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得比你瀟灑 第六章

「你到底想做什麼?」

「如你所看到的,吃飯。」

男人,女人,在格調典雅的餐廳里,相對而坐,餐桌上點著一盞香精蠟燭,燭光溫馨浪漫,掩映出的兩張臉孔卻詭異地冰冷。

「為什麼要坐在我對面?」女人神情凝霜,聲嗓也凝霜。

「因為你對面的位子是空的。」男人神態寧定,語氣淡漠。「而且既然我們認識,這家餐廳又客滿,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我們不能坐同一桌。」

「我不希望壞了胃口!」女人瞠圓明眸。

「是嗎?我剛好相反。」男人要笑不笑地撇撇嘴角。「我很期待你所謂的快樂晚餐,究竟有多麼美味。」

沈靜愕然無語。

這輩子她不記得自己曾對誰講話如此辛辣又冷漠,但孟霆禹卻似毫不在意,堅持與她作對。

就因為她譏諷他大男人,所以他就偏要顯示這一面給她看嗎?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孩子氣了?

她知道他打什麼算盤,他想逼她示弱,他希望看到她像從前一樣,軟語求饒、撒嬌耍賴,他就是不肯承認她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女孩。

他不相信她能照顧自己,不相信她的單身生活過得很自在又很快樂。

他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

時間會改變一切,歲月會教人學會遺忘,學會長大。

沈靜搖頭,不再理會他,招手喚來侍者,點餐。

她對侍者送去一個甜美的微笑。「今天有什麼新鮮材料?」

「有白帶魚,很肥美喔。」侍者推薦。「做握壽司很棒的。」

「那就來一份白帶魚握壽司。還有烤雞肉串、蛋卷、山藥、章魚漬物……」她熟練地點餐。

「都是一人份嗎?」點完後,侍者朝她確認。

「這位先生想吃什麼,自己會點。」半嘲諷的眸光瞟向孟霆禹。

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搶過她手上的菜單,一看,氣息凝住。

原來這是一家日本料理餐廳——他最恨吃生魚片之類的食物了,幾次嘗試想吃,最後還是不習慣。

他一時呆然,不知該從何點起。

沈靜好笑地望著對面的男人。

想也知道他現在陷入兩難的處境了,明明討厭吃日本料理,還偏要跟著她進這家餐廳,活該!

她在心里嘲弄,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出糗。

「呃——」他努力在菜單上找尋熟食。「我看烤肉串好了。」

「什麼樣的肉串?」

他想說雞肉,但想起沈靜方才也是點烤雞肉串,便急忙收回即將吐出口的話,俊眸一掃,眼見其他串燒都是一些內髒類,胸口又一涼。

他討厭動物的內髒。

「那就……雞肉串好了。」猶豫了半天,還是點了跟她一樣的東西,實在很郁悶。

「還有呢?」侍者追問。

還有什麼?他再翻菜單。干脆點一個鍋來吃如何?還是揚物?什錦天婦羅?可惡!這家餐廳的招牌料理到底是什麼?他不希望亂點一氣顯示自己的無知,招來沈靜調侃的眼神。

他一目十行讀菜單,愈是想點些特別的菜色顯示自己的品味,愈是不知道該點什麼,頓時心慌意亂,鬢邊悄悄進出一滴冷汗。

「……給他來一份鰻魚飯吧。」最後,竟是沈靜溫柔的聲嗓解救了窘迫的他。「還有蛤蜊湯,再炒一盤青菜,還要一壺大吟釀。」

「好。」侍者寫完點單,禮貌地退下。

孟霆禹僵在原地。

沈靜看著他緊繃的臉龐,愈發覺得好笑,唇畔不禁偷偷地漾開一圈漣漪。「這家餐廳的鰻魚飯很不錯的,是他們的招牌,蛤蜊湯也很清,是你愛喝的口味,」

他一震,猛然抬起眸。「你還記得我的口味?」

她听出他在話語里揚起的勝利旗幟,卻只是微笑。「我是記得。」又怎樣?這並不代表什麼。「我也記得你很討厭吃日本料理。」

他冷哼一聲,仿佛很不滿她並未因他一句問話而狼狽。「我以為你也不喜歡吃,不是嗎?以前我們交往的時候,你從來沒說過要吃日本料理。」

「那是因為我知道你不喜歡。」她淡淡地回應,玉手把玩溫熱的陶茶杯。「其實我很愛吃。」

他怔愣。她愛吃日本料理?他竟然不曉得!

