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她是個傻妻。
謝可心坐在窗邊榻上,斜陽灑進窗扉,隱約映著她的臉,潔白瑩潤的肌膚、縴巧秀致的五官,玫瑰色的柔唇微分,噙著淺笑,如嗔如訴。
外表看來像個古典陶瓷女圭女圭,可掛在耳邊的卻是最時尚的耳機,強烈的節奏沖擊耳膜。
嫁進關家一個多月了,她沒跟關在齊說上幾句話,兩人即便同房也不同床,他待她以禮,不曾踫過她。
她也不像一般豪門媳婦,必須擔起管家或社交的重任,這個家有她婆婆趙芳在管,除了商業上的應酬,關在齊不喜歡多余的社交活動,所以家里也不像其他富貴世家經常要辦些宴會派對。
她的生活很自由、很悠閑,每天就只要好吃好睡,陪六歲的關家睿讀書玩耍,照顧他的起居作息,這樣就夠了。
與其說她是關在齊的妻子、關家二少女乃女乃,不如說她更像個專業保母。
必在齊……不喜歡她吧!
一念及此,謝可心不禁輕聲嘆息,望著窗外的明眸蒙上隱約的薄霧。
即便是哀愁的時候,她的唇依然是翹起的,神態柔和,溫潤似水的眼神顯得與世無爭。
她的丈夫不喜歡她,可她啊,她卻堅持嫁給他。
為什麼呢?
謝可心歪落螓首,額頭抵著窗扉,想起表姊在婚後生了家睿後,曾經拋下還未滿周歲的孩子,逃奔去加拿大。
當時,表姊說自己無處可去,求她收留,她愣愣地答應了,幫著瞞騙舅舅跟舅媽,不讓他們找到表姊的行蹤。
有一天晚上,表姊喝醉了,拉著自己模模糊糊地咕噥了一大串,說她後悔了,不該听從父母之命嫁給關在齊的,他並非她心中所愛,她愛的另有其人。
只是那人啊,比表姊還小上兩歲,性格溫吞懦弱,家里又窮,舅舅不滿意,舅媽更是刻薄地將那人羞辱了一頓,結果那人拿了方家一筆錢便出國留學了,從此毫無音訊。
悲傷欲絕的表姊這才死了心,嫁進門當戶對的關家,想著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也罷。
可到頭來,她還是後悔了,數落著關在齊有多陰沉多可怕,她在他面前連呼吸都感覺困難。
真的這麼可怕嗎?
後來,關在齊親自去加拿大接表姊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表姊夫,他逆光而立,身形如山偉岸,雕刻般鑿出的俊臉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幽暗如黑洞的瞳眸隱隱透出森寒的冷意。
表姊立時就嚇到了,哭著說自己不回去,說自己要離婚,可表姊夫卻說他不離婚,要表姊負起一個母親該負的責任。
那天,她一直躲在涼亭後,看著兩人在花園里吵架,她看見表姊難過得都坐倒在地了,可表姊夫依然屹立不搖,像一座亙古以來便巍峨的山峰,她懷疑有誰能軟化這個冷硬的男人。
直到表姊踉蹌地轉身奔回屋里,她看見他忽地上前一步,手臂探出,像是要抓住什麼……
謝可心收回游走的思緒,眸光垂落,凝定自己的手,蔥白玉潤的手指動了動,慢慢縮緊。
那時候,那男人想抓住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很想、很想弄明白,所以當舅舅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時,她幾乎毫不考慮地答應了。
舅媽說,是他害得表姊染上憂郁癥,最後鬧到自殺,他們方家才會失去這麼一個美麗乖巧的女兒,表姊是方家從小捧著呵護著的掌上明珠,卻如此香消玉殞,她恨不得這個女婿來抵命!
