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倏然沉寂。
方才的旖旎瞬間消逸無蹤,朱佑睿面露驚駭,眼潭闇黑無垠。
「為什麼這樣問?」好半晌,他才沙啞地揚嗓。
她沒有回答,垂下眸,細聲低語。「你先避開,我要穿衣服。」
兩人各自默默地穿戴衣物,梳洗過後,相對而立,卻是無言。
朱佑睿內心翻江倒海,情緒糾結,思量著方才程思曼的問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認出他不是真正的鄭奇睿了嗎?
想問又不敢問,這還是他初次陷入如此進退不得的處境,近乎膽怯。
他十歲便能上馬彎弓射獵,就連在天下至尊面前都膽敢放肆說笑,可如今面對一個女人,他竟會慌張。
他害怕。
怕即將面對的質問,怕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再有愛……
終于,她打破了如冰的氛圍,嗓音似半噎在喉嚨里,困難地吐露。「你……不是鄭奇睿。」
這並不是疑問句。
心韻如擂鼓,怦怦地撞擊著他的胸膛,他只覺得一陣隱隱的痛。
她看著他,臉蛋如雪蒼白,唇瓣輕顫,明眸閃爍著異樣的波光。「你……一定覺得我瘋了,其實我也覺得自己瘋了,你明明就是奇睿,怎麼可能不是他呢?可我就覺得你不是,你……是另外一個人。」
他不吭聲。
「我瘋了吧?對啊,我也覺得自己瘋了!」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用手狼狽地抹去。「除了奇睿,你還能是誰呢?為什麼我覺得你不是呢?我真的瘋了……」
他驀地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她顫抖的肩膀,她震了震,直覺往後一退,他目光一黯。「你怕我嗎?曼曼。」
她搖搖頭,珠淚盈于眼睫,如清晨曉露折射著陽光的虹彩。
他想用手指抹掉那一顆淚,又怕嚇著她,手只好停在半空中。「你不用怕我,我不會傷害你。」他啞聲許諾。
她相信。
程思曼含淚睇著面前的男人,雖然她懷疑他的真實身分,雖然她為自己的懷疑感到崩潰、痛苦,可他對自己的情意,她相信。
「你沒有瘋,曼曼。」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低語。
她心口一擰,幾乎透不過氣。「你的意思是……」
他閉眸深吸口氣,再睜開眼時,那眼神黯淡而復雜,隱約閃爍著某種慌亂。
「我的確不是鄭奇睿。」
語落,他不再說話,主動後退一大步,拉開與她的距離,像法庭上孤獨的罪犯等候判決。
「你……真的不是奇睿?」
「不是。」
程思曼倒抽口氣,自己不可思議的臆測竟是對的!
她駭然凍立原地,朱佑睿不敢看她的表情,略略別過視線,澀澀地苦笑。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不是的?」
「是……昨天,我看你當眾表演舞劍,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仔細想想,真的有點奇怪,自從你在北京的醫院醒來失憶後,好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以前你會的事情,現在得花一點時間才能重新學會,可我以為你不會的事情,你卻能信手拈來。你以前最討厭泡茶了,怕鄭伯伯逼著你繼承家業,對有關茶藝、茶葉的一切都敬而遠之,可你現在會古代點茶的手藝,會用長嘴壺斟茶的功夫,但我只教了你最基本的泡茶知識啊!那些都是你從哪里學來的?又是什麼時候學的?」
「你不覺得也許是我在失憶以前,自己偷偷在某個地方學的?」
「嗯,我本來也這麼想,可你記得點茶的手藝,卻忘了怎麼跳舞,這不是很奇怪嗎?」
「所以你昨天帶我去夜店,是為了試探我?」
「奇睿以前可是個跳舞高手,還有像汽車旅館這種地方,他也來過很多次了,他會跟在夜店認識的女人玩一夜,有時候還會跟我炫耀……」程思曼驀地一頓,喉間猶如噙了一枚酸橄欖,酸澀難言。
如果這男人真的不是奇睿,那他到底是誰呢?真正的奇睿又上哪兒去了?
她茫然地望向他。「昨天在飯店樓梯間,你跟我說你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我了……就好像你不是躺在醫院昏迷不醒,而是你的靈魂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差點回不來了……」
這女人真的很聰慧,還很敏銳,不愧是自己喜歡的女人。
朱佑睿澀澀一笑,眼神掩不住濃濃的欣賞與眷戀。
她看著,心韻亂了幾拍,心頭卻更酸了。「睿,你和奇睿難道是雙胞胎嗎?不然這世上怎麼會有人長得這麼相像?是我認錯人了嗎?」
朱佑睿沉默片刻。「不是你認錯人,是我佔用了他的身體。」
程思曼听了,只是表情微變,並不怎麼驚訝。
他自嘲地扯扯唇。「你早就猜到了,是嗎?」
她默然頷首。
他暗暗捏握拳頭,努力壓抑波濤起伏的心海,言語在牙關緊咬著,好不容易才沙啞地吐落。「你……怕不怕?」
怕他是個妖怪,怕他強佔了她熟識之人的身體,怕他這個來自古代的靈魂……
「不要怕,曼曼,我不會傷害你。」他再次許諾,彷徨無肋地僵站著,深怕她說出一句排斥自己的話。
她看著他,彷佛會說話的眼楮閃過迷惑、掙扎、慌亂,可在察覺他也和自己一樣慌張,甚至更加手足無措後,漸漸地轉變成溫柔的心疼。
她上前一步,主動靠近他,將手撫上他冰涼的臉龐。「我相信你,睿,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朱佑睿身體劇烈地震了震,排山倒海的情緒霎時淹沒了他——她不怪他!她沒把他當成妖怪!