她橫他一眼,給了他一個「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的表情,沒說話,捧起茶杯,斂眉低眸,細細地品綠茶。

孟霆禹凝望著她,一種沉默的驚慌在胸口蔓延,一點一點地,在他心上鑿出深深的洞。

自從與她重逢後,這驚慌的洞口便愈破愈大,到今晚,他已有某種即將裂開的不祥預感。

他看著她,她明知他在看,卻還是從容不迫,慢慢享受著一盤盤端上面前的料理,有時吃到興起,那彎彎的羽睫便會可愛地低伏,玫瑰般的唇瓣會彎起清淺的弧度。

任誰看到那表情,都相信她正為能品嘗到美食而感動,如果不是他硬逼自己不承認,他會說她那樣的表情近乎……幸福。

「你不吃嗎?」吃了一陣,她發現他動也沒動盤中的食物,訝然揚眉。

「我正要吃,」不願讓她識破自己的動搖,他連忙舉箸進食,咀嚼著送進嘴里的食物,卻咀嚼不出一點滋味。

這鰻魚飯,真的是這家店的招牌料理嗎?為什麼他一點也不覺得有多美味?雖然也不難吃。

他又捧起碗喝湯。湯是很清,但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味道,他真正想品嘗的,是她親自為他洗手做羹湯的味道……

他倏地一震,差點握不穩湯碗,灑出幾滴液體。

「怎麼啦?」沈靜察覺他神情不對勁,秀眉微顰。「湯不好喝嗎?」

「不,不是不好喝。」他放下碗,隨手抓起紙巾,擦拭灑落桌面的湯滴。

沈靜凝睇他略顯失魂落魄的動作,他垂著眼,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能感覺到,他的情緒似乎比之前又更加晦澀了。

他想到了什麼?她忍不住要猜測,可不過一秒,又阻止自己去猜測。

避他想什麼呢?不關她的事。

「靜。」他忽地揚聲喚她,嗓音略微沙啞。

她心弦莫名其妙一扯。

只見他抬起臉,深炯的眸如同黑曜玉一般,閃著奇異的光。「你經常一個人吃飯嗎?」

「是。」

「當你一個人坐在餐廳里時,對面空空的,你都想些什麼?」

她想什麼,有必要告訴他嗎?他又要藉此旁敲側擊,證明她的單身生活其實過得很寂寞吧?

沈靜冷笑。「我不一定會想什麼,有時候想,有時不想。」

「你會……想起我嗎?」深眸擒住她。

她心窩收緊。

他打算改用柔情攻勢嗎?她譏誚地想。

「我承認曾經有一陣子,我常常想起你,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再想你了。」

她不再想他了!

孟霆禹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緊緊抓握住茶杯。

他不願想,卻不得不想,今天在跟蹤她的時候,映入眼底的每一幕。

她很悠閑地喝咖啡,很著迷地看街景,她因為美食而笑,因為電影而哭,她的生活沒有他,卻過得很快樂。

她真的已經走過馬路了,而他,卻還站在這一頭。

「我不相信。」苦澀的言語,機械化地自他唇邊吐出。「從前那個女孩,真的已經不見了嗎?」

難不成他期待經過這七年,她仍然必須是那個被他拋在台灣,對他單相思的可憐女孩?

沈靜眉宇緊凜,實在受不了這個自大狂的男人。「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霆禹,當年在機場我曾說過要等你,是你自己不要我等的,是你說我的等待,只會給你帶來壓力,你到了美國,連一通電話都不曾打給我,你期望我怎麼辦?」

「我想打的!」孟霆禹直覺地辯解。「我當然想打電話給你,只是——」他驀地頓住,啞然。

只是他怕自己打了,听到她哀求的聲音,會忍不住拋下一切趕回台灣。

他不是不想打,是不敢打,她能明白嗎?

