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退選?!」
驚訝的聲嗓震動了空氣,喬旋盯著面前的美人,她斜斜地倚在公園的長椅上,坐姿那麼佣懶又那麼優雅,青藍的暮色映在她清麗的容顏,像是油畫上渲染開的神秘色調。
她是殷海棠,台灣政壇少見的奇女子,若說在這污穢的政壇還有一點點清新,她便是那朵在懸崖邊獨自吐露芬芳的高嶺之花,隨時有墜落的危險。
這樣明知前路艱險卻依然堅持走下去的她,竟決心退出立委選舉。
「你該不會要就此告別政壇吧?」
「我還沒想那麼多,只是現在我心里有件更重要的事。」
什麼事會比她的政治抱負還重要?
他不可思議地盯著她。「你是不是怕了?上個月你在募款餐會被某個闖進去的男人刺了一刀,听說他從以前就對你很不滿……你是不是擔心自己得罪太多人,才決定退選?」
「如果我會因為那樣而害怕,當初就不會選擇走政治這條路了。」她幽幽嘆息,唇畔漾著淡淡笑意。「其實我是想去美國找一個人。」
「找誰?」
「我的前夫。」
「你前夫?」喬旋怔愣兩秒,驀地恍然,原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為了愛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人生在世,很少能逃離愛情的束縛,只是他沒想到,她也會是其中之一。
殷海棠仿佛看透了他的思緒,自嘲地勾唇。「其實我自己也沒想到,但他離開之後,這兩年來,我過著沒有心的生活,我現在才明白,原來從好久好久以前,我就一直依賴著他了。」
「多久以前呢?」喬旋好奇地追問。他和她相識已久,交情匪淺,兩人的政治理念極為契合,也多次合作推動法案,但從未听她提起過兒女情長。
「從我還是個無知少女的時候。」
「那麼久了?」
「對,那麼久了。」她仰望向晚的天空,眼神迷離,他看著她宛如深陷回憶的表情,胸口不自禁地震動。
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想起自己也曾依戀著一個不可捉模的少女,她的肌膚透白似雪,像個漂亮的陶瓷女圭女圭。
但她不是女圭女圭,她的夢想是在黑夜的世界里宰制所有的男人,多年來,拜服于她裙下之臣不乏政商名流。
她是他,無法掌控的女人……
「失火了!」微微驚慌的嗓音喚回他。
喬旋定定神,順著殷海棠的視線往對面街道望去,隱身于巷弄間的某棟房子,竄出犀利的火舌,在暮色里猖狂地吞吐。
他瞪著那熊熊火焰,瞪著因而染成一片血紅的天空,心房頓生不祥預感。
Casablanca,她開的夜店,就在那條僻靜的巷弄里……
有這麼一個傳說。
有一種鳥,在臨死前會集香木自焚,在火中燒成灰燼,然後浴火重生,其羽更豐,其音更清,其神更髓,人們稱之為火鳳凰。
趙鈴鈴困在濃煙密布的火場里,手掩著口鼻,嗆咳著,腦海因缺氧呈現混沌狀態,思緒迷亂。
她想,自己就快死了,而在瀕死之際,她想起好久以前,自己曾听說過浴火鳳凰的傳說,是喬旋告訴她的,他說,她就像那種鳥,執著不死。
「像你這樣的女人,絕對會活得很久很久的,就算死了也會重生,折磨身邊每一個人。」
「你說得我好像一只千年老妖!」當時她听了,嬌嗔地吐槽。
「是妖怪沒錯啊!哪個男人愛上你,算他倒霉,精氣神被榨干了都不曉得!」
「呵,你怕的話就離我遠一點啊!」
「我干麼怕?只要不愛你不就得了?不愛你,我的心、我的靈魂便永遠是我自己的。」
「哼,你最好記得自己說的話。」
「放心,我一定記得清清楚楚……」
是什麼時候,他們那樣斗過嘴呢?像孩子一樣。
苞他在一起,她偶爾會覺得自己似乎變回了孩子,變回那個還相信著媽媽告訴她的童話故事,還在心里幻想著一座糖霜城堡的孩子。
可是,她不再是孩子了,她是趙鈴鈴,黑夜的女王,親手毀滅了童話。
她要死了……
「鈴鈴!你醒來,你不能死,我不準你死!」激烈的呼喚如閃電,轟隆劈過她耳畔,在她漆黑的眼前,劃過一道光。
「喬……旋?」
「是我!我來救你了,我來帶你走,你不是一個人了,你不會死,給我好好地活著!」
她沒回答,眼角滲落一滴剔透的淚。
再睜眼時,趙鈴鈴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身旁坐著一個男人,打著盹,右手緊緊握著她的左手。
她望著兩人交纏的雙手,猶如親密的連理枝,驀地心弦一顫,悲從中來。
她輕輕地將自己的手抽離,逃開他溫暖的掌心,回到屬于她的冰冷孤單。
