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江山 第4章(1)

大軍出征,長途漫漫,戰車隆隆,馬匹奔騰,兵卒們踩著整齊劃一的步伐,揚起漫天黃沙。

夜里,軍隊在空曠之處扎營,堆灶煮食,真雅率及一群將領在元帥主帳里召開軍事會議。根據情報,齊越國軍隊已抵達衛國王都安養,經過數日激烈的攻城未果,如今于城牆四周展開包圍。

「看樣子是想進行消耗戰。」

「齊越國遠征,糧食的補給夠嗎?」

「他們連下衛國十數城,掌握半數以上的糧倉,反倒是安養城遭到包圍,外部的米糧運不進來,百姓生活堪優。依下官看,安養城怕是支撐不久,何況衛國國君已于日前率同朝中臣僚,先行後撤至離宮,將士抗戰之決心更加薄弱。」

「為解衛國燃眉之急,我們是不是該讓大軍加速開至安養,與齊越主力決戰?」有人如此提議。

「不對,應當采用「圍魏救趙」的兵法。」曹承熙提出反論。

眾人一凜。「圍魏救趙?」

這是兵書上經常提起的戰爭史例,當年魏國攻打趙國,大將軍龐涓率兵包圍邯鄲,趙國國君向齊國求援,齊國將領田忌原欲直奔邯鄲,可輔佐他的孫腆卻認為應當反攻魏國國都大梁。

他的立論是,龐涓率大軍遠征己有兩年之久,魏國精銳部隊幾乎都派到戰場了,留守國內的都是些老弱病殘,此刻若是火速前往大梁,龐涓迫不得己,必得回來解救,邯鄲之圍自可迎刃而解。

「若是我們采用與當時類同的策略,佯裝強攻齊越國的王都,齊越軍隊急著趕回,必將兵疲馬困,而我們大可以逸待勞,在途中布下重軍突擊,殺他一個措手不及!」曹承熙妮娓分析,一面指著桌上攤開的地形圖。「這兒地勢險峻,居高臨下,正是我們埋下

伏軍的良好地點。」

「有道理,該當采用此法。」

其余將領听了,頻頻點頭,同意曹承熙提出的作戰策略。

此次出征,無名也被授了個參謀的職位,一群人圍在桌邊議事,他卻是懶洋洋地倚在一旁,手上拿著根草桿把玩,似笑非笑。

「殿下,下官提出的兵略如何?敬請示下。」曹承熙見真雅一語不發,恭敬地詢問。

真雅卻望向無名,清淡揚嗓。「你有何高見?」

怎麼會問那小子?兒個長年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老將都是盛攏眉頭,听聞公主封他為參謀,他們已經很看不慣了,競還認真請教他意見一個不三不四、連規矩都不懂的小子,憑何捅嘴作戰謀略!

「問我嗎?」無名攤攤手。「我沒高見。」

真雅揚眉,正想接話,他又開口。

「倒是有點低見。」

這小子找死嗎?戰場是何等嚴肅的地方,豈容他在此放肆玩笑!

一干人紛紛瞪向無名,沒給他好臉色。

無名笑笑,絲毫沒把這些來頭一個比一個更大的老前輩們放在眼里,徑自傲慢地走向桌前,仲直草桿,往地圖上某處一點。

「我只問各位,打算如何通過這里?」

眾人定楮一瞧,大部分人有片刻茫然,曹承熙卻是倏地一醒,驚駭變色。

真雅看清無名指點之處,微微一笑。

「娘娘是說,真雅公主不會去攻打齊越國的王都?」

天上城,王宮內,希蕊王後與相國大人夏寶德在御花園涼亭下相對而坐,品茶對奕,一面商談國事。

「我瞧應當不會。」

「為何不會?兵書上不是有雲「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嗎?」

「那也得看是什麼情況。」希蕊閑閑啜茶。「記得我們的情報探子曾經說過嗎?齊越國自古以來易守難攻,原因就在一條銀月古道。」

「銀月古道?」夏寶德訝異,這他倒沒听說。

「由希林出發,這條古道是進入齊越國必經之路,路長狹窄,絕壁子創,其形如月牙,深凹如銀鉤,地勢險固,交通艱難,如今已是深秋,蕭寒瑟瑟,不日便會降下初雪,你說一隊大軍,該如何平安通過這條古道?曠日費時也就罷了,若是敵軍得知我軍行進

路線,先行埋伏突擊,豈不全軍覆沒?」

夏寶德恍然大悟。「娘娘說的極是,微臣有如醒蝴灌頂!」他望向希蕊,原本就對她敬畏有加,此刻又多了兒分佩服之意。此女能以一介地方縣官千金,登上國母之位,並于這宮里呼風喚雨,確實有她的聰明能耐。

