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兩人回到郡王府時,已是亥時三刻。
朱佑睿見香雪香腮緋紅,知她依然處于興奮狀態,一時半刻也睡不著,便要下人打了熱水進浴房。
走了兩、三個時辰,腿也酸了,的確很想泡泡熱水緩緩身上的疲倦,于是香雪月兌下白裘大氅掛在天青蓮紋衣架上,安靜地去了浴房。
朱佑睿卻是肚子餓了,他吩咐廚房準備清淡的宵夜,用熱水燙了燙腳,簡單漱洗後,只穿著一件中衣便在房內走動。
屋里燃了炭盆,炕燒得熱熱的,空氣里暖意融融,一點也不冷。
兩個丫鬟送來宵夜,兩碗熬得濃濃的老鴨湯,拌上細面,撒了蔥花,還有幾碟小菜。
朱佑睿讓丫鬟將宵夜擺上桌,揮手要她們退下,他向來不喜下人近身服侍,若是那位真人開口,小皇帝非要他時時刻刻與香雪寸步不離,他也不會讓她留宿在他屋里。
只不過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對她的相伴也漸漸習慣了,不再覺得有個女人很礙事,反而在看著她時,常常想起心尖兒上的那個人。
心下其實隱隱有著憂慮,他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忘了曼曼,將香雪當成替代品。
畢竟他和香雪,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男人和女人……
思緒亂了,朱佑睿不願再多想,走動之際卻因走神差點撞倒衣架,香雪掛在衣架上的大氅翩然墜地。
他彎身拾起時,眼尖地瞥見袖袋里似有一個小瓷瓶冒出頭,腦海倏地響起皇上派來暗中跟隨他的暗衛首領今夜對他說的話。
「方才郡王爺和愛妾走散時,在下看見一個精壯的布衣漢子借著賞燈和她搭話,末了彷佛還塞給她一樣東西,在下稍微錯開了眼,那人便擠入人群不見了,看來像是個身手不凡的人物。」
有人塞東西給她?
對暗衛首領的提醒,朱佑睿原本並不如何在意,想著約莫只是跟那位書生一樣的登徒子,見香雪生得貌美,調戲她幾句而已。可此刻翻出這只小瓷瓶,他不免心生警覺。
他打開瓶塞,輕輕倒出里頭的些許粉未擱在掌心上細瞧,無色無味,呈現霜狀。
他眼神一凜,這東西莫不是……
他暗中喚來府里一名他極為信任的管事,用紙包了一小撮這白色霜狀粉末,低聲吩咐。「去抓只耗子喂這東西,看看情況如何?」
那管事臉色微變,似是聯想到了什麼,可他一句話也沒問,依言退下。
香雪回到房里時,朱佑睿正坐在桌前吃面喝湯,听聞聲響,他抬頭淡淡瞥了她一眼。
「餓了嗎?廚房用老鴨湯下了細面,味道不錯。」
她以為自己不餓,可嗅了嗅面湯的濃香,乂見他一口一口唏哩呼嚕地吃得率性又恣意,胃袋不爭氣地擰了擰。
她微微紅了臉,盈盈在他對面落坐。論理她一個侍妾是沒有資格和他同桌共食的,但因為這陣子他總是縱容她坐下陪著自己吃,她也慢慢學會了不顧規矩。
她優雅地喝了一口湯,又吃了幾筷子面,滿足地輕聲嘆息。
他看了看她,那彎彎的眉眼,盈笑的粉唇,看著就像一只饜足的貓咪,慵懶而俏皮。
他心弦一動,努力壓下胸臆間那股復雜的滋味,故作輕描淡寫地問︰「以前不曾問你,你家里還有哪些人?」
她聞言怔了怔。他怎麼忽然關心起她了?
「怎麼?不能說?」他劍眉一挑。
「不是的。」她連忙細聲辯解。「數年前一場大水,我家里的人……幾乎都沒了,如今只剩一個弟弟。」
他一震,凝視她的墨眸深不見底。
她看不清那其中是否潛藏著對自己的同情,櫻唇一扯,澀澀地苦笑。「弟弟寄養在舅舅家。」
「他幾歲了?」
「我進宮那年他還不到七歲,如今……也有十二歲了。」她悠悠的語氣似是懷念。
他皺眉,沉吟片刻。「想回家嗎?」
「什麼?」她一愣。
「這麼多年了,不想見見你弟弟嗎?」
「自然是想的……」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悵然的神情,正欲說話,外間有丫鬟揚聲喊道。
「爺,李管事來了。」
朱佑睿一凜,披了件外衣走去外間,李管事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面色一冷。
「知道了。」
李管事離開後,他讓在外間听候傳喚的丫鬟也退到屋外去,吩咐了這院子里里外外的人都不許接近正屋。
他吩咐的音量不低,香雪在里間也听見了,心下浮現某種不祥的預感。
為何他要將下人們都打發走呢?究竟出了什麼事了?
