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北京城郊
晴空萬里,原野曠闊,遠處一片森林郁郁蔥蔥,掩著一方如鏡的湖泊,映著天上朵朵白雲。
今日天子出城游獵,隨行的小兵正忙碌地在空曠處扎起一頂頂營帳,香雪坐在昭武郡王的馬車上,素手縴縴,正執壺點茶。
簾外天高地廣,簾內只有一方靜謐的空間,任簾外風聲和人聲喧囂吵嚷,她只專注于簾內這一壺茶,這一盞清香。
她從很久以前就明白,她的世界只有眼前這方寸之地而已。
她出身不顯,從小長于閨閣,十四歲那年入宮選秀,成了宮女,來往的便是宮里那幾處亭台殿閣之間。
這樣的她,原該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她也不求皇帝臨幸,不求上位為嬪妃,只求閑暇時能為自己點一盞茶,喝一口唇齒留香。
可人生難料,她竟會被皇帝下旨賜給當寵的將軍郡王,而後又有人找上她,挾持了她唯一的親弟弟,命她為他們辦一樁事,保她弟弟平安富貴。
她父親只是個監生,在她入宮後不久,她的家族便因一次水患遭難,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都死光了,只留下年幼的弟弟托給母舅那邊的人照顧。
在這世上,她也只牽掛這個弟弟了,就算不能保他富貴,也一定要讓他平安。
所以怎麼辦呢?
她只能做了,殺了那個男人!
可如何才能一擊中的,著實費盡她思量,無論是下毒或行刺,她總要想辦法撇去自己和這件事的關系,否則小皇帝一旦震怒,別說她這個凶手死無全尸,就連弟弟和母舅一家都逃不掉滿門抄斬的命運。
不過就算她僥幸成功,怕同樣難逃一死,那位神秘的幕後主使者難道不會擔心她有一天泄密?
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早在她接下任務的那一天,她便知曉無論事成與不成,自己前方只有一條死路,總有一天會走到盡頭。
她原想走得快一些,可那男人實在太聰明了,或說太冷情,對她們這些後院的姬妾從來不假辭色,她進府兩個月,他竟是一次也沒主動來探望過她。
或許是他們初次相見,她給他的印象太壞了,他在清晨練劍,她竟闖進了屬于他的私密空間。
他認為她是刻意在他面前展現自己來爭寵,她不否認自己是藉著散步之名想一窺這個男人的身姿,只是沒想到會犯了他的大忌。
她只是個姬妾,對他而言就只是個玩意兒,他是主人,她是可打可殺的奴婢。
第一眼,她沒能令他動了心,就注定了節節敗退。
這次游獵,他本也不欲姬妾隨行,要不是小皇帝隨口一句話,她也沒這個榮幸陪侍。
小皇帝想喝她點的茶,所以他才把她帶來。
一念及此,香雪不禁幽幽嘆息,捧著茶盞淺淺地啜了一口,水霧在眼前朦朧。
從前在宮里,她雖也遠遠地見過他幾回,但都是驚鴻一瞥,上回相見又不大愉快,她連頭都不大敢抬起來,直到今晨,她才有機會將他的相貌看得清楚,正如那些宮人私下議論時所說的,這位郡王爺確實長得很好看,身姿高大俊偉,五官宛若刀雕斧鑿,眉目凌厲張揚,看似貴氣逼人,卻又內含某種英睿光華。
許是長年上戰場的緣故,他的膚色並不如一般貴族公子那樣白皙,而是一種淡淡的古銅色,偷窺他練劍那回,那半敞的衣襟下露出結實勻稱的肌理,汗水在晨光下如朝露瑩瑩閃爍,自有一股陽剛的魅力。
敝不得那麼多名門貴女想與他聯姻,誰家姑娘不想嫁個允文允武的好兒郎?
說來能做他的姬妾也算她好運呢,當日她出宮時,那些宮里的好姊妹們可是個個嫉妒又羨慕地目送她。
她們哪曉得她赴的是一條黃泉之路……
香雪自嘲地勾勾唇,簾外忽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呼哨,跟著馬蹄聲雜沓而來,揚起漫天煙塵。
是游獵的貴人們回來了,不知這趟郡王爺的收獲如何?