他遲疑地望著她,俊眸隱隱約約地,流露出一絲祈求。

她卻強硬地選擇忽視。「現在再提那些也沒什麼用了,我說了,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

真的,過去了嗎?至少,他對她的愛,不曾過去。

「我還是愛你!」堅定的宣言,震撼了沈靜。

她茫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還愛你。」一不做,二不休,孟霆禹現在已顧不得男人的面子,索性表白。「其實我這次回來,是想跟你結婚。」

「結婚?」她倒抽一口氣。「你腦袋有問題嗎?」

他苦澀地微笑。「我很認真。」

「為什麼?」她瞪視他,一股復雜的怒火頓時在胸口翻揚。「因為你終于在事業上成功了,所以該是成家的時候了嗎?」

這男人究竟明不明白,橫亙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是什麼?七年,那可是一道馬里亞納海溝,不是還能一年一會的七夕銀河!

「我不可能答應跟你結婚!」她聲稱,無法阻止自己的口氣不那麼悻悻然。

「為什麼不?」他執著地追問,不願接受她的拒絕。

她冰冷地睇著他。「你回台灣,是想找回從前那個沈靜,她已經不在了!」

「你就是你,不管是從前或現在,你就是沈靜!」

她不是!他為何就是不懂?

她深呼吸,堅決把話說清楚。「或許你對七年前的事很後悔,但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可你愛的,是從前那個沈靜,不是現在的我。」

他不發一語,湛眸深深鎖住她。

她眼眸因怒火而燦亮,粉頰因不愉而緋紅,紅潤的唇更有如暴風雨中的花朵,雖顫抖卻不屈。

她很生氣,但氣得很漂亮,生動的表情比之前的冰冷淡漠好看多了,也迷人多了。

他寧願她生氣,也不願她以一張無喜無嗔的臉面對他。

他驀地傾向前,放肆又霸道地攫住那兩瓣高傲的柔唇。

時光,在這一瞬間靜止,既不往前,也不退後,尷尬地凍在一個令人意外的親吻上。

直過了許久,光陰才記起了自己的任務,繼續前進。

孟霆禹緩緩地松開唇間的獵物。

沈靜嬌軀僵凝,半晌毫無動靜,然後,她忽然拾起餐巾,優雅地抿了抿嘴,接著,以更優雅的姿態起身。

「你來付帳。」她將帳單夾推向他。「沒征求我的同意,就隨便偷吻我,你至少該請我吃這頓飯作為補償。」

語畢,她瀟灑地甩甩烏亮的發束,頭也不回地離去。

留下他呆坐在原地,食指抵著唇,恍惚地回味方才四唇交接時的絕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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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想做什麼?

沈靜惱怒地想,執手撩起窗簾一角,瞪著窗外路燈下,不請自來的男人。

這已經是她這禮拜第三次見到他守在那兒了,前兩次是月色迷蒙的夜晚,而今天是禮拜六,他更索性一早便來站崗。

他究竟有何目的?到底來干麼的?

沈靜別過臉,放下窗簾,貝齒輕輕咬著唇。

這唇,在一個禮拜前,曾經教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偷了香,許久不曾讓男人踫過的唇,竟讓他,輕薄了去。

她很氣。

倒不是氣紅唇的貞潔不保——七年來,這張唇並不是完全不曾接觸過男人,但,那是經由她許可的俘虜,而他,竟問都不問一聲。

她氣的是,他一點也不尊重她。

可恨,真的太可恨!

她憤然尋思,片刻,才恍然驚覺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時正在涼軟的唇瓣上流連,她忙放下手,對自己恍惚當中的行舉甚是不悅。

好像她有多懷念那個可惡的吻似的……

「靜靜老師、靜靜老師!」一聲聲童稚的呼喚在她門外響起,不一會兒,便見一個長相俊秀的小男孩撇著兩條胖嘟嘟的腿,沖進辦公室。

胸臆的怒火一下滅了,她望著朝她奔來的小男孩,滿腔愛意綿綿。「安安!」她蹲,將小男孩摟進懷里。

「你怎麼來了?你爸爸不是說你不參加今天的校外教學嗎?」

「爸爸說,他今天要去接一個客人,今天不能陪我了。」安安很不情願地嘟起紅潤的小嘴。「爸爸說謊,他很壞,以後他一定會變很胖。」

「為什麼?」

「方老師說,說謊的人都會變大胖子,所以我們不可以騙別人。」

沈靜總算明白了小男孩的意思,清脆地笑。「那是一句成語,叫『食言而肥』,你沒背起來嗎?」

「食言而……」

「肥。」

「食言而肥。」安安跟著念一次,有點大舌頭毛病的他,念起這文謅謅的成語,童言童語的腔調極是可愛,沈靜听了心弦一扯,忍不住要捏捏他粉女敕的頰。

「要記起來喔!下次爸爸再放你鴿子,你就這麼跟他說。」

「好,我一定要說。」安安忿忿地點頭同意,握起兩個小小拳頭揮了揮。「我要跟他說,他再一直變胖下去,會交不到女朋友。」

女朋友?

