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珠嫂來到廚房時,宋可雲正和瓦斯爐奮斗,她想著究竟該按哪個地方才能像電視里的廚師那樣點燃火苗。
「少女乃女乃!你怎麼這麼早就起床了?」珠嫂見到她,有些驚訝。
她揚眸,即便心里滿是不安,還是綻出淺淺的笑容。
「珠嫂,早啊。」
「現在才六點多呢!你不用這麼早起啊,多睡一會兒多好!」
六點?宋可雲眨眨眼,這對她而言又是個新鮮詞匯。這里的人不是用子、丑、寅、卯來分時辰的嗎?
「珠嫂,我想做點早膳給公公婆婆和夫君吃,可是……」
「早膳?」珠嫂眨眨眼。
「喔,你說早餐啊!不用啦,三餐什麼的我來做就好了,其他家事晚一點阿喜也會來幫忙,少女乃女乃你是少爺娶進來的老婆,又是剛新婚的新娘子,你什麼都不用做啦!這些事我們佣人來做就好了。」
她可以嗎?身為這家人的長媳婦,卻無須操勞,只要坐著享清福就好?
不!不成的,她必須證明自己能對這個家有貢獻才行,否則他們會趕走她,就連她自己的親生爹爹都能為了一箱銀子將她賣掉,更何況這個與她毫無血脈淵源的夫家?
一念及此,宋可雲再也掩不住心慌,忽地握住珠嫂的手。
「珠嫂,你教我吧!」
珠嫂一愣。
「教你什麼?」
「教教我,怎麼做出一桌豐盛料理?我的夫君愛吃什麼?公公婆婆愛吃什麼?
你都跟我說吧!好嗎?」她懇求地低語。
珠嫂被她的真誠打動了,滿臉盈笑。
「我知道了,你畢竟是新嫁進來的媳婦,當然想討好夫家的人……說實在的,現在像你這麼懂得孝順的女孩子很少了,我看外頭那些年輕女生,一個比一個還公主病!」
鮑主病?宋可雲不解。
「呵呵,不是說你啦!我瞧你脾氣挺溫柔的,長得也漂亮,就是這臉……」珠嫂驀地頓住,遲疑地望向她左臉下緣。
她知道珠嫂注意到了什麼,用手輕撫臉上的傷疤,微微苦笑。
「這是我十七歲那年,被火燙傷的……」
「什麼?被火燙傷?!」
一道尖銳的嗓音響起,宋可雲與珠嫂听了,同時訝然回首。
「太太,你醒啦,早啊!」珠嫂自然地打招呼。
宋可雲卻是全身僵凝,言語在唇畔掙扎地吐不出來,她看著陸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她丈夫的母親,她的婆婆。
她看得出來,婆婆並不喜歡她,那犀利的眼神分明帶著嫌惡。
她芳心一沉。
「我要取消這門親事!」
周秀芝搖醒丈夫,氣呼呼地宣布。
「你胡說什麼啊?」陸文龍揉揉惺忪睡眼,從床上坐起來,懶洋洋地打呵欠。
「昨天才剛把媳婦娶進門,你今天就要反悔?」
「反悔怎麼了?我就要反悔!」周秀芝蠻不講理。
「反正還沒去戶政事務所登記,這個結婚根本就不算數!」
「唉,你到底怎麼了?兒媳婦是哪里惹到你了?」
「她臉上有疤!」
「什麼?」陸文龍愣住。
「這里!」周秀芝指了指自己左臉下緣處。
「她這邊有個以前燙傷留下來的傷癥。」
「怎麼會有燙傷的?看照片沒有啊!」
「所以我才生氣啊!她明明就是用假照片來騙我們!連照片都可以作假,你想想還有什麼不能假?我現在懷疑她可能根本沒念過大學。」
「不會吧?」
「怎麼不會?我昨天就覺得她怪怪的,好像傻了似的,一問三不知。」
「我看她還行啊,個性好像挺好的,說話也挺溫柔……」
「溫柔?!你不覺得她說話腔調很土嗎?」
「人家越南來的,難免有點口音咩。」
「哎呀!總之我不喜歡她啦!」周秀芝講不過丈夫,氣得翻棉被。
「我們陸家怎麼能娶一個越南新娘?而且臉上還有疤!這太委屈我們英麒了!」
「娶都娶了……」
「就說了沒登記不算數!」
「老婆,你別鬧了……」
「不管啦!總之我要叫英麒把她送回越南去,那女孩子不配進我們陸家的門……」
「如果我偏偏要她呢?」一道低沉的聲嗓從容落下。
陸家父母怔了怔,這才驚覺兒子不知何時站在房門口,面色凝重,站姿挺拔,撐著一身傲骨。
「英麒,你都听見啦?」周秀芝有些心虛地問。
「對,我都听見了。」陸英麒帶上房門,來到父母身前。