素手悄悄執簾,掀起一道細縫往斑竹簾外望去,眸光稍一流轉,那挺拔偉岸的身影便赫然入眼,如一道閃電,照亮了她狹小的世界。
她痴痴地望著。
入夜,繁星點點俯視人間,原野中央架起一座營火,熊熊燃燒著暖意,小皇帝半坐半躺在老虎皮鋪就的座褥上,下首那桌坐的正是朱佑睿,兩人喝酒吃肉,談興正濃,也不管其他王公大臣在一旁看這哥倆好的一幕看得扎眼。
香雪跪在朱佑睿身側侍酒,在這樣的場合,她是沒資格坐下的。
「將軍大人今天可得意了,獵了一頭狐狸又打了好幾只野兔,成果可比朕豐碩不少啊!」
這要是別人,听皇帝這半酸不酸的揶揄,早就冷汗直下了,也只有朱佑睿敢滿不在乎地一笑。
「臣的箭術是比皇上好那麼幾分。」
大言不慚的一句話教香雪微微一驚,連忙斂眉低眸。
「給你幾塊染布就給朕開起染坊來了?」小皇帝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是臣失言,臣自罰一杯!」朱佑睿舉杯,很干脆地一飲而盡。
「得了,你說的也是實話。」小皇帝悶了,伸手揉了揉下巴。「你這騎射是戰場上磨出來的,朕不如你也是應當。」
「皇上說的是。」
小皇帝又賞他兩枚白眼,忽地一拍大腿。「朕就不相信,等朕在西苑再苦練個幾年會及不上你!哼,到時我可要親自斬殺幾個韃子的賊首給你看。」
「臣靜待那天的來臨。」
這話愈說愈不成樣了,香雪听得心驚,這才深切地領悟朱佑睿有多麼得寵,小皇帝在他面前又是多麼葷素不忌,什麼都敢說。
不愧是天子信臣。
「對了。」小皇帝眼珠滴溜溜地一轉,瞄了瞄安靜垂首的香雪,嘴角勾起壞笑。「朕把這太素殿的美人宮女賜給你,你覺得如何?」
香雪正斟酒的素手一顫,朱佑睿則是眉目不動。
「臣至今尚未有機會喝她點的茶。」
「什麼?你還沒喝過?」小皇帝驚訝,這意思是他連踫都沒踫過這女人嗎?狐疑的目光朝香雪掃去,她頓時頭皮發麻。
小皇帝這是怪她侍候不周吧?身為姬妾,卻不能引起主人的憐惜,兩個月來他連她一根手指也沒踫,她是夠失敗了。
香雪咬了咬牙,不著痕跡地瞥了朱佑睿一眼。
這男人是故意的吧?他定知曉他一句話便能送她上死路!可他為何要這般說話呢?無論如何,她也是小皇帝賜予他的人,她若有不是,聖上也不免有識人不明之疑慮。
或者他就是故意的,暗示小皇帝以後別再送女人給他了……
香雪一時也想不清,只能暗暗深吸一口氣,很識相地伏身跪倒在地。「賤妾失職,請皇上降罪。」
「得了吧!是這家伙不理你,又不是你不理他,降什麼罪?」小皇帝一針見血。
這話卻絲毫安慰不了香雪,只令她更加顏面無光。
可區區一個侍妾,又哪來的面子可顧?
小皇帝哼哼兩聲。「皇叔,你這可是跟朕作對?朕說她點的茶好喝,你偏不喝,是對朕有何不滿嗎?」朕賜予的女人你看不上,莫非是懷疑朕的眼光?
「皇上聖明,臣怎麼會有不滿呢?只是近日臣實在忙碌,並無閑心點茶、喝茶。」倒不是看不上,只是最近不想用,皇上若有閑不妨管管國家大事,微臣這點家務私事就不勞費心了。
君臣互打機鋒,自然都明白對方話中涵義,目光化為兵器在空中交擊,火花四射。
「你有空喝酒,卻沒空喝茶?」小皇帝意味深刻地笑了笑。「那就今晚吧!回頭你回自己的營帳里讓美人兒侍候你一盞醒酒茶,教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冷面將軍也好好消受一回美人恩。」
就硬要送他入洞房是吧?
朱佑睿無聲地嘆息,皇帝御口都開了,他明天要是不送上落紅的帕子給皇帝驗看,怕是皇帝接著就要嘲笑他不像個男人,口口聲聲要替他賜婚,幫他找回男性雄風了。
「臣謹遵皇上旨意。」縱是咬牙切齒,也只能認了。
回到暖融融的營帳內,那些小兵們也不曉得從哪里得到的消息,竟在榻上掛了紅羅帳,鋪了戲水鴛鴦的被褥,桌上燃著一對紅通通的喜燭。
朱佑睿看得嘴角直抽。
出門在外,這些人是從哪里弄來這些的?準備得還真周到啊!