听小男孩這麼說,沈靜又笑了。「怎麼?你爸爸最近在找女朋友嗎?」

「他說要幫我找一個媽媽,可是我看他好笨,一直找不到。」安安不屑似地撇撇嘴,忽地抬起小臉,晶亮的眸很認真地看著沈靜。「靜靜老師,你為什麼不要當我爸爸的女朋友?」

「嗄?」小男孩的問題太突如其來,沈靜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爸爸說,老師你都不讓他追,害他好失望。」

「什麼?你爸這麼跟你說?」沈靜尷尬,俏臉染霞,想起安安那個帶著三分帥氣,卻有七分邪氣的單身老爸,又無奈又好笑。「你別听他亂講話。」

「是真的!」安安搖她的手。「爸爸要我跟老師說,他好可憐的,我也好可憐,他說他需要老婆,安安需要媽媽。」

「你爸爸開玩笑的!你別听他的。」沈靜制止小男孩繼續說下去,粉頰卻是更加紅灩灩了,美得像一朵芙蓉花。

嬌美又略帶羞澀的神態,恰恰映入來到門口的孟霆禹眼底,又是心動,又是嫉妒,醋浪在胸海翻滾。

是誰竟敢打她的主意?說要追她當老婆?

他大踏步走進來。「靜!」這聲呼喚,聲量不高不低,語氣不疾不徐,其中卻注入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親昵。

就連六歲大的小男生都警覺了,眯起眼,滿懷敵意地瞪著然闖進來的大男人。

「誰讓你進來的?」沈靜沒注意到一大一小間的劍拔弩張,只專注于瞪視不速之客。

「一個姓方的小姐。」他微笑。「我告訴她我是你的老朋友,她就讓我進來了,還很熱心地告訴我你的辦公室怎麼來。」

方老師。

沈靜磨牙,年近三十的方老師當然不能說涉世末深,但一向無法抵擋帥哥放電。

她敢肯定,他一定對方老師刻意施展了魅力。

「如果你有事找我,我很抱歉,今天我沒空。」她冷淡地想下逐客令。

「我知道,今天你們安親班辦校外教學,我很樂意跟你們一起去,當你們的伴護。」

「什麼?」她怔住。

「方老師告訴我了。」相較于她的呆愣,他顯得志得意滿,俊唇淺勾。「她說今天你們可能有點人手不夠,很需要一個體格強壯的大男人來當保鏢。」

「當保鏢?你?」她投去懷疑的一瞥。

他不自覺挺了挺胸膛。「我自認足以勝任。」

「你以為你今天是跟誰一起出游?」她揚眉,冷笑。「與其說是保鏢,不如說是保母,你真的願意幫忙我們帶這些小孩嗎?他們的年紀可是從六歲到十五歲,各有各的別扭脾氣,你確定你應付得來嗎?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最討厭吵鬧不休的小表了。」

孟霆禹胸口一凝。

沒錯,他的確是那麼說過。

其實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害怕,他從以前便拿那些調皮搗蛋的小表沒轍。

但他絕不會承認。為了她,他可以忍。

他聳聳肩,攤攤手,努力擺出這只是小case的姿態。「我不討厭孩子,我在美國的老板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我跟她相處得很好。」

沈靜瞠視他,許久,菱唇不以為然地一彎。「隨便你吧。」

既然他自願吃孩子們的排頭,她又何必阻止?說不定他熬不過一個小時,便會模模鼻子,知難而退。

「你這意思,是同意我跟你們一起去郊游?」

「你要來就來吧!」她淡淡地橫他一眼,明眸流光,似笑非笑。「到時可別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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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確很後悔。

超後悔。

對于小表們會如何難纏,他大約也預料到了,只是想不到,實際情況比他所揣摩的還慘烈幾倍。

首先,是他們媲美「驚聲尖叫」的嚇人音量。

孟霆禹實在很難想象,為什麼區區二十幾個小表,可以合唱出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狂嘯?就算是紐約證交所的交易廳,幾百個交易員同時喊價,也創造不出如此高的分貝。