「曼曼!」他再也壓抑不住滿腔激動,展臂緊緊地摟抱她,恨不能將她揉進骨血里。「謝謝你,曼曼,謝謝你不怕我,謝謝你相信我。」
听出他話里微微的哽咽,她止不住地鼻酸,動情地回抱他。
他將她摟得更緊,好似深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眼眶隱隱泛紅,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曼曼,你願意听我說嗎?」
清風習習,陽光暖洋洋地灑落,朱佑睿與程思曼並肩坐在河岸公園的樹蔭下,望著悠悠的水流。
朱佑睿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關于他的背景來歷、關于他生長的那個時代,以及他的靈魂是如何意外地穿越時空,附身于鄭奇睿身上。
程思曼听著,時而驚奇,時而向往,又心疼他從小失去母親,得不到父親疼愛,才十幾歲便自行請纓上戰場,過著殺戮征伐的血腥生活。
靈魂穿越、時空旅行,照理說這是現代科學還不能解釋的神秘之謎,可听他娓娓道來,她卻覺得這一切的不可思議都是那麼真實。
「你居然十八歲就成親了!」當他提及那段短暫的婚姻時,她不禁有些吃味。
「在我們那時候不算早了。」朱佑睿笑笑。「要不是我的父母雙亡,沒有什麼長輩為我作主,我的親事也不至于拖到那時候。」
「那親事是你自己選的?」
「是啊。」
「喔。」她嘟了嘟嘴。趙月薇,光听這名字也知道必然是個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
他瞥她一眼,補充說明。「我們成親不到兩年,她就過世了。」
聞言,胸臆間淡淡的醋意立時消失,她頓覺有些悵然。「你一定很難過。」
「只是覺得對不起她。」他微微黯然。「我們成親之後,我在府里住的日子不超過兩個月,甚至後來她難產去世,我那時人仍然在西北,連她的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她默然不語,撿起手邊一顆小石頭丟向河面,激起一圈小小的水花。
半晌,她低低地問︰「你愛她嗎?」
听出她帶著幾分窒悶的口吻,他莞爾,卻不回答她的問題,故意吊她的胃口。
「汪明玉跟她長得很像。」
「什麼?!」她愣住。「你說汪明玉跟你的亡妻長得很像?」
「嗯。」
難怪他那天在海灘見到汪明玉時會看呆了……
程思曼酸酸地撇撇嘴,臂膀一甩,又擲了一顆小石頭。「那你以後可開心了,汪明玉現在對你印象可好了,只要你說想見她,她肯定願意赴約。」
「某人這是在吃醋的意思嗎?」他戲論地問。
她哼哼。
他心弦一動,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見她沒有抗拒,他大喜,手指捏了捏她柔軟的掌心。
「傻瓜,你吃什麼飛醋?比我大三歲還比我像個孩子!」
吧麼要強調年紀?
她不悅地橫他一眼。「比你大又怎樣?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就是晚熟,不像你們十幾歲就結婚生子。」
「是是,是我太早熟。」
「哼!你以為自己就不孩子氣嗎?」她伸手用力掐他雙頰。「你有時候還不是會跟我耍賴皮?」
那倒是。
面對她時,他也時常會變成一個孩子,會撒嬌,會鬧別扭,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會那麼幼稚。
是因為愛情嗎?
這時代的人常說,戀愛會讓一個人變笨蛋。
思及此,他胸口一暖,望向身邊佳人的目光越發溫柔似水。
她被他看得羞澀,臉紅心跳地別過眸。「干麼……這樣看我啊?」
「曼曼。」他啞聲喚。
她顫了顫。「怎樣?」
他傾過身,橫臂將她攬入懷里,感覺到她柔柔依偎著他,他更大膽了,方唇曖昧地含了含她小巧的耳珠。
「我沒愛過月薇。」他對著她的耳窩暖暖地吹氣。「這輩子我愛的女人只有一個,你知道是誰。」
他的意思是……
她又羞又喜,被他撩撥得渾身酥麻,直覺縮了縮脖子想躲,卻怎麼也躲不過他散發男性氣息的懷抱。
「你不知道,這次我回去的時候,是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小皇帝請來一個方外真人,弄了塊鎮魂銀鎖掛在我身上,真人說絕對不能摘下來,摘下來我的魂又會飛走,我明知自己可能會魂飛魄散,可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把銀鎖摘下來……」
「不要!」程思曼驚叫一聲,不知怎地,胸臆翻騰著某種驚懼的情緒,她緊緊揪住朱佑睿的衣襟,臉色蒼白。「所以你這次回來,是因為你摘下那個什麼鎮魂鎖嗎?你就不怕萬一你的靈魂找不到路,就此灰飛煙滅了怎麼辦?」
靶覺到她對自己的在乎與關懷,朱佑睿心口一緊,將她抱得更緊,下巴眷戀地摩挲她頭頂。
「別擔心,我這不是平安過來了嗎?」
她身子一僵,半晌才輕輕地問︰「你還會不會再回去?」
他聞言一凜,啞然無語。
她領會到他沉默的暗示,慌亂地揚眸。「你還會再回去,對不對?什麼時候?」
「我也不曉得。」他黯然低語。「只是我這次過來完全是意外,可能是那塊鎮魂銀鎖不小心被扯落了,那個方外真人說會為我尋來一塊上古玉石,那時我的魂魄才能真正的安定……」
「你是說等真人找到那塊玉石後,你很可能又會被召喚回去了?」
「嗯,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