「你們想把她送回越南?」
周秀芝見兒子面色不善,猶豫不語,倒是陸文龍主動答腔。
「是啊,你媽說她臉上有燙傷的疤,嫌她長得丑。」
「那種程度的傷疤,做點美容手術就能修復了。」陸英麒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這下周秀芝可惱了。
「好吧!就算她那個疤去掉好了,可是她用假照片欺騙我們這點又怎麼說?你不是最討厭女人說謊嗎?」
「我是討厭。」陸英麒淡淡接口。
周秀芝听了,大喜。
「是嘛是嘛!所以啦,我們就給她一筆錢打發她回去,反正結婚登記也還沒辦……」
「我沒打算送她回去。」陸英麒打斷母親。
周秀芝愣住。
「為什麼?你不是說討厭她?」
「討厭或喜歡,重要嗎?反正她只是娶來幫我們陸家傳宗接代的。」陸英麒嘴角嘻著嘲諷。
周秀芝啞然,半晌,還是忍不住想勸。
「可是兒子啊……」
「同樣的事我不想一再討論,沒有意義。」陸英麒冷淡地比個手勢。
「就這樣吧!我今天要到日本出差,下午的飛機。」
語落,他逕自旋身離開父母的臥房,門外,宋可雲心神不寧地守候著。
他瞥了眼她比雪還蒼白的臉色。
「你站在這里干嘛?」
她沒立刻回答,眸光閃爍,好片刻,才鼓起勇氣揚嗓。
「婆婆她……是不是不喜歡我?」
他蹙眉,听出她話里的驚惶。
「她想……趕我走嗎?」
她嗓音顫著,縴瘦的身子也顫著。
他看著她惶惑不安的神態,想起昨天夜里她是如何溫柔地為他按摩酸痛的雙腿,冷硬的心房微微裂開一道縫。
「沒有人要趕你走。」他語氣森冽。
她不相信,眼眸氤氳如霧,螓首低垂。
他不喜歡她這膽怯毫無自信的模樣。
「抬起頭來!」
「我要你抬頭看著我!」他命令。
她怯怯地揚眸。
「你听著,這個家,只有一個人能決定你能不能留下來,那就是我。」
她惶然望他。
他冷冷揚唇,那笑,說不出是嘲弄或諷刺——
「只要我認你是我老婆,沒有人能趕走你。」
只要他認她是老婆,沒有人能趕走她。
話雖如此,宋可雲深知自己身為人家兒媳婦,若是跟婆婆處不好,在夫家的生活絕對會過得很艱難。
何況才剛新婚第一天,丈夫便離家辦事,連續數日不在家。
丈夫出差,公公白天也要上班,家里只剩她跟婆婆,自然對她不會有好臉色,使喚她做東做西,百般挑剔。
幸好有珠嫂暗中相助,她才能安然度過每一次危機。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向珠嫂坦承自己並不是陸家當初買來的那個新娘,並且對這個國家的一切一無所知。
她怕陸家人得知真相後更有理由趕她離開,于是小心翼翼地隱瞞著自己的來歷。
在驚險萬分的日常生活中,她逐漸發現那個當地人稱為「電視」的新奇工具是能夠幫助她了解必要知識的好東西。
她從電視里學到了這地方流行的語匯,學會跟著那些女孩子用嬌軟的腔調說話,學會怎麼稱呼那些原本叫不出名稱的各種器具,甚至學會這里將一天劃分為二十四個小時,也學會怎麼看時鐘。
她學會了,這是個她從前絕對想像不到的奇幻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擁有某種神奇的幻術。
她很震驚,卻沒太多時間去消化這樣的震驚,因為她時時刻刻都必須面對各式各樣的挑戰,並極力掩飾自己的無知。
絕不能讓陸家人知道,他們娶回了一個無知的兒媳婦,她可以笨手笨腳,可以假裝迷糊記性差,卻絕不能是個傻子。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傻子媳婦,就如同她當初也滿心不情願嫁給一個呆子夫君。
這天,趁著陸英麒出差未歸,陸家父母去台北訪友,珠嫂跟阿喜也放假回家,宋可雲稍稍終于得閑,獨自坐在客廳,一面折疊剛從曬衣架上取下的衣服,一面看電視學習新知。
這個節目叫「決戰時裝伸展台」,設計師們絞盡腦汁,設計出各種款式別致的衣裳,讓那些一個比一個漂亮的模特兒穿上。
好厲害!
