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曼覺得自己作了一個夢。
夢中,一名刺客用短刀狠狠刺入她的月復部,血流如注,痛得她神智昏蒙,接著她不知怎地被困在漫天大火里,軟倒在地,眼看著火舌就要吞噬自己,一個男人的身影忽地朝她奔來,隱隱約約的,她覺得自己看見心心念念的他……
「睿?」她茫然地喚。
「是我,我來救你了。」他的嗓音醇厚而溫柔,像大提琴般在她耳畔低回繚繞。
她不禁喜極而泣,展臂勾摟住他的肩頸。「睿、睿!我終于等到你了,我等到你了……」
夢境忽然變得朦朧,她眨眨眼,發現自己抱的人不見了,蒙蒙迷霧里,只有她一個人彷徨無助。
「睿,睿!你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她哽咽地呼喊,在迷霧里奔跑,可怎麼跑也看不到他,看不到前方有一絲亮光,無邊的恐懼倏地攫住她,她全身發冷,感覺自己一顆心都擰碎了,胸房空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
這樣的空,她已經承受了太久,實在承受不住了,她好怕、好慌。
「睿,不要丟下我,不要……」
「沒事了,曼曼,我在這里。」一雙有力的臂膀環繞住她,急切卻輕柔地拍撫著她。「我在這里,你睜開眼楮看看,嗯?」
她沒睜眼嗎?
程思曼迷惘,努力掀了掀眼皮,許久,才顫顫地揚起羽睫。
一張熟悉的臉孔映入眼里,五官清俊,臉龐線條隱隱帶著凜冽,墨眸深邃如海,漾著溫暖情意。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氣質……
她倏地僵住身子。「睿,是你嗎?」
「是我。」他微微一笑。
真的是他!
她不敢相信,雙手捧住他的臉,一寸一寸地撫過他的眉眼,記憶慢慢地回籠,她記得自己被困在氣爆的現場,半昏迷之際有人救了她,將她抱出去——
但怎麼可能是睿?怎麼可能是他!
「我在作夢吧?」她辛酸地含著淚。「一定是的,你早就離開我了,回去大明朝當你的郡王爺了,你怎麼可能還在這里?」
「是我,真的是我,我回來了!」他握住她一只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頰畔。
「其實我早就來到你的身邊了,這陣子一直陪著你。」
「你一直陪著我?怎麼可能?」她茫然無措,自己果然是在作夢吧!這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她的心房揪緊。
「這不是夢。」朱佑睿看透她的思緒,又握住她另一只手,暖意緩緩滲入她涼冷的掌心。「我真的在你身邊,只是之前沒辦法讓你看見我,後來是因為你困在火場有危險,鄭奇睿才把他的身體暫時借給我。」
她一震,惶然看向他。「奇睿把身體借給你?」
「嗯。」
這麼說現在抱著自己的人真的是他了!她不是在作夢,這是現實,溫暖而甜蜜的現實。
思及此,程思曼驀地嗚咽出聲,她太痛了、太苦了,自從心愛的他在北京消失後,她覺得自己彷佛失去了一半的靈魂,只是行尸走肉,木然而無味。
「……你知道嗎?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我跟自己說,就算你回到五百年前,也有香雪替我照顧你,她會連同我的分好好愛你,可我還是不甘心,我好想你,睿,我真的好想你……」
她在他懷里崩潰痛哭,那麼濃烈的相思,那麼深沉的哀傷,教他也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泛出男兒淚。
他緊緊地擁抱她,慶幸自己能夠將她這樣確確實實地摟在懷里,慶幸她及時被自己帶出火場,只有受了點輕傷。
「曼曼,我來了,我在這里,就在這里。」他拍撫著她顫抖不止的背脊,在她耳畔呢喃地哄著她,方唇貼上她濕潤的臉頰,輕輕地、憐愛地吻著。
她哭了許久許久,像要將這段時間的心酸苦痛全數傾泄,終于,在他溫柔纏綿的安慰下,漸漸止住了哭聲,平靜下來。
他撫了撫她鬢邊的發絲,低柔地問。「肚子餓了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我不餓。」她搖頭,頓了頓。「想喝水。」
「好。」他起身斟了杯溫開水給她。
她捧著茶杯,趁著啜飲的時候整理亂糟糟的心情,醒過神後,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右小腿上了石膏,秀眉一蹙。
朱佑睿看出她的疑慮,暖聲安慰。「放心,只是小腿有點骨折,醫生說好好休養就會康復。」
她點點頭,喝完水後,將茶杯遞回給他,他順手擱在一旁的茶幾上,她看著他的動作,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驚慌地問。「你剛剛說奇睿把他的身體借給你,那他人呢?」
「他在外面守著。」他又撫了撫她的發,替她將凌亂的發綹撥攏在耳後。「也不曉得為什麼,我們兩個的靈魂像是擁有同樣的磁場,不能離彼此太遠,現在他這個狀態,只有我能看見他。」
「所以之前也只有他能看見你嗎?」
「是。」
原來如此。她痴痴地望著他,像要將他的形影深深烙上心版那樣,良久,才沙啞地揚嗓。「那你是怎麼回來這里的?」
朱佑睿沒立刻回答,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悠悠地跟她講述自己回到明朝後發生的事——他曾經忘了她,只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是對自己很重要的人,可關于和她相處的記憶,他卻全數遺落了。
「真人告訴我,如果是我遺忘的,或許就是我不該帶回來的東西。」
遺忘的就是不該帶回的,她是他不該帶回明朝的記憶嗎?
