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能原諒我嗎?」她誤解了他的沉默,水眸蘊淚。「對不起,玄,真的……對不起。」
細微的嘎咽震撼了他,他驀地旋過身,正面攬她入懷,單手捧起她楚楚淚顏。
「不要哭,別哭了。護他啞聲哄著她,她每落一顆淚,都融在他心上,很疼,很痛。「也不用對我說抱歉,我沒怪你。」
「你該怪我的,我傷你傷得太深。」她含淚睇他,字字句句皆是自責。「若是我早知道,這些年來其實你一直是在為弟弟扛這莫須有之罪,我不會那樣問你,讓你的心結更解不開。」
他聞言,微微顫栗。「你……都知道了?’「嗯。」她頗首。「方才小藍來找我,把一切真相都告訴我了。」
「藍跟你說的?」他震懾。「他會……他能說話了嗎?」
「嗯,他能說了。」德芬微笑,淚光瑩瑩。「怕我誤會你,他很努力地開口說話了。他說,當年殺人的不是你,是他。」
是我殺死娘的,不是哥哥。他是為了保護我,才一肩扛起所有的罪責。
「……小藍告訴我,你爹深愛著你娘,可你娘卻一直在外頭有個男人,你爹愛她至深,寧願裝作不曉,照常過日子,誰知你娘並不滿足,伙同情夫意圖殺害自己的夫君。小藍察覺異狀,不知該如何是好,于是修家書給你,你才會辭了星宿主,火速趕回領地,但己來不及,你娘與情夫合力毒殺你爹,而小藍為了阻止他們,一時情急,錯手殺了你娘……」
德芬閉了閉眸,即便只是重听這樁悲劇,她亦能深深感受到當時兄弟倆的沉痛與無助,怪不得黑藍會因太過駭懼而失語。
「小藍說,他沒法開口說話不是因為怪你怨你,他恨的是自己,無法原諒自己,所以才封閉了自己,不讓任何人靠近。他說他很對不起你。」
「他不必抱歉。」黑玄搖頭,眼眸痛楚地泛紅。「是我這個做兄長的沒能護好他,若是我及早趕回去,他便不用擔此痛苦了。」
「你們其實都是為對方著想。」德芬揚手輕撫他臉龐。「是一對好兄弟,很好很好的兄弟。」
他一顫,神魂俱震,倏地攏臂擁緊她。
她偎在他懷里,又是甜蜜,又有幾分心酸。
兩人都不言不語,卻是心心相印,靜靜地享受這恬馨的一刻。不知過了多久,他低下唇,輕輕吻了吻她柔細的秀發。
「你說,是因為對自己沒自信,才不敢將我留在身邊嗎?」
「嗯。」她黯然應道。
他淡淡一笑。「你跟我來。」
他與她共乘一騎,經過一日奔波,將她領至金穗花城郊,站上高處,俯瞰四方農田。
當日水患過後,土地休養生息,如今已再次種下秧苗,一片青翠。
路過的農人認出德芬,又驚又喜,下跪謝恩,都說有她相助,他們才能重整家園,重獲新生。
「謝謝天女公主,您對我們有再造之恩!’再造之恩嗎?德芬感慨地望著周遭青翠的田地,雖然尚稱不上肥沃,但總也是現出一線生機。
不過,這能算是她的功勞嗎?
「這應該是張、李兩位開農師的成就吧?」她望向黑玄。「別瞞我了,我知道是你將他們從唐國邀來改良水土,我只是坐了順風車。」
「是我將他們邀來的沒錯,卻是你親自跟著翻土下田,與農民們一同辛勞,他們的命當初便是你救下來的,如今能夠重建家園,也是你的恩德。」
「別把我捧得太高了。」德芬苦笑。
「也別把你自己瞧得太低了。」黑玄正色道。「一個從小養在深宮的王女能有你這般的勇氣與毅力,你還認為自己沒資格稱王嗎?」
稱王?德芬聞言,心跳如擂鼓,震動不定。「我……從未想過要稱王……」
「我不相信。」他坦率直言。「這些年來你努力掌握神權,在宮中站穩地位,不單單只是為了保命而己吧?對王後弄權、政治腐敗的亂象,你一絲一毫改革的念頭都沒有嗎?」
「我……」她顫然咬唇。他問得犀利,而她發覺自己竟無法否認。
黑玄審視她驚惶的容顏,知道自己猜透她隱微的心思,微微勾唇。「記得你曾經問我,為何當年在靈台要出聲救你嗎?」
她一怔,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覺得自己當時太過沖動,把性命押上,賭你所說的日食會發生,似乎不是聰明人所為。」
「是啊。」所以她才覺得奇怪。
「那時你站在祭台,決意赴死,我心想,這丫頭真傻,為了侍女竟賭命要我送她到王後面前。我還記得那時候有道風,將你的發絲吹起,你的眼里有憤怒,有心死,卻沒有害怕,我的心也不曉得為何,忽然跳得好快,忍不住便出聲說話了。」
回憶起動情那刻,他的眼神變得迷蒙,隱隱閃爍燦光。「現下想想,或許當時我就已認定你了。」
她傻怔。「認定…我?」
他笑笑,握起她一只縴手,抵在自己方寸所在。「你,是我的女人,也是我所認定的王。」
擒住她的眼潭墨深如海,而她不禁深溺其中,如痴如醉。
「稱王吧!德芬,我知道你做得到,而且會做得很好。若是怎麼也躲不過這場政爭,不如正面迎擊,你說是吧?」
「可是……我沒有勢,沒有站在我這邊的人馬。」
「你己經有我了。」
她已經有他了嗎?