香雪比他早一步回營帳,她沐過了香湯,此刻穿著一襲繡著蝴蝶穿花的粉桃色衫裙,半干的秀發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綰著,素著一張清秀容顏,更顯身姿淡雅,裊娜娉婷。
「爺回來了。」她屈身行禮,嗓音甜美如醴。「可要先行沐浴?」
他看都不多看她一眼。「我口干了,先給我一杯茶吧!」
「是。」香雪捧來一盞事先備好的醒酒湯。
他挑了挑眉,以為她會現場表演點茶的手藝。
她看出他的意外,淺淺一笑。「點茶講究心情氣氛,如此才能品出茶的滋味,爺今日怕是沒這心情,容妾改日再為爺獻茶。」
好吧,人家也不屑隨隨便便就點茶給他喝呢!
這番隱微的傲氣倒是稍稍勾起朱佑睿的興致,仔仔細細地看了面前的美人一番,也算是姿容妍媚,如清風明月,令人舒心。
他一口喝干了醒酒湯,將茶盞遞還給她,自行到簾後沐浴,隔著一道薄薄的紗幔,他的身影其實香雪都能看得見,一時口干舌燥。
今夜,就要將自己給了他嗎?
反正遲早要給的,一個將死的女子守著貞潔也沒用,只是這顆心怎麼就跳得這麼慌呢?亂得她腦袋空空,都不知該做什麼好。
片刻,他沐浴完畢,只穿著一件白色中衣便走出來,她連忙端來炭盆,坐在榻邊,先用一方巾帕將他一頭濕淋淋的頭發擦了擦,然後一束束地捧起來在炭火邊耐心地烘烤。
他手捧一卷兵書讀著,而她看著他中衣下的肌肉近在眼前,芳心怦怦地跳,臉蛋悄悄地浮染紅暈。
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內心百折千回,就是壓抑不了緊張,再如何勸服自己冷靜,畢竟也是一生一次的初夜。
墨發烘到半干,他忽地不耐地擺擺手。「好了,就這樣吧。」
她震了震,小手在半空中僵了一會兒,這才緩緩放下。
「安置吧!」
「……是。」回話的嗓音雖溫順,卻掩不住一絲猶豫。
他回頭看她,只見她臉若芙蓉,染著淡淡嫣色,明眸乍見他目光,閃爍了下,接著便強作鎮定,粉唇微微一彎。
「爺今日騎馬騎了一天,肌肉想必緊繃,妾給爺揉揉吧!」
語落,她見他不發一語,便當他是同意了,半跪在他身前,捧起他一條小腿,春蔥般的手指有技巧地按揉著。
這是在拖延時間?
朱佑睿居高臨下,星眸炯炯。
他並非守身如玉的柳下惠,元配趙月薇去世後,也偶爾會輪流進幾個侍妾房里,只是他似乎對性事有某種潔癖,總覺得踫了自己不喜歡的女人頗不自在。
漸漸認清後院那幾個姬妾的嘴臉後,他便對她們毫無興趣了,而皇帝硬塞給他的這個女人,又如何呢?
他靜靜地打量她,她低著螓首,露出頸後女敕白的肌膚,脖頸彎出一個美妙的弧度,縴細柔婉,彷佛一折就斷。
他心念一動,抬手拉出她發間的玉簪,發絲如瀑傾瀉,在她腰間搖曳。
他能感覺到她嬌軀一顫,按揉的動作也僵住了,半晌,才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丙真是想逃避侍寢呢!
不知怎地,朱佑睿忽然想笑,比起其他女人此刻或性感或羞澀的勾引,他更喜歡她故作堅強的膽怯。
大手抬起她小巧的下頷,明眸似乎平靜如水,他卻敏銳地察覺到那靜水下的一絲波瀾。
他定定地盯著她,眼神清冽明透。「你明白皇上今夜講的話是何用意吧?」
唇如風中嬌蕊一點紅,不著痕跡地顫了顫。「妾身明白。」彎睫如蝶翼,乖巧地斂伏。
還是少了點趣味啊!朱佑睿挑了挑眉,忽然沒了興致,直接躺下。「睡吧!」
就這樣?香雪愕然,失神了好一會兒,才安靜地跟著躺下。
原來他還是不想踫她啊!心頭縈繞一股無法言喻的酸澀,听著枕邊人綿長沉穩的呼吸,她卻是久久不能成眠。
亢桌上的喜燭依然燃著火光,滴滴燭淚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