傷,而我卻是頭部和胸腔都受到劇烈撞擊,重傷昏迷。

當我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飄浮在空中,靈肉分離,我的意識俯瞰著我的軀體。

茉莉在哭,淚珠如枝頭晶瑩的雪,一滴一滴地碎落,她就連哭泣時都那麼美麗優雅,妝容淒艷。

我心疼不已,急著想回返自己的身體里,從空中往下撞了一次又一次,卻只是徒勞。

茉莉別哭,我還活著,我很快就會醒來。

我焦急地吶喊,在她身邊飄來飄去,想當然耳,她听不到我的聲音。

起初,她天天都來醫院看我,日日以淚洗面,但漸漸地,她不哭了,只在朋友或公司員工來看我時掉兩滴眼淚,其他時候都是拿出她的iPad,一開始我以為她在處理公事,畢竟她在公司是擔任我的秘書,我昏迷不醒,想必有許多事情需要她善後。

我感激她的付出,也不舍她的辛勞。

但漸漸地,我開始察覺到不對勁,比起閱讀公文、收發電子郵件,她更多時候像是在上網跟某人聊天,偶爾還會笑出聲來。

要知道,茉莉在公司可是專業干練的秘書,只有在我面前會展露小女人的一面,可現在她對著電腦,卻是笑意甜蜜,媚到了骨子里。

某天,她在病房里接到一通電話,我不知道另一頭和她通話的人是誰,但由她綿軟愛嬌的口吻,我听得出那絕對是個男人。

他們笑著打情罵俏,曾經我最迷戀的香軟紅唇,吐出一句句帶刺的言語,刺得我心頭發疼——

如果一個植物人還有心的話。

我很痛,木然地看著她和某個男人計劃謀奪我擁有的公司股份,看著她日日來我病房演戲,裝成一個因戀人昏迷而悲傷欲絕的小女人,直到她有一天煩了、厭了,和難得來探望我的弟弟吵了一架。

我的弟弟宗信,雖然和我同父異母,卻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血親,對他,我並沒有多少感情,只是每當他向我伸手時,會不耐地給他一些零花錢。

只有在需要我金援時,他才會口口聲聲地喊我哥哥,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態,對此,我們倆都心知肚明。

宗信來醫院,探望我只是順便,他主要是來找茉莉的,要她整理相關文件,召開臨時董事會,由他來代理行使我這個兄長的股份。

案親白手起家,從一間小小的傳統零件工廠逐漸拓展事業,如今我們公司生產的各種重型加工精密機械,品質細致、性能優越,已是業界知名品牌。

案親去世後,將他所擁有的公司股份都遺留給我,為此,宗信一直很不平衡,但沒辦法,誰教他平素輕浮浪蕩、闖禍不斷,眾人都認為他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不像我這個兄長從小就表現優秀,能力超群。

想必宗信是打算趁著我昏迷不醒的時候,召開董事會解除我執行長的職務,進行奪權吧!

茉莉自是不理會他,對他嗤之以鼻,兩人一陣激烈爭論,宗信悻悻然離開,茉莉立刻打電話給那個神秘男子。

從頭到尾,宗信和茉莉都沒多看躺在病床上的我一眼,對他們而言,我怕早就是個不相干的人,最好早死早干淨。

如果我還有心,此時怕是也已經碎成片片了吧!我不想再看見他們,而他們也如我所願,不再來醫院演那至情至義的惡心戲碼。

日復一日,伴著我的只有那一台精密的生理監測儀器,螢幕上顯示的數字證明我依然活著。

活著,不如死了。

老實說,我已失去了求生意志,與其這般日日與我日漸瘦弱的軀體相對,不如賜我一個痛快!

老天爺似是听見了我的心願,陷入昏迷第二十七天,我忽地呼吸不穩,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

茉莉、宗信,還有我八百年沒見面的繼母都趕來了,圍在我的病床邊,哭著、喊著,我卻看見他們眼里掩不住的貪婪光輝。

他們在算計著我能留下多少遺產吧……

我又活了過來,急救過後,我的生理數據再度恢復正常,我看著茉莉當場冰凝的俏顏,已然感覺不到心痛。

醫護人員散去後,我听見茉莉低聲呢喃。「怎麼還不死呢?要拖到什麼時候?」

不一會兒,這病房內又只留下我孤單一人。

我以為就這樣了,不會再有誰在乎我,活著也好,死了也罷,我打算就這樣無心無魂地過……

然而,她來了。

在所有人都離開後,在我至親至愛的人都丟下我後,她悄悄地溜進病房,站在病床旁,怔忡凝望。

她是我的前妻,我一直當她是我人生中的燙手山芋,從和她結婚第一天起,就恨不得甩了她。

我從未愛過她,和她成婚,只是因為我那日酒醉後和她上了床,她懷孕了,而我重病的父親以死相逼,非要我娶她。

我一直認為,那夜我會糊里糊涂和她上了床,是她在酒里下了藥,她早就想巴上我,因為她老爸生意失敗,需要我家替她還債。

我恨她!

