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走出涼亭,在婉蜒的小徑上行走,烈陽焚燒,德芬忽覺腦門暈熱,步履踉蹌,不禁蹲踞在地。
「小姐?小姐?」春天驚呼,急忙過來攙扶。「你沒事吧?」
「還好,就是頭有點暈……」德芬掙扎著想起來,眼前卻一片青綠點點。「糟糕……」她撫著額頭。「這就是所謂眼冒金星吧?」
「別動。」一道低沉的嗓音響落。「就這麼蹲著,等會兒就會好了。」
是誰?她揚起臉,想看。
「就要你別動了!」那人喝斥。
好凶,不過在這兒,會這麼對她說話的,該只有那一個吧?
「是……黑玄領主大人?」德芬輕輕喘息,試著凋勻有些凌亂的呼吸。「小的、下官失禮……」為何每次與他相見,她總是身處狼狽境地呢?她著惱地嘆息,又想起身。
「怎麼就是不听話?」黑玄似是惱了,忽地猿臂伸展,將她整個人抱起,橫抱在身前。
春天嚇得臉色別白,氣急敗壞。「喂!男女授受不親,你這人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家小姐無禮?」
「埋在我胸前,不準動。」黑玄不理會春天的抗議、徑自命令德芬。
可以嗎?德芬恍惚地尋思。除了宣哥哥,她還是初次和異性如此親近,他身上有股清新的味道,很好聞,但她身上,怕是汗臭味燻人吧。
一念及此,她更懊惱了,又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羞赧。為何偏偏每次在他面前,就是做不成淑女呢?
可即便感到羞人答答,她仍不由自主地想膩在他懷里,他的胸膛好堅實又好溫暖,令她感到安全。
這樣令她忍不住想親近的男人,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唉,怎麼會呢?
恢復意識後,德芬發現自己躺在農舍里簡單的床炕上,室內安靜無聲,而那個將她一路抱回來的男人正站在窗前,深沉地望著窗外,也不知心里琢磨些什麼。
這房里,只有她跟他嗎?’德芬感到意外,那麼保護她的春天竟會讓他留下來與她獨處,想必是這位領主大人用了什麼威嚇的招數。
她可以想像那畫面,當這男人沉下臉時,是可以把最英勇的戰士都嚇得說不出話的,逞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想著,德芬嘲諷地彎唇,緩緩坐起。
他察覺到她的動靜,旋過身來。「你醒啦?’「我睡了很久嗎?」她問。
「不久,不到一個時辰。」
也差不多該日落了。她望向窗外,天色果然黯淡了,霞光掩映。
「大人快回去吧,再晚了城門一關,就來不及進城了。」
他古怪地挑層。「我說要進城,誰敢攔我?,’說得也是,她怎麼忘了?
德芬惘然失笑,她總是不記得這男人有多我行我素,恣意妄為。
黑玄注視她片刻。「大夫說你近日太操勞了,看貧血氣虛的現象。」
「你請大夫來看過我了?’,她訝異。
他不答,信步來到她面前,在床沿坐下,她微微心驚,他有必要坐這麼近嗎?
他卻仿佛不以為意,視男女禮教之防為無物,遷自保刻地盯著她,半晌,冷冷嗤笑。
「才過一旬,身子便吃不消啦?連這點苦都受不了,還想做什麼開農師,不覺得自己太不自量力嗎?」
他在嘲笑她嗎?德芬不豫地咬唇。
「瞧瞧你的手。」他猛然捉握她皓腕,檢視她原本嬌女敕無瑕的玉手。「都磨破皮了,還起了水泡,才不過模了幾天土壤便成這副樣子了;你還真是嬌慣的大小姐啊。」
「你……放開!」她芙頰躁熱,難堪地想抽回手。「我的手怎樣,不用你管。」
「我不是想管,只是好笑。」他不放開她的手,依然緊緊握著。
她又羞又惱。「有什麼好笑的?」
「你明明不是這塊料,為何要如此堅持?。為何還不認輸?」
「你要我認輸?」她整眉,挑釁地瞪他。「若是我不肯嘗試,不願戮力而為,那我的命、還有那些農民的命,豈不都不保了嗎?為了保住性命,明知不可而為之,有什麼不對嗎?」
他不語,面無表情地看看她。
「何況這不是你刻意給我出的難題嗎?你不就是想看我出糗,才給我一年時間嗎?我跌跌撞撞,豈不正合你意?」
「是挺合我意的。」他似笑非笑。
「你!」她不禁氣惱。他竟然承認自己是有意捉弄她了!
