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墨庭風並未陪著嬌妻出門上班,目送她離開後,他便獨自開車到保全公司。
最近公司接了個大案子,保護一批由國外知名美術館送來台灣展覽的名畫,這其中只要遺失或毀損哪一幅,他們都要支付難以估計的巨額賠償,為了名聲,也為了業績,公司上下都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怠忽。
墨庭風這個執行長自然得親自坐鎮指揮,看著一幅幅歷史悠久的名畫掛到展覽廳的牆上,開了保全系統,他才松了口氣。
接下來一個月的展期,他要求公司的保全分組巡邏,隨時匯報狀況,正對員工殷殷訓示時,他的秘書驚慌失措地奔過來,臉色極度蒼白。
他蹙眉,很不喜歡員工有點什麼事就慌慌張張的態度,這秘書平常也算老成持重,怎麼今天如此失態?
「發生什麼事了?」
秘書仿佛沒看出他的不悅,氣喘吁吁。「執行長,您的……手機忘在辦公桌上,剛剛……郁哥……打電話來。」
「說重點。」他不耐。
「是、是夫人……她被緊急送去醫院了!」
「什麼?」墨庭風驚駭,一把掐住秘書的臂膀,掐得她發疼。「你是說明歡?」
「是,她剛剛出了意外,听說可能會早產……」
接下來秘書還說了什麼,墨庭風已經听不見了,他匆匆轉身,如一陣狂暴的旋風般倏忽卷離。
事情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據方郁報告,他和阿丁送楚明歡進公司後,便按照老規矩,認分地守在辦公大樓門外。
到了午休時間,兩人正商量著誰要去買午餐時,楚明歡忽然挺著肚子下樓來,說是要到「愛恩園」的某間宿舍去探視情況。
兩人送她去宿舍,她一樣要他們守在門外,于是阿丁去買午餐,方郁則獨自在樓梯間等著,就在此時,屋內出事了。
一個剛剛被送來的少女大吵大鬧地逃出來,楚明歡要方郁跟著自己追下樓,結果被少女用力推開,雙腿一滑便跌坐在地,肚子剛好撞在門檻上,當下便流了血。
方郁見狀,立即送她去醫院,醫生檢查過後,說是子宮出血,再加上胎位不正,必須立刻開刀,剖月復生產。
墨庭風慌亂地趕到醫院,還來不及見妻子一面,護士小姐便送上了一份手術風險同意書。
「墨先生,你太太現在的情況很危急,早產又胎位不正,萬一有什麼事,你得做個決定。」
「什麼……決定?」見護士的眼神有些回避自己,墨庭風有不祥的預感。
「就是……母親和胎兒,我們可能沒辦法同時保住,你得……選一個。」
明歡和寶寶,他只能選一個?
轟天雷響無情地劈落,墨庭風眼前發黑,心口止不住的劇痛。
一個是最鐘愛的妻,一個是滿心期待的孩子,命運竟然要他在這當中做出殘酷的抉擇。
怎麼可以?事情怎麼會到這種地步?
墨庭風手足無措,心亂如麻,猶如置身于嚴寒的極地,全身凍得發僵,就連血液也凝結。
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當年母親難產時,父親所承受的痛苦與絕望。
「墨先生、墨先生,你還好吧?」見他久久毫無反應地呆立原地,護士雖是心生不忍,仍不得不催促。「你必須冷靜下來做個決定……」
要他怎麼做決定?他不想失去他們任何一個!
可若有萬一,他只能……
「我要明歡。」他吶吶地低語,唇色發白,眼眶卻泛紅。「請你們一定要救救明歡,救救我老婆,她不能死,我不能失去她……」
對不起,寶寶,爸爸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媽媽,真的不可以。
「墨先生,可是剛剛墨太太說,她希望能保住孩子。」
「她說什麼?」
墨庭風悚然大驚,長廊另一頭,醫護人員推著躺在輪床上的楚明歡準備進手術室,他立刻奔過去,只見嬌妻雙手緊緊捧著月復部,痛得死去活來,臉色如雪慘白,大滴大滴的汗珠濕透了她凌亂的秀發。
一見到他,她渙散的眼瞳短暫的發亮,虛弱地朝他伸出手。
「庭風,庭、風……」
「我在這兒!」他連忙握住她的手。「明歡不怕,我來了。」
「孩子……孩子……」她痛得幾乎無法言語,只能用那黯淡的瞳眸祈求似地望著他。
「你別擔心,寶寶會沒事的,你顧著自己就好,是不是很痛?醫生等一下會替你麻醉的,你忍一忍、忍一忍……」他忽地哽咽,滾熱的男兒淚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滑落。
「我要……寶寶,」楚明歡顫著唇,努力表達自己的意願。「爸……等很久了……」
這個傻女人!難道她為了滿足老爸含飴弄孫的心願,就不顧自己的性命嗎?他真想好好痛罵她一頓,她可知曉,如果失去了她,他該怎麼辦?