德芬睇望黑玄,他的眉寧含笑,淨是對她的寵愛眷戀,她又流轉眸光,看綠田農舍,以及那一個個勤奮耕作的農人。
正面迎擊,她能夠做到嗎?可以吧?他說她有能力,他認定了她……
金陽燦爛,光芒迤邐德芬姿影,翩翩衣袖,迎風翻舞如蝶,這一刻,她美得容光煥發,麗顏猶如盛開的芙蓉,明艷照人。
「我要回宮!」她颯爽地落話,滿腔抱負涌動,意氣風發。「你與我同行。」
他笑了,執握她柔荑,單腳屈膝,偷悅地領受心上人的命令——
「是,公主殿下!」
天女回歸,在宮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得知天女再度在襄于州界的山區遇險,眾臣議論紛紛,有人說該當立刻發兵聲討北余國,卻也有不少人說這一切不過是黑玄片面之詞,應當先行遣使至北余國問清來龍去脈再作決定為宜。
真雅公主便是屬于後一派,她力主不可魯莽行事,以免徒增邊境戰事滋擾。
「陛下,此事據黑玄領主所言,不過是北余國二王子為了與其兄爭奪王位擅自所為,北余國主與太子並不知情,若為此興師問罪,似乎太過小題大作。」
「小題大作?」黑玄淡嗤。「公主殿下莫非認為北余王子試圖殺害我護國天女,只能算是小事一樁嗎?」
真雅迎視他似笑非笑的俊容,語氣同樣冷淡。「我並無此意。」
黑玄微扯唇,面對于朝堂上高踞王座的靖平王,躬身秉奏。「陛下,北余國狼子野心,膽大妄為,危害天女並非無心之過,而是有心之舉,希林百姓獲知消息,都是同仇敵愾、此事非得有個適當處置,方可平復百姓忿忿之心。」
「是得有個處置,不過……興兵?」靖平王很猶豫,轉向坐在自己右下方的希蕊王後。「王後,此事你以為該當如何發落好?」
「這個嘛……」希蕊王後微挑蛾眉,凌銳的眸光落下,凝定黑玄。
這個年輕人,她記得很清楚,六年前便是他一席話,破壞了她精心謀略的計劃。數月前她原想在德芬出宮巡狩祭祀時,乘機除掉這個手握神權的天女,可計劃再度夭折,德芬奔逃至金穗花城,又是得他收留。
這小子屢屢壞她好事,她對他實在看不順眼。
「陛下,臣妾以為真雅公王說的有理,此事還是謹慎處理為宜。」
謹慎處理嗎?意思就是不相信他對北余國二王子的指控了。
黑玄斂眸尋思。這回真雅與王後難得同聲一氣,恐怕都是不樂見他因立下拯救天女之功在朝中得勢,成為德芬的後盾吧?