他察覺到她的舉動,從夢里驚醒,望向她,好半晌,那墨深的眸點亮溫潤的笑意。
「你醒啦?」
「嗯。」她尷尬地動了動。
他忙展臂扶她坐起。「要喝點水嗎?」
「好。」
他拿來水杯,為她插上吸管,她接過,慢慢啜飲,若有所思地微斂眸。
「謝謝你救了我。」她喃喃道謝。
他听了,莞爾一笑。「這不像你說話的口氣,鈴鈴,沒想到你也會這麼乖乖地向人道謝。」
「我看起來像是那麼不知感恩的人嗎?」她輕哼。
他不吭聲,只是笑望著她,那麼溫柔似水的眼神,搔癢她的心。
她不覺別過眸。「水晶呢?」
「她說要讓你補補身子,正在家幫你炖雞湯,晚點會送過來。」
「她要來這里?」她驚愕。「怎麼可以?」
劍眉一挑。「為什麼不可以?」
她瞪他。「你現在在競選,要是傳出你跟一個酒店媽媽桑有交情的消息,選民會怎麼想?」
「他們怎麼想,我管不著。」
「喬旋!」她急了,立刻就想趕他離開。「你快走吧!被人發現你跟我在一起,對你形象不好。」
「我不走。」他堅持,總是溫和的眉宇難得蘊著怒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只顧著我的形象?我們是好朋友,你明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
「別說了!」她尖銳地打斷他。
他蹙眉。
而她容顏凝冰。「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撒謊!」他直截了當地駁斥她。「你不是想靜一靜,你是怕我留下來會動搖你的心,趙鈴鈴,為什麼你就不肯干脆地承認?你也會寂寞,也想要有人陪?」
他懂什麼?她咬牙,雙手悄然掐握,胸臆悶悶疼痛著。他以為他救了她的命,也等于救了她的心嗎?她的心是無底黑洞,听不見回音。
「不要以為你可以療愈我,喬旋。」她冷笑地譏諷。「你不是醫生,我也不是你的病人。」她心上的傷,沒有人能治療,誰也不能!
他憤慨地盯著她,她感覺得到他心海正掀起驚濤駭浪,他恨著她吧?是該恨的。
「如果你一定要這麼逼我,那我退出。」一字一句由他齒間迸落。
「你說什麼?」她不解。
「我退選,退出政壇,從今以後不走政治這條路!行了吧?」
她驚駭地倒抽口氣。他瘋了嗎?
「對,我是瘋了。」他如烈焰的眼神,焚燒著她。「你知道嗎?當我沖進火場里找你,當我以為即將永遠失去你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如果沒有你,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你出去!」她用凜冽如嚴霜的言語凍結他。「就像你說的,我是一只火鳳凰,所以不要妄想解救我,因為我不會死,就算被燒成灰燼,我也會在火里重生——所以你走吧!」
從今以後,別再接近她,別再讓她有機會,傷他的心。
電視新聞里,一個打扮得花俏的女記者正用興奮的嗓音播報,政壇最閃亮的金童喬旋由于日前勇敢赴火場救人的行舉,選民視之為英雄,最新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他的支持率遙遙領先,遠勝其他候選人。
也太諷刺了!
某人還擔心他救了一個酒店媽媽桑會影響他的公眾形象呢!結果他的民意支持率反倒節節高升。
喬旋關電視,將遙控器隨手擲在一旁,端起酒杯,靜靜啜著威士忌,辛辣的酒精灼燒他喉嚨。
葉水晶悄悄來到他身後。「在想什麼?」
「我在想,當初你決定跳海殉情時,你的承煦若是泉下有知,會怎麼說呢?」
「他一定會罵我。」
「罵你?」他訝然,回首望向嬌俏的妻。
她也正睇著他,明眸清透,閃爍著美麗的瞳彩。「他一定會跟我說,那麼黑暗的地底下,有他一個人就夠了,他會要我好好在光明的地面上活著,活得幸福快樂。」
「是這樣嗎?」喬旋沉吟,手指不覺捏緊酒杯。
那女人,也是這麼想的嗎?因為不想將他拖下地獄,才用那麼決絕的態度推開他。
「你很傷心嗎?」葉水晶仿佛看透他思緒。
他沒回答,舉杯一飲而盡。
「不要傷心,喬,也不要恨她。」他的妻俯,藕臂由他身後勾攬他肩頸。「雖然我們活在這世上,很多時候不能跟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但只要心里有愛,我們便是幸福的。」
是嗎?喬旋閉眸,鼻尖隱約嗅到一股馨香,他知道,那是她特有的氣息——
只要心里有愛,便是幸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