程思曼怔忡地听著,淚水在不知不覺間靜靜地滑落。他用姆指替她擦去眼淚,低唇輕輕地吻了吻她。
「雖然真人勸我看開,但我內心一直糾結著,那陣子我整個人魂不守舍,直到香雪做了咖哩給我吃……」
他跟她述說關于香雪的一切,那些彷佛也曾片段出現在她夢里的回憶,是那麼似曾相識,令她不由得憂傷。
他一直講到香雪為了救他,替他擋了刺客一刀,她震了震,夢中曾感覺到的劇烈疼痛再度襲來,她不禁縮了縮,整個人偎進他懷里。
他感覺到她的惶然,用力擁抱她。「……我听了香雪死前對我說的那些話,這才真正地確定她就是你,你是她五百年後的轉生,可不論五百年前或五百年後,我都失去了你們,我覺得自己快瘋了,不知道自己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義,我想一了百了……」
「睿!」她駭然握緊他的臂膀,抬眸望他。他竟然曾經想過要死去?他怎麼能輕忽自己的性命?
看出她的關懷與指責,朱佑睿又是感動又是心酸,淡淡地微笑,卻是將她摟得更緊,下頷抵著她的額頭。「皇上給了我一隊人馬,讓我親自領兵去揪出安化王的余孽,我真恨透了那些人,一個個都親手殺了……」憶起自己當時近乎瘋狂的嗜血,迷離的眼神倏然變得冷銳如刀,但不一會兒,又再度黯淡下來。「後來我葬了香雪,獨自騎馬出城,漫無目的地奔馳了三天三夜,終于用盡了力氣,從馬上摔下來,那時我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再見你一面,就算魂飛魄散也無所謂,我摘下真人為我戴上的鎮魂玉鎖,試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滿月的晚上才成功……」
接下來他告訴她自己是怎麼和鄭奇睿相遇的,兩人又是如何在形影不離的這段日子中建立了奇妙的友誼。
听罷了整個過程,程思曼只覺得滿心震撼,一腔情意傾溢。她軟軟地依著男人的胸膛,听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所以你是因為想見我,才冒險又穿越過來的嗎?」
「我想跟你說對不起。」他語音微澀。「如果不是為了護著我,你不會丟了性命……」
「是她自願的……」不對,「她」就是她,她們是同樣的靈魂轉生。程思曼仰起臉,眼神柔情似水。「是我心甘情願,我不後悔。」
這樣的愛語誓言太令人心折,朱佑睿震顫不已,不由得俯下頭,激動地吻她。
兩人糾纏許久,好不容易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她,她細細地喘息,櫻唇輕顫,臉蛋暈紅,明眸水汪汪的,整個人像一朵含著朝露的薔薇,清艷柔媚,誘人采擷。
朱佑睿差點又忍不住吻上她,連忙用力深呼吸,強自克制,若不是顧忌這是在醫院病房,說不定他早就壓倒她了。
「你……還要回去嗎?」她啞聲低語。「是不是只要奇睿答應將他的身體借給你,你就可以再回來?可以像這樣常常來看我?」
朱佑睿聞言一愣,下意識地轉頭望向病房外。隔著一道牆,他看不見鄭奇睿,但不知怎地,他能想象鄭奇睿此刻獨自靠牆而坐的模樣,腦海浮現一道孤伶伶的身影,微微駝著的背脊顯出幾分清冷寂寞。
他倏地深吸口氣,艱澀地從喉間吐落嗓音。「這樣對奇睿……不公平,萬一哪天出了差錯……」
程思曼一凜,她怎麼忘了呢?奇睿還在病房外等著呢!她怎能說出這般自私的言語?這樣的念頭連想都不該想。