再來,是他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力。

從一早在安親班集合開始,騎自行車一路從淡水騎到關渡,探訪關渡自然公園,野餐,餐後繼續騎車,參觀十三行博物館,再往回騎到淡水漁人碼頭。

長達十幾公里的車程,小表們竟然絲毫不顯疲態,從頭到尾又叫又笑,轉過來沖過去,幾次擦撞到他,把他這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撞得一陣踉蹌歪斜。

最慘的是,他還必須負起照顧安安的責任,在閃躲沖鋒陷陣的小表們的時候,還得注意別讓後面坐在兒童座的小男孩受到一丁點兒損傷。

他很清楚,哪怕只是一絲小小的擦傷,沈靜對他那僅存的一點敬意都會蕩然無存。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經夠糟了,他當然不敢冒險再讓她有機會扣分。

所以更累。

明明已經累到極點,還要裝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瀟灑,明明不耐煩到只想咆哮一頓,還得掛上最迷人的笑容。

偏偏他身後那個才六歲的小男孩,似乎看出了他硬是要裝英雄的弱點,刻意欺負他。

他會用力扯他頭發,胖胖的小腿一次次偷偷地踢他,還老是要用那軟女敕的童音一遍遍地對他強調,靜靜老師有多疼安安,總有一天會變成安安的媽媽。

什麼都能忍,就是這句話,孟霆禹決定自己非反駁不可。

「你叫你爸爸死了這條心,靜不會答應嫁給他的。」

「為什麼?」

「因為靜是我女朋友,她要嫁的人是我。」

「她才不會嫁給你呢!」小男孩憤怒地尖叫。「靜靜老師最喜歡安安了,她一定會變成我媽媽。」

「她不會。」

「會!」

「不會。」

「我說會就會!」

「我說不會就不會。」

兩只雄性動物,一大一小,一面騎自行車,一面進行一場冗長的、毫無意義的、也顯不出任何智慧的辯論。

「你是壞蛋,我討厭你!」辯到後來,安安終于忍不住了,驚聲尖叫,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撾孟霆禹的後背。「放我下來!我不要坐你的車了!」

「別亂動!」孟霆禹叱喝小男孩,盡力在他的攻擊下,維持平衡。「你會害我們兩個都摔下去。」

「你放我下來!壞人,你是壞人,我叫我爸爸來揍你!」安安威脅,胖胖的小手勒住孟霆禹頸子,用力掐。

「嘿!」孟霆禹一下措手不及,雙手一歪,腳踏車霎時重心不穩,眼看著就要倒下,他連忙伸長腿,緊急煞車。

「抓好了!」他嘶吼,手臂讓一旁突出的樹枝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疼痛尖銳地襲來,他卻還是緊緊地握住把手不放,怕自己一松手,小男孩會跟著摔倒落地。

好不容易,車子總算穩穩地煞住了,他停好車,還來不及展臂將小男孩抱下來,只見沈靜蒼白著臉沖過來。

「安安、安安!」她慌亂地喊,慌亂地將小男孩抱下車,檢查他全身上下。一你還好吧?有沒有哪里受傷?痛不痛?」

「靜靜老師!」安安驚魂甫定,整個人躲在沈靜懷里,抓住他不放。

「是不是哪里痛?快告訴老師!」

「沒有,我不痛。」

「真的不痛嗎?」沈靜還是很緊張。「有沒有哪里受傷?」

安安搖頭。

沈靜目光再度梭巡過小男孩全身上下,確定他毫發無損後,才放下懸在胸口的大石,呼吸恢復順暢的同時,對孟霆禹的憤怒旋即涌上。

她站起身,將安安交給隨後趕上來的方老師,叮嚀幾句後,才轉向一旁的孟霆禹。

「你搞什麼?」她蹙眉,神情冷若冰霜。「你差點弄傷安安了!連個小孩你也照顧不好嗎?」

孟霆禹沒答腔,不知道該說什麼,傷口上的肌肉一下下地抽搐著。

「幸虧安安沒事,如果他有個什麼萬一,你要我怎麼向他爸爸交代?」她繼續責備他。

他無言,默默望著她灼燒著怒火的明眸。是什麼原因讓她如此氣惱?真的只是純粹擔心小男孩嗎?還是,在意著小男孩的父親?