她邊看邊咋舌,這個國家的織造工藝太令人目不暇給了,那些衣料、那些印染剪裁的技術,他們究竟是如何發展的?
許是看得太入神了,她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杯,她連忙拿抹布來擦,將杯子洗過。
洗完杯子,她忽然發現正蒸飯的電鍋忘了插上插頭,珠嫂教過她,沒插插頭飯就蒸不熟,她顧不得手還濕著,拾起插頭,往牆上的插座插過去……
一道電流倏地從她指尖竄進體內,她驚栗地發出慘叫,全身癱軟,踉蹌地往後倒落……
一雙有力的臂膀立即撐持住她,跟著,是陸英麒嚴厲的斥責。
「你是笨蛋嗎?到底在做什麼?!」
她顫抖著,傻傻地仰頭望向丈夫的臉,他將她攬在懷里,劍眉擰著,顯見心情不悅。
但他為何生氣?
「你……何時回來的?」
「下午到的。」
她聞言,微微地笑,而他看見她的傻笑,眉頭皺得更緊。
「笑什麼?你剛剛差點出事了知道嗎?沒人教過你,手濕濕的去踫插頭會觸電嗎?」
她眨眨眼,腦海一片空白。
「何謂觸電?」
他愕然。
「你不知道觸電?」
她搖頭。
「電器用品都需要用電,你知道吧?」
她又搖頭。
「電是什麼?」
陸英麒不可思議地瞪大眼,他現在可以確定了,他的新娘絕對沒念過大學。
看著他難以置信的表情,宋可雲霎時也驚醒,因過度驚嚇的理智重新尋回後,她開始感到強烈的後悔。
她是怎麼了?明明告誡過自己不可表現出無知的模樣,瞧夫君瞪著自己的眼神,分明是在瞪個呆子。
懊怎麼辦?她該如何是好?
正慌亂著,陸英麒已扶起她,讓她在客廳沙發上坐下,而他則是站在沙發旁,居高臨下俯視她。
這令她更加心亂如麻,覺得自己好卑微。
他盯著她,許久,許久,才沉聲開口。
「跟我說實話。」
她知道,他是在命令她,而她只能無助地點頭。
「你讀過書嗎?」
他懷疑她目不識丁嗎?
宋可雲感到備受侮辱,不覺咬咬唇。
「當然讀過。」
「讀了幾年?」
「從我四歲那年,我娘便教我讀書識字,她本身是個才女,琴棋詩畫,樣樣都行。」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沒受過正規教育?」
何謂正規教育?她不懂。
「如果你是問我有沒有像男人那樣為了考科舉,十年寒窗苦讀,我確實沒有。」
「科舉?」他錯愕。
「都什麼時代了,還考什麼科舉?」
她顰眉。
「你們這兒不是用科舉來選拔官員嗎?」
「喔,你是指國家考試。」等等,這究竟是什麼雞同鴨講的對話?陸英麒一凜。
「你到底從什麼地方來的?」
她不吭聲。
「我知道越南不比台灣經濟富裕,但也絕不是什麼蠻荒之地,可你不曉得電,沒看過電視,這太夸張了。」
她暗暗咬牙。
「你坦白告訴我,你不是精神方面有問題吧?」
「精神……方面?」
「就是問你,是不是腦筋有問題?」
他好直率,直率得傷透她的心。
「我不是傻子!」她尖銳地強調,難得憤慨。
他打量她,半晌,撇撇嘴。
「可你看起來很像。」
她听出他話里的輕蔑,臉頰因羞憤而染紅。
「我不笨,我只是……不了解你們這個國家而已!」
他挑眉,默不作聲,彷佛期待她說下去。
她深吸口氣。
「你們這兒確實有許多東西我認不出來,也不曉得如何使用,在你眼里,我看來是像個呆子,電是什麼、電視、電鍋、冰箱、微波爐、洗衣機……
這些東西我全都不曉得!還有你們這兒穿的衣服,樣式、質料也都跟我家鄉不一樣,我從沒見過這種奇裝異服!」
陸英麒驚愕無言,已經听愣了,良久,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那你們那邊穿什麼樣的衣服?」
「我們……」宋可雲絞擰著雙手,不知該如何形容,驀地,她靈光一現,拿起電視遙控器轉台,轉到一台正上演古裝戲的頻道。
「我們穿的衣服就像那樣。」
陸英麒跟著望向電視,這是一出香港拍的古裝喜劇。
「當然,我們穿的不如他們那般精致,可大致樣式相差無幾。」宋可雲補充說明。
陸英麒莫名其妙地瞪著她。