「我料想真雅不會冒險前進齊越國,大軍當直接開往衛國都城,果真如此的話——」希蕊停頓,明眸寒凝,櫻唇勾起薄銳如冰的微笑。「我倒是為她安排了一份大禮,只等她去收下了。」

「敢問娘娘,是何等大禮?」夏寶德好奇。

希蕊但笑不語,執棋思索片刻,接著優雅落下一枚白子,夏寶德駭然,當下驚覺自己黑子的陣地被殺了一大片——

「殿下,該當小心那個人。」

軍事議畢,夜己深沉,真雅步出主帥營帳,透透氣,仰首欣賞蒼茫月色。

曹承熙走近她,說有要事察報,兩人來到僻靜處,避開耳目,他劈頭便是這麼一句。

雖是沒頭沒腦,但真雅念頭一轉,便猜出他在說誰。

「你指無名?」

「是。」曹承熙面目凝肅,眉攏憂慮。「此人出身草莽,武功高強、聰明機變也就罷了,連軍事謀略也洞見犀利,依下官之見,絕非尋常人物,他的來歷必有蹊蹺。」

「你這會兒才知曉他來歷有異嗎?」她揚揚唇,似嘲非嘲。

曹承熙一怔,頓時有些窘迫。殿下這意思是怪責他挑撥離間嗎?又或者在提點他話該早點說清楚?他困惑不解,只能吶吶地解釋。「下官……早就知道了,只是殿下既然信任他,我……下官也不必多言。」

「承熙。」她望他,見他神態困窘,暗暗一嘆,溫煦揚嗓。「你我獨處的時候,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他又是一愣,與她深邃的目光相接,胸房一震,心韻錯亂,急忙斂眸。「是,殿下。」

就這麼緊張嗎?

真雅有些無奈,假裝沒看見他的慌亂,淡淡說道︰「我也知他來歷不凡,尋常鄉野匹夫不可能有他此等才智見識,他該是名門出身的子弟。」

「名門出身?哪家名門?」曹承熙語氣不禁帶著鄙夷。名門子弟會如那小子這般不知禮數嗎?

「這就不知了,他不肯說,我也不好相強。」

「可是殿下……就怕他心懷不軌啊!」

「你如此認為?」

「並非我有意離間,而是殿分特殊,不可不防。」

「我知道。不過你莫擔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決定將他留在身邊,自有我的計較。」

「殿下的意思是,你信任他?」

真雅頷首。

曹承熙大驚。「殿下!那家伙……那人怎能輕易信任?他一看就非善類啊!」

「他有一雙清澈的眼楮。」真雅悠悠回應。「我相信有那種眼神的人,不會壞到哪兒去。」

只看眼楮,她就決定相信那個人?曹承熙不能服氣。「殿下,別被他孩子氣的舉動給騙了!即便愛吃糖,他也絕不是個天真無邪的黃口小兒啊!」

真雅微微一笑。「我當然知曉他不是黃口小兒,也知他並非天真無邪,但人非僅有邪與無邪之分,更多的人其實游走于界線之間。」

「這麼說……你真的相信他?」

「嗯。」

說謊。

她怎麼可能信任他?一個立志未來成王的人,怎能夠如此輕易相信一個人?

就連他至親的師父,都不信他!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

是啊,他的本質陰狠、殘酷、冷血如獸,人性于他身上,蕩然無存。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能信嗎?

可她說,她相信。

無名斜倚在一株參天古樹的粗枝間,冷笑著,仰望天際銀月如鉤。

真雅與曹承熙私下說的話,他都听見了,他們沒察覺他獨自倚在樹上,在樹下低聲細語,全飄進他靈敏的耳里。

是權術吧?為了御下,她不能讓部屬懷疑她對人存有猜忌之心,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做出一派公正無私、坦誠相待的形象,這才是至高的帝王之術。

她年紀輕輕又是一介女流之輩,己有如此高深的城府了嗎?

是城府,抑或真心?