「關在齊辜負了你表姊,辜負了我們方家,我絕不允許他娶別的女人來當我們家睿的後母!只能是你了,可心,你來照顧家睿。」
嗯,她會的,她一定會照顧睿睿,可她也想……也想……
謝可心又是一聲嘆息,手指在窗玻璃上無意識地寫著字,一面望著窗外。
必家這棟豪宅除了三層樓的主屋,還有前後兩座庭園,後花園面積小些,花團錦簇間夾著一方泳池。
宅邸位于山區,交通不是很方便,所以除了關敏敏在英國留學外,關家三兄弟在市區都有公寓,關在秦與妻子住在藝廊附近,關在晉女友眾多,也不可能帶回家里,關在齊若是工作忙碌,也會直接睡在離公司只有兩條街遠的公寓。
這個家很大,也很寂寞,難怪心思細膩的表姊會得憂郁癥。
就連向來樂觀開朗的她,在屋子里關久了,也覺得悶。
不行不行!她必須振作,不能也跟著陷入憂郁的情緒。
想著,謝可心伸個懶腰,躍下窗台,簡單地做些體操動作,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擺跳躍。
正舒展時,趙芳走進來,一身名家設計的洋裝以及胸前那串珍珠項鏈將她襯托得更加貴氣。
「在干麼?」趙芳的語氣明顯不悅。
謝可心忙立正站好,乖巧地喚一聲。「婆婆!」
趙芳銳利打量她,見她隨便穿了件棉質T恤加寬松的七分褲,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樣,臉色不禁難看。
「不是說過了,就算在家里也要好好穿衣服嗎?」
謝可心眨眨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著。「我有好好穿啊!」
這叫好好穿?趙芳翻白眼。
「這樣穿很舒服。」謝可心補充一句,輕聲笑了。
趙芳瞪她,她笑得愈是嬌憨,愈令人生氣。也不曉得在齊怎麼想的,居然娶來這麼一個傻丫頭!
「看來我得幫你請個造型師來教教你怎麼穿衣打扮。」
連穿衣打扮也要請老師來教?謝可心悄悄咋舌,她其實不是不會打扮,只是不愛而已,但顯然這個理由對婆婆行不通。
她轉了轉眼珠。「哎呀睿睿應該要下課了!我去書房看他。」語落,也不等婆婆反應,便一溜煙地離開。
必家睿上課的書房在三樓,關在齊請了三個家庭教師來教導兒子,一個專教語文、數學,一個教鋼琴、小提琴,還有一個教繪畫、書法。
只是個六歲的孩子,關在齊卻彷佛意欲培養絕頂天才似的,壓了千斤的重擔給他,有時候她看著真覺得可憐。
「阿姨!」關家睿見到她,原本蹙眉斂眸的小小臉龐煥發出光彩,抿緊的嘴唇也跟著微微綻開。
他這節上的是書法課,剛剛結束,老師跟她打了招呼,特別看了她好幾眼,帶點疑惑,又似有幾分同情。
謝可心暗暗嘆息,自從十四歲那年發生車禍後,她很習慣這樣的眼神了,這個愛擺老學究派頭的書法老師並不是第一個,而她很清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裝作沒發現,笑笑地跟他揮手道別,接著把注意力轉到關家睿身上。
「寫了什麼啊?睿睿。」她彎腰趴在桌面,看家睿的作品,這一看,眼角都要抽搐了。
小小年紀,居然臨摹王羲之的字帖!而且還是〈蘭亭集序〉。
「這些字……你都認識、都會寫嗎?」連她都有好幾個字看不懂呢!
丙然,關家睿很坦白地搖頭。「可是老師說不認識沒關系,反正先學起來照著寫。」
就是一筆一畫地抄寫就是了,那不就是訓練一只模仿貓嗎?好呆板的課程啊!比她以前上的那些課更呆板。
「你不覺得無聊嗎?」她笑盈盈地問。
必家睿怔了怔,半晌,點頭。「可是爸爸說,這些是媽媽希望我學的。」
「真的?」謝可心一愣。是表姊希望的?
「嗯,我記得媽媽以前也跟我說過,她要我學得很厲害,她說這些爸爸小時候都會,我不能比爸爸差。」
這就是所謂的豪門接班人教育嗎?
謝可心望著一臉認真訴說的小男孩,明眸氳水,一股軟綿綿的情感在胸臆纏結,她伸手揉了揉關家睿的頭。
「上完課,我們出去走走吧!」
「不行,等下還要上鋼琴課。」
「不是還有一小時空檔嗎?」
「我要復習,要在老師來以前把上次學的彈好。」
「唉,就算彈得有點不好又怎樣呢?大不了下次再重彈嘛。」
「可是……」
「走吧!老是在屋子里待著會悶壞的,我們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謝可心不由分說地拉走關家睿。
兩人在後花園逛了一圈,賞賞花,看看魚,她問小男孩記不記得兩人初次相見?