「你很喜歡他嗎?」沙啞的嗓音,在他猝不及防時沖出口。

她愣了愣。「什麼?」

「你很喜歡那個男人嗎?」

「誰?」

「安安的爸爸!」他懊惱地提高音量,醋意在胸臆間翻騰。

她倒抽口氣。「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那個男人有哪里好?他有個小孩啊!你以為當人家的後母很簡單嗎?安安會永遠拿你跟他的親生母親比較!」

孟霆禹,你瘋了,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他昏亂地想,試圖阻止自己的口不擇言,話語卻像架好的機關槍,連珠發射。

「而且我說那男人肯定哪里有問題!不然他老婆為什麼要跟他離婚?我告訴你,離過婚的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胡亂地咆哮,感覺手臂上的傷口劇烈地扯疼。

或許是因為太痛了,痛到他失去理智,無法控制自己……

「他沒有離婚。」在一團混沌中,他听見她清冷的嗓音。「他老婆去世了。」

他陡地一震,定定神,望向沈靜。

她也正看著他,眸光的溫度,是極地般的冷,他心一沉。

「安安的媽媽,是因為難產死去的,所以安安從來沒有見過親生母親,而這也是他爸爸最大的遺憾。」她緩緩地說,字字句句都凍凝,在他心里擲下冰雹。

孟霆禹啞然,濃濃的懊悔攫住他。

「順便告訴你一句,我的確很喜歡安安的爸爸,但我從沒想過跟他交往,我只把他當朋友。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嗎?」她譏誚地微彎唇,意味深長地瞪他一眼後,翩然旋身。

看著她盈盈離去的背影,他忽然難以言喻地驚慌,有種奇怪的預感,若是就這樣讓她走了,他永遠沒機會再接近她。

他追上去,扯住她臂膀。

「靜,你等一等!」

她凝住身子,卻沒回頭。

「你听我說,我很抱歉。」他懊惱地語音顫抖。「真的,我向你道歉。」

「你不必跟我道歉。」她冷冷地想甩開他的手。

他執住不放。「你听我說,靜——」

「你放開我!」玉手不悅地抓住他手臂,想用力扯下,不意卻觸及一團奇異的濕黏。

他倏地低喘一聲,她則是愕然回眸。

那團濕黏,原來是血。

她屏息,心跳停止。「你受傷了?」她惶然低語,看著他手臂上那一道長長的、深深的傷口。

「我沒事。」他搖搖頭,根本顧不得手上的傷。「你听我解釋——」

「還解釋什麼啊?」她打斷他,又氣又急。「你受傷了怎麼不早說?要快點消毒啊,萬一感染了怎麼辦?」

「這沒什麼,只是一點小傷——」

「什麼小傷?不準你亂動了,你會弄痛自己的!」她厲聲制止他。

他愕然。

她沒理會他震驚的表情,拉著他找到路邊的水龍頭,替他洗淨了傷口,然後卸下腰間的絲巾,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傷口。

他困擾地看著她溫柔的舉動,心跳狂野。

這個命令他不許亂動的女人,這個帶著堅毅眼神替他包扎傷口的女人,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原本他預期回台灣找到的,是一個等待他解救的小可憐,她也許會哭倒在他懷里,哀怨地數落他的薄幸,他也準備好接受她的任何指責與怒罵,可他沒料到,她既不哭也不怨,還變得如此強悍。

她包好傷口,揚起眸。「暫時止住血了,不過還是要去看一下醫生比較好,這附近有診所,你一個人去應該沒問題吧?」她柔聲問,唇畔淺抿著笑。

他恍惚地看著她。

她怎能前一刻還對他冷冰冰的,後一刻又送給他如此溫婉的笑容?他簡直無所適從。

「我要你……陪我去。」他喃喃低語。

「什麼?」她一怔。

「陪我去看醫生。」孟霆禹重復,忽然有種荒謬的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個任性的小男孩,正吵著要媽媽疼。

這太丟臉了。他赧然地想,俊頰也窘迫地微微發熱,但凝定沈靜的湛眸,仍是固執。

她深深地望他,澄透的眼好似看穿了他所有不堪的心思。

他頓時狼狽。

她卻只是微微一笑——

「好吧,但要把孩子們都送回家後,我才能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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