再回到房里時,朱佑睿神情冷凝,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凜冽煞氣。
「是誰派你來的?」他直截了當地質問。
香雪震懾,倉皇起身。「我……妾身不明白爺的意思。」
「不懂?」朱佑睿冷笑,舉高握在手里的小瓷瓶。「這瓶子是誰給你的?」
那是……
香雪明眸圓睜,容色駭然刷白。
「瓶子里裝的是什麼,你應該很清楚吧?」
是毒藥。
是今夜那道如魔鬼般糾纏她的黑影交給她的毒藥。
香雪眼前一暈,踉蹌地跪倒在地,玲瓏的身子低低彎伏著,輕顫不止。
可她愈是做出一副恭敬求饒的姿態,他愈是怒上心頭。
「看來你的確知道這瓶子里是什麼,這是砒霜!是只要一丁點便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藥!」
凌厲的嗓音落下,一字一句猶如驚雷劈在香雪耳畔,她只覺得全身發冷。
「說!是誰派你來的?」
牙關格格地打顫,她死命咬住,死命忍著刺痛著眼眸的淚水。
「抬起頭來!」
她噎著喉嚨,緩緩揚起雪白無血色的臉蛋,淚珠瑩瑩閃爍。
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只是令他更加氣惱,恨不得抬腿重重踢她一記。
「為何不說話?事到如今你還想維護那個人?」
她才不是想維護那人,她是怕,怕自己一旦招供出指使者,弟弟的性命隨時會不保。
她祈求地凝視他。「爺,是我……錯了,是我豬油蒙了心,您……殺了我吧!」
「你說什麼?!」墨眸燃起熊熊火焰。
「殺了我吧!爺的恩情……容妾來生再報……」
「誰要你報恩?誰允許你輕易就這樣死了?」朱佑睿氣得渾身顫抖,不知怎地,看著她哀哀求死,他彷佛看見曼曼在他面前哭泣。
她怎麼能求死?
他還沒罵她,還沒嚴刑拷打她,她竟敢做出視死如歸的姿態!
「爺,您殺了我吧!」她早就不想活了,活著只是折磨,她殺不了他,只好期待他了結自己。
「想這樣一死百了?你作夢!」地獄般的怒火在他胸口狠狠焚燒,幾乎燒融了他的理智,他用力踢了她肩頭一腳。
這一腳將她踢得滾趴在地,細女敕的肩頭劇痛,瞬間瘀青,可她依然強忍著,將一聲聲酸楚的哽咽都噎在心口里。
她不能哭,她沒資格求他憐惜,這一切都是她的命。
她強撐起抽痛的肩膀,膝頭跪地行了幾步,再度于他腳下臣服地弓身彎伏。
「你……」朱佑睿面色鐵青,氣得想殺人。
這女人,他給過她機會了,是她逼自己走上絕路!
他無情地冷哼。「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查不出誰是幕後指使者嗎?」
她悚然抬頭,含淚的明眸寫滿驚懼。
他深深地注視她,在自己心軟前別過頭去。「你不是曼曼,你永遠不會是她……」
嘲諷的低語落下,他再也沒多看她一眼,橫臂拽住她手腕,沿路拖著她來到門口,毫不憐香惜玉地擲出去。
「來人!將這女人關到柴房去!」
棒日午時,朱佑睿入宮求見皇帝。
小皇帝在西苑召見他,在臨著太液池畔的一處樓閣擺開宴席,憑窗可見戶外白雪皚皚,枝頭凝冰,晶瑩剔透。
桌上用炭爐燒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湯鍋,香氣四溢,鍋旁則擺著兩大盤切成薄片的羊肉、兩大盤各式瓜果蔬菜,以及一壺燙得溫熱的美酒。
小皇帝屏退了隨侍的太監,自己親自站在桌邊,興奮地用筷子挾著肉在湯里來回地涮。「來來,我們今日也學廣州人打邊爐吃。」
所謂打邊爐類似于現代的火鍋,由雞、豬骨與海鮮等物熬成上好的高湯,加了枸杞、桂圓、黨參等等中藥材,冬天時吃頗能祛寒養生。
朱佑睿陪著小皇帝大快朵頤,一面听他抱怨方才在內閣里,首輔李東陽跟次輔焦芳又打起擂台來了,一件事情來來回回地爭論不休,吵得他頭痛。
「……朕是好心想當和事佬,結果說的他們又不听,唉,這皇帝當得可真真是憋屈!」小皇帝重重嘆息,無可奈何的口吻分明是在求同情。
朱佑睿也很貼心地立刻表達同情之意,同仇敵愾地跟著抱怨了幾句。
小皇帝樂得用力拍他肩膀。「朕就知道!還是你最了解朕,不愧是朕的好兄弟。」
「皇上,論起輩分,臣可是您的堂叔。」
「唉,什麼堂叔、堂佷的多生分!朕就想把你當兄弟!」
朱佑睿微微一笑,雖是得了小皇帝稱兄道弟的熱情對待,心頭仍沉沉地壓著心事。
「怎麼了?」小皇帝這才察覺到他的異樣,心念一動,左右張望。「香雪呢?她今天沒跟你一同進宮?」
朱佑睿胸口一擰,表面卻裝作若無其事。「臣覺得帶著個女人出出入入實在麻煩,今日她正好身子不爽,臣便將她留在郡王府里了。」
小皇帝一听,登時急了。「不是說了嗎?你無論去哪兒都得帶著她,你們倆得寸步不離!」
「皇上莫擔心,只是偶爾分別片刻……」
「哪里是片刻?等你陪朕吃完這頓飯就回去,至少也得幾個時辰……不成!要不你現在就回去,要不就立刻宣她進宮!」
「皇上!」朱佑睿哭笑不得。「臣身上隨時都帶著那位逍遙真人給的鎮魂銀鎖。真人只說最好有個純陰之人相伴,也沒說非得讓香雪時時刻刻跟著我。」
「唉,朕這不是怕事有萬一嗎?」小皇帝也覺得自己太過小題大作,有些赧然。
朱佑睿心下不禁感動,他自然明白小皇帝為何如此擔憂。「皇上的心意臣明白,您請放心,臣會好好保重自己的。」他放柔了語氣。
小皇帝上下端詳他。「你真的沒事?身上可有哪里不適?」
「臣好得很!」
小皇帝這才放心了,又笑嘻嘻地涮起肉片來。「來來,趁熱多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