是她害我不得不辜負茉莉,是她打碎了一個年輕人最珍貴的初戀。

婚後,我拒絕踫她,對她實行冷暴力,或許是家庭氣氛太壓抑了,她承受不住,意外流產。

沒了孩子,她很難過,而我受不了她日日哀怨自憐,看著她,我就會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而既然沒有了寶寶,那還有什麼是能夠綁住我和她的呢?

我要求離婚。

她不肯。

理由是她不能讓她家人傷心,更不能讓我重病的父親擔心,我氣得發狂,隨手抓起書桌上的東西一通亂砸,等我醒過神來才發現她的額頭流了血。

我嚇慌了,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轉頭就走。

之後我沒有再提起離婚的事,直到三年後,我的父親去世,她爸爸也跟著續弦的妻子前往越南東山再起,她才主動簽好離婚協議書,放到我桌上。

她謝絕了我給的贍養費,獨自飄然遠去,我以為我們從此不會再相見。

可她,怎麼來了?

「宗岳。」她看著我蒼白瘦削的臉龐,細聲低語。「你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吧?」

眾叛親離,孤單寂寥,我的確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般境地。

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模我干燥較裂的唇,我這才發覺她枯瘦如柴,不施脂粉的容顏看來竟比我還僬悴幾分。

「宗岳,你不想活了嗎?」

是,不想活了。

「別這樣,你那麼驕傲帥氣,你可以活得很瀟灑的。」

我驕傲帥氣?

我怔怔地看著她坐下來,用棉花棒沾水,細心地滋潤我的唇,看她不嫌累不嫌髒,一寸寸地替我按揉僵硬的身軀,看她靜靜地端詳著我沉睡的面龐,靜靜地,流下一滴眼淚。

那是我昏迷以來,看到的唯一真心的眼淚。

我的心仿佛被燙了一下,再度疼痛起來,那樣輕微的卻分明的疼痛,足以證明找還活著。

我,活著。

每隔兩天,她都會來醫院看我,默默地替我洗浴擦身、梳頭按摩,做著那些連專業看護都未必有耐心做的瑣事。

「你要醒過來,宗岳,加油。」她溫柔地鼓勵我。

我不知她為何要對我如此溫柔,怎麼能夠?這個女人,我從來不曾對她說一句溫情的言語,不曾給過她好臉色。

對她,我只有輕蔑、冷漠、侮辱。

苞她那三年的婚姻,我視之為人生的污點,被迫迎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我覺得委屈。

可她,在其他人都放棄我、都暗暗希望我能徹底地死去時,來到了我身邊,一點一點地修補了我破碎的心。

鐘心括,小名「圓圓」。

她長得一點也不圓,她瘦得令人心慌,這些年來她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為何會清瘦至此?

這一刻,我開始恨自己,怎麼就沒想過去探听關于她的消息,問問她過得怎麼樣?

圓圓、圓圓……

「跟我交易吧!」

今日是我陷入昏迷第四十九天,負責引渡我的死神找到我,提出了一個條件。他說,在生死簿上,我原本應該這樣繼續昏迷下去,直到再過九十天後,正式停止呼吸。

而他願意在這九十天的時間,給我清醒的意識,讓我能夠自由行動,只要我答應將自己一半的財產捐給一家他指定的育幼院。

我同意了。

用我一半的財產換來九十天的自由,即使在那之後我依然會死,但至少這九十天內,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我可以照顧圓圓,好好地喂養她,讓她能夠胖起來,胖得圓乎乎的惹人憐愛。然後,我要替她找一個好男人,一個比我優秀比我體貼比我更懂得珍惜呵護她的男人,那男人會代替我給她幸福。

我有了九十天,最後的生命。

因著圓圓給我的那一滴真心的眼淚,這九十天,我決定,為她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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