必家睿點頭,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他去參加鋼琴檢定考試,哪知會場忽然發生火災,而帶他去的老師剛好去了洗手間,一團混亂中他被人潮推擠著跌倒在地,偏偏又當場氣喘發作。
正當他又慌又怕,以為自己即將完蛋時,有人一把抱起他,救他離開現場,又替他找出吸入器,緩和氣喘。
後來他才知道,救了他的人正是媽媽的表妹。
醫生稱贊可心阿姨處置得當,救了他一命,她笑笑地看他,不愛講話的他只得不情不願地道謝,可她說不要他道謝,只要他答應她一件事。
「記得你那時候答應了我什麼嗎?」謝可心笑問。
必家睿愣半天,好不容易吶吶地吐落。「學游泳。」
「對,就是游泳。」她蹲下來,握住小男孩的肩,與他目光平視。「你什麼時候才要開始學呢?」
必家睿的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可是女乃女乃說我身體弱不能做劇烈運動……」
「適當的運動有助于身體健康,而且游泳可以幫助控制氣喘。」
「可是爸爸也說我平常必須小心……」
「我們會很小心地學啊!」
「可是……」
「所以,你是害怕嘍?」謝可心話里含著戲謔。
「誰、誰說我怕了?」關家睿最像他爸爸的,就是一股倔強不服輸的傲氣。「我才不怕!」
「不怕的話,我們就來試試?」
這是在做什麼?!
黃昏,霞光暈染整個天空,關在齊難得早回家,竟發現他剛娶進門的傻妻正強迫他體弱的兒子學游泳。
不錯,是「強迫」,關在齊可以確定,因為家睿套著個泳圈,在水面上載浮載沉,咬著小嘴,掩不住驚慌的表情,而她卻是伸手用力掐他軟女敕的臉頰,取笑他膽小,又拿水潑他,嚇得孩子聲聲尖叫。
「關家睿,你是膽小表!」她不客氣地嘲笑。
「我不是、不是!」家睿生氣了。
「那你干麼這麼怕水?」
「我、我不是怕,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不習慣!」
「那就學著習慣,我看啊,以後我們每天都練習游泳一小時,你總會習慣了。」
「什麼?每天都要?」
「就是啊,你怕了嗎?」
「我說了我不怕!」
「不怕才怪。」她潑他水。
家睿又尖叫。
她卻是笑著,很歡快、惡作劇似地笑著,笑聲如夏日掛在屋檐搖蕩的風鈴,清脆悅耳。
必在齊听著那笑聲,有些怔了,在關家從沒有人那樣笑的,就連他嬌氣的妹妹關敏敏也不例外。
必家人不愛笑,尤其是他。
一念及此,他凜神,沉聲喚。「關家睿!」
小男孩一震,抹去臉上的水看清是他,神色乍變,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上來!」他命令。
「是。」小男孩忙用手劃水,雙腳也踢著,好不容易來到池畔,小手攀著階梯,卻不曉得該怎麼掙月兌泳圈爬上岸。
必在齊攏眉,伸手將兒子抱上來。
「他會冷的!」謝可心在泳池中央揚聲喊。「快讓他裹上浴巾,洗熱水澡。」
必在齊瞪她,喚了在落地窗邊守候的女佣過來,將兒子交過去。「帶他回去洗澡。」
「是,二少爺。」
女佣牽起家睿的手,家睿一步三回頭,偷偷瞥向謝可心,擔心她被爸爸罵。
謝可心看出他的擔憂,朝他比了個V手勢,這手勢落入關在齊眼底,說不清心下是何滋味,似惱非惱。
「你也給我上來!」他冷淡地下令。
「可是我還想繼續游耶。」她眨眨眼。
「上來!」
「喔。」
謝可心潛進水里,雙腿輕巧地踢打著水,猶如一尾美人魚在水面劃開,她上岸,身上穿的是保守的連身泳裝,款式顏色都像是學生穿的,一點也不誘人,可關在齊的呼吸仍是略微緊了緊。
據說她的智力發展只有十四歲,但這玲瓏有致的身材完全是個成熟的女體,瑩白細致的肌膚在暮色掩映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她果著素顏,濕透的墨發隨意地瀉在肩頭,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清新的韻味,一種純真的性感。
這是他的妻子,他從沒想過要將她當成自己的女人,只當她是陪著家睿一起生活的青春少女。
可現在她這模樣,哪像個未熟少女……
「你在生氣嗎?」她不知他腦海復雜的思緒,來到他身旁的休閑躺椅坐下,仰頭看他。
她睜著大眼楮,眸光清透,像個孩子般無辜的眼神。
他一凜,抓起一條干淨的浴巾丟給她。「快圍上!」
「喔。」她接過浴巾裹圍自己,那懶洋洋的動作帶著一抹漫不經心,接著她自行拿起一塊小毛巾,一面擦拭濕發,一面笑咪咪地睇他。
他皺皺眉。「干麼這樣看我?」
「你是不是怕我感冒?」她嬌滴滴地問。
「什麼?」他愣住。
「不然干麼催著我圍浴巾?」她看著他煞有介事地宣稱。「關在齊你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