「明歡你听我說,我不能失去你,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啊?你听到沒?」他慌亂地在她手背上印下一連串碎吻。
「你要加油,要保重自己,知道嗎?否則……」
他說不下去了,一滴滴淚水灼燙著她的手。
她愛憐地凝睇他,在這痛到極致的時候,驀地明白這男人也跟自己一樣的痛,或許更痛。他說不能失去她,她又何嘗舍得離開他呢?在這世上,她最牽掛的、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他。淚水模糊了她的眼。
「我……愛你……」
這三個字墨庭風早已期盼許久,可他怎麼也想不到,珍愛的妻初次對他告白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心慌了,神智亂了,全身麻痹,只想著此生若是再也見不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听不見她對自己說話,那還不如就此死去。
「愛我,就不要丟下我……不準你離開我,你听懂了嗎?不準丟下我……」到最後,他只能半是威脅,半是哀求,在她面前徹徹底底變得軟弱。
他哭了,她也哭了,她也不想離開他啊!她想活下來,活著看顧他和他們的寶寶。她拚了命的,強撐著透不過氣的胸口,留下或許是能夠對心愛的男人說的最後一句話。「別哭,我、不走……」
而他失去了聲音,痴痴地目送妻子被推進手術室,茫然地簽了手術同意書,接著便猶如石化的雕像般守在門外不動,直到墨大中氣喘吁吁地趕來,才喚回了他迷惘的心神。
「爸,我選擇明歡,我真的……不能失去她……」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墨大中卻完全能明白,他很快便猜到兒子也面臨了和自己當年一樣無奈的抉擇。
他沒有多余的安慰,只是用一雙骨節糾結的老手,溫情地拍撫兒子僵硬的背脊。「別擔心,明歡不會有事的,她一定會平平安安的,不會有事的……」
手術室外的長廊,一片靜寂,只有老人家喃喃的安慰,在空氣中幽幽回蕩,如亙古的梵音。
楚明歡醒來時,只覺得恍如隔世。
盯著病房的天花板,她恍惚地出神,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直到眸光一轉,望見陪坐在病床邊昏昏打盹的男人,這才悠悠地回神。
他好憔悴!
蒼白的臉,冒著胡渣的下巴,即便在夢里也糾結的眉宇,令她心口不禁陣陣揪疼。想起他在自己進開刀房前說的那些話,那哽咽的哀求、痛紅的眼眶……他一定嚇壞了!
她可憐的愛人……
她顫顫地伸出手,輕柔地撫上他微涼的頰,一寸一寸摩挲著那令自己掛心的俊顏。
他驀地驚醒,遍布血絲的墨眸凝望著她,乍然點亮喜悅。「明歡,你醒了!」說著,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指節用力到泛白,仿佛是怕一松手,她便會消失不見。
「嗯。」她柔柔地應,柔柔地望著他。
他握著她的小手緊貼自己的臉,戀戀不舍。
她用目光憐惜地看著他全身上下,許久許久,才沙啞地問出一個她有些害怕听到答案的問題。
「寶……寶寶好嗎?!」
他聞言一震,盯著她的眼神閃爍不定。
她的心直直地往下墜,宛如墜落無底的黑洞,怎麼也模不到底,旁徨而驚懼。
難道她終究沒有保住孩子?她和丈夫的愛情結晶,一家人滿心期待的寶貝,那時不時在她體內調皮淘氣的小生命……就這麼離開了嗎?以後都見不到了嗎?
淚水如珠,剔透地滾落,她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雖然知道丈夫寧願自己活下來,可是……可是那是他們的孩子啊!是他們兩個傻夫妻日日夜夜盼望的小寶貝,他們還說好了,要是孩子生下來哭鬧不休,她這個做媽媽的負責喂女乃安撫,而做爸爸的他就負責幫孩子洗澡、換尿布。
他們甚至還幼稚地打賭,看孩子是先學會喊爸爸還是媽媽,若是她贏了,他就背她和孩子在附近的公園里走一圈,而贏的人若是他,她就在夜里陪他去海里luo泳。
都說好了啊!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讓孩子不見了?
思及此,她的心口劇痛,忽地嗚咽出聲。
「別哭啊!歡歡,你別哭啊。」墨庭風見嬌妻傷心難過,急忙坐上床沿,將她顫抖的身子攬入懷里,柔聲哄著。「寶寶只是因為早產而身體虛弱,醫生說要在保溫箱里觀察一陣子,會沒事的,歡歡,寶寶一定能好起來。」
所以寶寶還活著?楚明歡驚喜地揚眸。
「是個小女生。」墨庭風溫柔地用手指拭去她頰畔的淚痕。「很可愛的小女生,長大以後說不定比你還漂亮。」
「我要去看她!」她猛然揪住丈夫的臂膀。
「別急,你的體力還沒恢復,先睡一覺,起來再去看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就要去看!」
墨庭風拗不過嬌妻,只得一把橫抱起她,不顧她的抗議,也不顧醫院里其他人異樣的眼光,一路將她抱到育嬰室外,夫妻倆隔著玻璃窗,怔怔地望著那個睡在保溫箱里的小嬰孩。
她真的好小,楚明歡不禁聯想起自己見過的剛出生的幼貓,那麼小,那麼弱,怕是堪堪盈滿一個掌心。
這樣嬌弱的孩子,雖是生下來了,可依然在危險的邊緣掙扎,隨時可能會離開這個世界……
楚明歡想著,淚水又紛然碎落,胸臆止不住的酸楚。「弱弱,我的小弱弱……」她朝玻璃窗伸出雙手,恨不得能將那窩在保溫箱里的小寶貝捧在手心里。
墨庭風望著嬌妻的淚顏,心酸地將她擁抱入懷。
從此,他們的寶寶便有了個小名——弱弱,而楚明歡相信,孩子必會和這樣的小名相反,堅強健康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