不過這事態發展,早在他預料當中。
「陛下。」他朗朗揚嗓。「還記得數月之前,天女也曾意外遭難吧?當時行搶的盜匪,微臣好不容易捉到了,經過審訊,才驚覺事情另有內幕。」
「什麼內幕?」靖平王問。
「微臣已將賊人綁縛在外待命,請陛下允準宣他進殿,澄清一切緣由。」
「好,將他帶進來吧!」
聖上一聲令下,兩名侍衛將人帶上,那人四肢結結實實地受縛,動彈不得,狼狽不堪。
「抬起頭來說話吧。」黑玄冷聲道。
那人緩緩揚首。
希蕊認清他的臉孔,倏地凜息,神色看似無異,雙手卻是悄悄扣緊座椅扶把。
這人正是她的親信之一,當初是她命他伺機除掉德芬,不料行刺不成,竟被黑玄逮到…「把事情真相說出來吧。」黑玄命令。
「是。」那人偷偷瞥王後一眼,咽了口口水,跟著垂眸。「小的……小的原是行走江湖的劍客,因緣際會得到北余國太子賞識,為其效力,因為太子在國內勢力不穩,一直想娶得天女,借此收攬人心,無奈陛下總不允婚,太子鋌而走險,才想擄走天女,待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就算兩國不結為秦晉之好也不成了。」
「什麼?真有此事?」靖平王聞言,勃然大怒,群臣也同聲譴責。
真雅蹙眉,對此番說詞頗有疑問,希蕊王後則是意外地怔住。
「微臣敢問陛下與娘娘,北余國太子與二王子皆不安好心,對天女虎視耽耽,三番兩次加害,難道我們仍要忍氣吞聲嗎?」黑玄頓了頓,清冽的眸光與王後相接。「娘娘不認為微臣說的有理嗎?」
這是威脅吧?希蕊暗暗咬牙,心海卷起千堆雪。她不笨,當然明白黑玄這是在與自己交換條件,只要她順他的意,將一切罪過推給北余國,他自會替她保守私下謀害天女的秘密。
「王後,你怎麼說呢?,靖平王照例又詢問王後的意見。
希蕊冷冷撇唇。「看來北余國果真是狼子野心,不可輕饒,就向他們發兵吧!陛下。」
「是,聯也是這麼想。」靖平王附和地頷首。「不過,該誰領兵昵?」
「所以,父王就令你領兵了。」
「是,他封我為平北大將軍,命我即刻率兵討伐北余,除了將我個人的私兵編入軍隊外,還依我所求,召集其他所有襄于州出身的戰士為我所用。」
「一切都如你的意——」德芬沉吟。黑玄在上朝之前便告訴她,真雅與王後定然不會相信他的話,即便信了,王後也會設法令他出征,盼他戰死沙場。水不歸來。果真都如他所料。‘可是,你真的要上戰場嗎?」
「當然,六年多來,我等的就是這一刻。」黑玄意氣昂揚。
她明白他早想將北余的土地納為已有,不過——
「征戰沙場,總是有風險。」誰也不能保證他一定能平安回來,不是嗎?
「你擔心我?」黑玄看出她的憂慮。
她默然不語。
他微微一笑,執握她柔黃。「知道我為何向陛不要求襄于州出身的戰士嗎?」
「因為襄于州出身的戰士素來最為英勇彪悍?」她猜。
「此其一。」
「因為我是在襄于州附近遇劫的,你要激起他們同仇敵愾之心?」
「此是其二。不過最重要的並非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次興師,名為問罪,實為掠地。我會明白告訴他們,我們要去搶地,搶一塊肥沃之地,讓他們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可以在那兒安居樂業,不必再像他們一樣出外奔波,辛苦謀生。我給他們畫了一塊大餅,告訴他們,只要我們去拿;就吃得到。」他目光灼灼,言語鏗鏘有力。「你以為百姓為何盡忠?兵士為何而戰?為王君?為義理?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生存的利益!」
說得有理。她深思的咀嚼他這番話。「換言之,此次出征,也等于是給他們一個未來的希望?」
「不錯。」他頷首,抬手輕撫她臉頰。「所以不用擔心,我們不會輸的,為了利益與希望出征的戰士,比誰都勇猛。」
「可這是你初次率兵出征……」她還是擔憂。
「我雖不曾領軍,但並非初次上戰場。」黑玄笑道。「何況對方也非常年征戰沙場之上,比其他,我自認還強上幾倍。」
「你怎知北余會派誰迎戰?」
「忘了我在北余國埋下不少細作嗎?丫頭,在我的人推波助瀾之下,我敢料定這回領軍令的絕對不是北余那位驍勇善戰的大將軍,而是二王子親征。」