「為何要救那些農民?」他突如其來地問。「又不干你的事。」
「是人都有惻隱之心。」
「我就沒有。」
他倒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這值得夸耀嗎?「大人您肯定也有的。」
「哼。」他相當不屑。
不屑她,還是不屑他自己?她不懂。「我相信只要付出真心,必會得到真心回報。」
「又講真心?」他諷嗤。「這世道誰跟你講真心?只怕你的真心會換來絕情。」
她懂了,他不是不屑,是憤世嫉俗。
她怔忡地望他,他也凝視著她,四目相對,兩人都是心海起伏,一陣異樣。
然後,他落下眸光,再度檢視她傷痕累累的柔夷,拇指輕輕的撫過一顆小小的水泡,眉峰微微糾結。
皺什麼眉?瞧他這樣子,總不會是心疼她吧?不可能吧?德芬被他莫名其妙的行止攪亂心湖一池春水,咬咬牙,用力抽回手,嬌斥。「你這人怎麼這般輕薄?」
他輕嗤,既不慚愧也不牛氣。「你這丫頭,跟我講話怎麼沒一絲敬意?」
德芬傻住,不禁自悔自汁情急之際,又忘了對這男人用敬語。
她斂眉低眸,刻意表示謙卑。「對不起,大人,小的……下官是一時疏忽了。」
「你在家里跟尊長講話,也是這般沒大沒小嗎?」
「不是的。」宮廷禮節繁復,她怎敢輕忽?
「可對我,你卻常常忘了謙卑,你不怕我嗚?」他沉聲問。
她不太確定他聲嗓里是否含著幾許笑意,仿佛,有那麼一點點。
她翩揚羽睫,與他目光相接。
「你,不怕我嗎?」他又問一遍。
不怕嗎?她眨眨眼。「為何……要怕?」
他眉宇不動。「你沒听過關于我的傳言嗎?」
「听過。」殺父軾母,冷血無情。
「知道我一刀便能要了你的命嗎?」
「知道。」
「那你還不怕?」
「我……自然是怕的。」若是不怕,又怎會對他有防備之心,至今不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
「你怕?」
是她的錯覺嗎?他的語氣听來,好似是失望。
「我怕,大人你……您一句話便能要了幾十條人命,襄于州上自州牧,不至黎民,都對你畏懼有加,但不知為何,對你的所作所為,我……下官是生氣多于懼怕。」
「生氣?」他眸中閃過興味。
「氣您為何要做出那些事,為何要讓民間流傳那樣的傳言?」
「所以你是認為我的作為不合乎義理,才會生氣嗎?」
德芬一愣,是義理嗎?她想的,似乎不是那麼正氣凜然之事,她並非想論斷他的罪,反倒像比較在意其他人不要因此斷他有罪。
他說她想救那些農民,可她真正最想救的,是他在襄于州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他可知曉?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該當如何是好?」他不懂得她的真心,還笑笑地問。
她知道,他是在逗她,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何覺得這般逗弄她很有趣。
她收攏翠眉,櫻唇微嘟,不知不覺流露出女兒嬌態。
他看著,有片刻失神,跟著目光倏冷,霍然起身。「大夫留下了治你手傷的藥膏,待會兒敷上吧,還有補身的藥帖,記得按時煎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