她恨恨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唇角刻意盈笑。「睿,我想吃水果,削隻果給我吃好嗎?」
朱佑睿知道她是藉此轉開話題,兩人四目相視,同時在對方眼里看到了戀戀不舍的情意,他們都明白,他遲早必須歸還這副身體,而到了滿月的夜晚,他又會被召喚回去——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世間有許多事不能強求,既是偷來的相聚時光,能多得一刻,便是一刻幸福。
程思曼在醫院里住了幾天就出院了。
由于她右腿上的石膏還未拆,行動不便,鄭成才擔心她一個人住沒人照顧,堅持要她住到鄭家來,如此也正中朱佑睿下懷,親自接了她出院,將她安置在鄭家豪宅的客房里。
鄭奇睿默默地在一邊看,他發現在朱佑睿面前,程思曼和面對自己時完全是兩種投樣,她對自己像姊姊般氣勢凌人,對朱佑睿卻是小鳥依人,會撒嬌又會耍賴,俏皮可愛。
原來面對自己心愛的男人,她也可以如此溫柔甜蜜啊!
鄭奇睿暗暗感嘆,也不知橫梗在胸臆的是什麼樣的復雜滋味。
這幾天他很識相,沒有跟朱佑睿提起要換回身體的事,也盡量離這對戀人遠遠的,讓他們有機會獨處,他覺得自己真寬容、真有風度,老天爺實在該頒個獎章表揚一下自己,可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有些發酸。
他嫉妒。
看著朱佑睿如此閑適自然地利用著自己的身體與身分,看每一個人見到朱佑睿時都那麼服氣又欣賞,看他開會時,能很從容淡定地提出自己的意見,看他泡茶給老爸喝時,老爸那感動驚喜的神情,看著他對汪明玉疏離冷漠,她反而戀戀不舍地對他糾纏不休……
好嘔啊!
鄭奇睿不想承認自己小心眼,可他真的感到難受。
離滿月的夜晚只剩沒幾天了,朱佑睿到底有什麼打算?他能甘心自己的魂魄被召回明朝,從此與思曼相隔遙遠的時空嗎?
「你在想什麼?」將程思曼哄睡後,朱佑睿悄悄退離客房,來到落地窗外的陽台。
月華如水,幽幽地灑落大地。
鄭奇睿盯著他倚在圍欄邊的身影。「你不怕嗎?」
劍眉一挑。「怕什麼?」
鄭奇睿指了指天上缺了一角的明月。
朱佑睿領悟了他的意思,眸光瞬間一黯,嘴角卻是揚起淡然的笑。「怕也沒用,該來的總是會來。」
鄭奇睿定定地望著他。「你有告訴她滿月的事嗎?」
「她知道的。」朱佑睿微笑更深。
「那她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鄭奇睿愣住,感到不可思議。「她不怕你被召喚回去以後再也回不來了嗎?不怕你們以後再也不能相見?」
「我想她也擔心的。」朱佑睿眼眸微斂,掩去眼里的情緒。「不過這次我們能偷到這幾天相處的時光,已經很幸運了,不能再奢求更多,雖然我沒有問她,她也沒有問我,但我們都知道,等到那一天來臨,我們也只會笑著說再見。」
笑著說再見?真能甘心嗎?如果是他是絕對不會甘心的!
鄭奇睿心亂如麻,胸口撲通撲通地跳,如萬馬奔騰,踢踏著漫天煙塵。「如果……」他澀澀地低語。「我跟你交換呢?」
「什麼?」朱佑睿一怔。
鄭奇睿緊緊皎牙,許久許久,才平復胸臆間翻騰的情緒,墨眸閃爍異樣的神采——
「如果我代替你回去大明王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