「那個二王子會親征?」德芬愣了愣,轉念一想,頓時恍然。「是為了戴罪立功吧,況且北余太子約莫跟希蕊王後也有同樣的想法,希望這個弟弟上了戰場就別再回來。」
「不愧是我所認定的王,果然聰明!」他稱贊。
她听了,芙頰生暈,一時美不勝收。
他不覺心動,展臂摟她入懷。「相信我,丫頭,我一定會平安回來,做你最得力的臂膀,成為你身邊最重要的人。」
他堅定地許諾,而她偎在他懷里,一腔柔情蕩漾。
又讓黑玄料中了,當他帶領大軍直這邊境時,北余國探子匆匆回報,朝中震動,經過激烈辯論,二王子賭氣請命親征。
對方以為黑玄越過山脈後,必定揮軍直攻北余邊關濟粱,而黑玄的軍隊行進路線也果真如此,于是二王子便從附近幾座邊城調動軍隊,全力守衛濟梁關口。
誰知這只是黑玄聲東擊西之計,他命一支騎兵佯裝沖撞濟梁關口,其余的兵馬卻繞道進攻另一座邊城。
那里是北余的糧倉,黑玄謹守「取用于國,因糧于敵」的用兵之道,長征的軍隊最怕糧草無繼,必須設法在敵境就地取糧方為上策,所謂「智將務食于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于是,黑玄只帶了七日的糧草,眾人優慮斷糧危機,霎時激起破釜沉舟的決心,將士用命,于最短時日內拿下這座邊城。
之後,前線頻頻傳來捷報,希林大軍連下二十余座城池,但就在黑玄推進至北余主城只有三日的路程時,對方終于派出真正的勇將應戰。
德芬知道,該是自己上場的時候了。
她求見靖平王。「父王,兒臣很是擔心前線戰事。」
「是啊,聯也擔心。」靖平王正與舞姬飲酒作樂,見到女兒,一時有些尷尬,慌忙逐退一千人等。「听說近日戰況陷入膠著,再這麼拖下去,恐怕對遠征的我方不利。」
「是,若是這場戰事輸了,不但不能給北余一個教訓,希林反倒貽笑大方,父王也會顏面無光,所以兒臣很是擔憂。」
「那你說該當如何是好?」
「兒臣以為將士為國盡忠,圖的不只是身後榮耀,也需要適當的獎賞嘉勉,所以若是父王能下詔諭,宣示將在戰勝後大加慰勉有功之人,想必能大大振作軍隊士氣,為國沖鋒陷陣。」
「你說得有理。」靖平王非常同意。「不過該如何獎賞好呢?」
「兒臣以為,父王不妨詔示將自北余奪得的領地賜給有功將士,並冊封領軍的黑玄為議事公,列席圓桌會議。」
「給他們一些土地不成問題,但這個議事公嘛……」靖平王有些許遲疑。「聯得同王後商量商量。」
「什麼事要同我商量?」說人人到,一道奪目的艷光閃進,正是希蕊王後。
「是這樣的——」靖平王將方才與女兒的對話轉述給王後听。
希蕊听了,望向德芬,表面笑容盈盈,眼神卻是冰冽勝雪。「人都還沒回來呢,就急著討封賞了?」
德芬不動聲色,淡淡回話。「兒臣只是希望能借此提振前方將士的士氣。」
「這士氣自然是要提振的,我贊成。」
「那王後是同意可以賜封黑玄為議事公?」靖平王不禁驚喜。說實在,他對那個聰明勇敢的年輕人倒是有兒分賞識的,私心也頗想提拔他。
「黑玄解救天女有功,若真能掃蕩北余,再為我聖國開疆拓土,賜他一席議事公自是無妨。不過臣妾倒擔心戰況未必如此順利,要是這麼個出類拔萃的人才戰死沙場,陛下說說,該有多可惜呢?」
「這個…」靖平王面色猶豫,未及答腔,德芬搶先落話。
「若是黑玄不幸戰死,依照希林慣例,當為其在英靈祠立牌位,供後人緬懷其英姿偉業。」
「如此一個對你忠心耿耿的男人,最後只落得立英靈牌位的下場,別說陛下跟本宮感到惋惜了,德芬你啊,恐怕也不甘心吧。」希蕊意有所指的感嘆。
「若是他回不來,也只能如此了。」德芬極力壓抑胸臆情緒起伏,刻意將話說的冷漠無情。「回不來,就只是個牌位,回來了,才能成為國家可用之人。」
「是國家的人嗎?我瞧是你的人吧?」王後語帶譏諷。
德芬深呼吸,羽睫微揚,毅然決然。「我承認我的確想將他變成我的人——不對,應該這麼說,我相信他必能凱旋歸來,而且一定要讓他成為我的人!」
這等于是下戰書了。
氣氛一時詭譎,波濤洶涌,兩女對視,彼此審慎評估。
希蕊冷笑,首先打破僵凝。
「那好吧!我們就等著瞧,他究竟能不能回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