「你在開玩笑吧?」
「我不是說笑。」她堅持。
「那可是古裝。」
「何謂古裝?」
「意思就是古時候的人穿的服裝!」陸英麒快抓狂了,這女人還說她腦筋沒問題?「除非你是從古代來的,否則怎麼可能穿那種衣服?」
「古代?」
「你倒說說看,是唐朝、宋朝還是明朝、清朝?你來自哪個時代?」
他問得諷刺,她卻從他話里抓住一絲線索。
「對了,妾身便是從大唐來的,是大唐蜀地人。」
「大唐?」陸英麒冷笑,斜睨著眼看宋可雲,看她還能怎麼編故事。
「好吧,你從大唐來的,那你說說看,你是大唐哪一年生的?」
「妾身出生于開元十二年,今年正好滿二十四歲。」她答得很流利。
「開元十二年?二十四歲?那你說現在是幾年?」
「現今不是天寶六年嗎?」
「哪里是什麼天寶六年啊?」他翻白眼。
「現在都西元二一二年了!你說的唐朝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
一千多年以前?
宋可雲震撼,整個說不出話來。
陸英麒以為她仍在裝傻,不愉地冷嗤。
「現在你可以跟我說實話了吧!你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她揚眸望他,臉色雪白,神情脆弱,猶如一個易碎的瓷女圭女圭。
「……水里。」
「什麼?!」
她跟他講了一個荒唐的故事。
她說自己是唐朝人,家里是做織造生意的,自從親娘去世後,她在家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父親甚至為了一箱銀子將她賣給某個鄉下的地主,命她嫁給一個呆子為妻。
在送嫁途中,他們投宿的客棧闖進一群山賊,當中一名頭目對她起了色心,她為了保全清白,只得選擇投湖自盡。
豈料醒來之後,便來到這遙遠而陌生的國度,被人錯認為是他買來的越南新娘,嫁進陸家……
他听得目瞪口呆。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天馬行空的故事?」
「我說的是實話。」她幽幽低語,眼眸隱隱含淚,像快要崩潰了。
如果她真的來自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那她是應該崩潰,但要他怎麼相信時空穿越這種事不只出現在電影情節?
陸英麒尋思片刻,起身取來筆記型電腦,連上網,調出關于唐朝的資料,逐條考問妻子。
原本,他只是想證明宋可雲說謊騙他,但她對開元及天寶年間的史事如數家珍,對當時的民俗風情也了若指掌。
而且她對當時的織造工藝流程也十分清楚,甚至能隨手畫出當時最流行的花色圖樣。
除非她是考古學家,要不就是她的確曾經生活在那個年代。
漸漸地,陸英麒不得不考慮這個可能性——他,有個來自過去的新娘。
他合上筆電,直截了當地問她。
「你打算怎麼辦?」
她看著他,神色驚疑不定,像只硬被推上斷頭台的兔子,嚇破了膽。
他想,他可以理解她的恐懼,如果來自一千多年前的人是他,面對這個科技先進的時代也會不知所措。
她遲疑許久,終于沙啞地揚嗓。
「妾身……」
「不要再「妾身」了,說「我」!」他打斷她。
她顫了顫,半晌,點點頭。
「是。我……我已經是……夫君的人了。」
他皺眉。
「你的意思是?」
她垂落螓首,玉手放在雙膝上,坐姿倒很像古裝戲里端莊乖巧的小媳婦。
「如今的我,生為陸家人,死為陸家鬼。無論是一千多年前,或是一千多年後,這里,已經是我的家了。」
他眯了眯眸,沒想到自己會听到這樣的話。
「你不想找個辦法回去嗎?」
「回去哪兒?」她輕聲反問。
他愣住。
她悄悄收握雙手,拽緊裙擺,唇畔泛開一絲苦笑。
「我沒有地方可回去了,他們也不歡迎我回去,我……只能留在這里了。」
一顆清淚滑落,她揚起淚光楚楚的雙眸,凝睇他——
「求求你,不要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