無名發現自己心亂了,胸臆涌動著一股難言的苦澀,直逼喉間,他咽著唾津,又想吃搪了。

從懷里掏出一包糖球,取了一順,糖球卻拿不穩,意外滾落,沒入地上的草叢間。

他的目光追逐著那穎不知滾落何方的糖球,競感覺不到一絲可惜。

真是怪了,若是平常,他肯定為自己的粗心懊惱,說不定還要幼稚地趴在地上,固執地非尋回那穎糖不可。

可如今,他只是怔愣地出神,腦海的思緒,連自己也捉模不透。

正如希蕊王後所料,真雅並不進入齊越國境,選擇揮軍直指衛國王都,主因自然是不欲冒險穿過那條路途艱險的銀月古道。

兵貴神速,既是遠征,更不得浪費片刻時間,將士們日夜兼程,務求于入冬以前結束這場戰爭。

此時衛國國土,大半已淪陷于齊越軍隊之手,齊越主帥早就得知希林將率軍來援的消息,于是在佔領的各城都留下兵力,嚴加看守。

飽城費時耗力,真雅下令軍隊兵分三路,采游擊戰方式,使對方疲于奔命,繞過城池往前推進,若是繞不過,便以聲東擊西的戰術,分散其兵力,一網打盡。

如此順利進軍,才過一月,己來到距離衛國王都不過兩日路程的白雲城。

齊越軍于此城集結重兵,希林軍若欲繞道,也只有一條穿山越嶺的棧道可走,而在餃接兩座山嶺之間有一座索橋,據探子回報,橋身己斷成兩截。

這自然是齊越軍的杰作,令他們無路可走,只能選擇正面攻城。

一般攻城,為免士兵大量傷亡,多以圍城斷糧為主要手段,以時間換取戰果,短則數月,長則數年,都有可能。

「殿下,我們不能于此虛耗時辰,多拖延數日,說不定衛國國君就會被俘了。

「那就修繕索橋吧!也許重新搭一座橋會比較快——」

「你這傻子!你當只是斷橋這麼簡單嗎?齊越軍肯定在山區布下伏兵,到時我們也只是自投羅網罷了。」

「那該當如何是好?」

將領們爭辯不休,各有意見,真雅揚起玉千,阻止眾人爭論。

「就這麼辦吧!派一支誘餌軍佯走棧道,其余大軍暫退十里之外,待夜間視線不明時行軍,兵臨城下。」

「公主當真要攻城?」

「是,而且要趁對方以為我們走棧道,放松戒備之時,于四座城門同時進攻。」真雅在地形圖上指點,說明軍隊的布陣及將采用的攻城戰術。「……這場戰役,搶的就是時機,務須令對方措手不及,才能減輕我方傷亡。」

她——分派任務,接令的將領都是肅然凜遵。

棒日,誘餌軍出動,于戰車及馬尾綁上樹枝,揚起煙塵渺渺,齊越國的哨兵觀察到,以為希林大軍開進棧道,急急通報。

齊越主帥加派兵力至山區,擺出決戰陣勢。

「公主,他們當真以為我們放棄攻城了。」

真雅接獲探子來報,沉吟片刻。

事情怎會如此順利?難道齊越主帥都不懷疑這很可能又是一次聲東擊西之計嗎?

但時間緊迫,不容她遲疑,拖得一時片刻,都可能失去先機。她立時決斷,趁夜急速行軍,開至白雲城外,令大軍整肅隊形,推出投石車與沖城車,先鋒兵躲在雲梯里,伺機而動。

她身穿將軍愷甲,英姿凜凜地立于後方戰車上,身後一面帥旗迎風翻揚,藕臂揚起,朗聲喝令︰「攻城!」

士兵們合力拉下投石車的梢桿,往城牆砸落一顆穎石彈,猶如流星雨,轟然作響,一列列兵卒身穿愷甲,手握盾牌,蹲低身,在震人心魂的戰鼓聲中,精神奕奕地吶喊前進。

城牆箭垛上密密麻麻站著弩兵,拉弓,箭如雨下。

雙方交戰,希林軍士氣暢旺,縱使一個又一個兵卒中箭倒于血泊中,仍是前僕後繼,英勇奮戰。

因為他們敬仰的女武神,與他們同站一起,為了捍衛她,他們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城牆上的弩兵開始射下點燃油火之箭,熊熊火焰映亮了蒼沉夜空,濃煙焦臭,與將士的鮮血混合成刺鼻的味道。

這就是戰爭。

真雅眼睜睜地注視著己方士兵沖鋒陷陣,雲梯在漫天烽火中井然有序地前進,巨木一次次用力撞擊堅固的城門,雲梯上,一個個士兵身手矯捷地爬上,又被敵軍揮刀斬落。

殺伐聲此起彼落,和著戰鼓,交織成令人震懾的旋律。

要多少血肉與骨骸才能鋪成一條和平之路,多少隕落的英魂才能成就一場勝利?多少人懷著夢想上戰場,又在戰場上失去夢想?

真雅,你要切記,戰,是為了止戰。

承佑哥曾如此叮囑她。

戰,是為了止戰,要到何時,這世上方能完全沒有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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