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你 第1章(1)

花會枯萎。

人呢?是否也會在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枯萎、喪失生氣?

她,周韋彤,今年二十八歲,正處在這個社會所歌頌的「輕熟女」年齡,西方人定義的Childwoman,染上些許歲月風霜,卻仍保持赤子之心,像孩子似的可愛俏女人。

年過二十五,不到三十,不是那種未經世事的年輕,也不急著老,跟天真說掰掰,但仍不想在肩頭扛上世俗的責任。

輕熟女,是浪漫的、愛嬌的,有點世故,不失純真,綻放的是最甜美的風采,迷死一卡車男子。

輕熟女——不是她!

周韋彤瞪著鏡中的自己,總是在清晨初醒時亂翹的發尾,玻璃鏡片後迷迷糊糊的眼神,一夜缺水而干澀的唇瓣,以及身上宛如梅干菜般縐巴巴的T恤睡衣。

與其說是輕熟女,不如說是魚干女,更精確地比喻,或許該說她是在生活中逐漸干枯黯淡的腐朽女。

她在枯萎、腐朽,很快就會成為一具木乃伊,躺在人生無聊且制式的棺材里。

而且,大概不會有人在墳前為她獻上一束鮮花……

「彤彤!」一道精神飽滿的聲嗓,喚回她迷離的思緒。

是媽媽。

她輕輕嘆息,收回凝在鏡面上的目光。

「彤彤,你起床了沒?媽媽要出門了唷!」周媽媽來到女兒臥房門口,笑容滿滿。

「你要去哪里?」

「今天便當店休假,我跟幾個朋友約了去桃園爬山賞桐花。」

爬山賞桐花?真好!

周韋彤打量媽媽的穿著,黑色綴亮片斜肩長版T恤、碎花超短裙加黑色七分內搭褲,五十歲的娘親竟然打扮得比她這個女兒還青春活潑。

「你穿這樣去爬山?」

「對啊,好看嗎?」周媽媽春風洋溢地轉個圈。

「是不難看,可會不會太……」風騷?

「太怎樣?」

「沒事。」周韋彤忍住挑剔的評論。

周媽媽卻彷佛猜到她未竟的言語,笑著眨眨刷上濃濃睫毛膏的眼眸。「今天老張跟阿榮都要去,你娘我當然要穿漂亮一點嘍!」

「是喔。」

老張跟阿榮都是媽咪的追求者,正確地說,還要加上便當店前不久剛剛離婚的老板,三個老男人,有空便繞著她娘轉,猶如蜜蜂爭著在花朵上采蜜。

「我說女兒。」周媽媽見她無精打采,伸手捏她柔軟多肉的雙頰。「你啊,不要才二十八歲就好像一只腳踏進棺材了好嗎?要懂得打扮自己,享受人生!有空也交幾個男朋友,出去約會逛街啊!」

「我有男朋友啊。」周韋彤撇開臉蛋,揉揉被母親捏痛的頰肉。

「呿!」周媽媽不屑地冷嗤。「你說那個死小子黃凱超?他哪能算是男朋友啊?我看他是大少爺,你是小女佣,專門幫他整理家務的,而且還不能天天出現,每個禮拜算鐘點,最好笑的是還不給錢!」

「給什麼錢啊?」周韋彤蹙眉。「我是他女朋友,幫他打掃一下屋子也沒什麼。」

「所以才說你是免費鐘點女佣啊!」周媽媽拍了下女兒後腦勺,神情超無奈。「我都不曉得你怎麼會這麼死心眼,偏要認定那小子?」

「愛上了沒辦法啊……」

「愛?你們哪叫談戀愛?那只是習慣跟方便!」

「好了,媽,你不是要出去嗎?快走吧,不然來不及了!」周韋彤不想跟娘親爭辯,急著推她出門。

「那你呢?好好一個禮拜天,不會整天宅在家里吧?」周媽媽放心不下女兒,頻頻回首。

「別小看你女兒,我也有約會的。」

「約會?跟那個死小子?」

「不是,跟我高中同學。」

「不會吧?兩個月一次的‘淑女生死斗’又要上戲了喔?」

「沒錯,就是今天。」周韋彤深深地嘆息。

***

十八歲,花樣的年紀,初初踏出高中校園的少女,各自奔向不同的前程。

有人出國留學,玩樂兼念書,輕輕松松拿了個工商管理學位回來,進入家族企業擔任公關經理。

有人考上大學,苦讀四年,又補習了兩年,終于取得律師執照,現在在某上市公司擔任法務顧問。

有人大學念到一半輟學,結婚生子,嫁了個超級有錢老公,鎮日逛街購物做SPA,享受貴婦人生。

當然,也有人像她一樣,迫于經濟困境,不得不半工半讀負擔家計,奮斗十年,勉強小有積蓄。

有房,跟媽媽合買的兩房二手公寓,貸款還得付上二十年。

有車,一輛破舊的小桃紅機車,時不時就鬧脾氣,老愛半路拋錨。

有男人,一個在竹科工作的工程師,人是無趣了點,但還算可靠。

有工作,在出版社掛資深美編的職餃,總編對她頗為器重。

說起來,她的成就也不差,但比起其它三位好朋友,她辛苦努力掙來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平凡可笑,毫不出色。

她們三個是光鮮亮麗的名媛淑女,而她不過是個在陰暗處默默發霉的朽女。

坦白說,她有點自卑,尤其每回跟她們聚會的時候,總覺得格格不入的自己是否誤闖進某個不屬于她的世界?

「……嘖,Liz還沒來嗎?」

「她說今天要去听女兒的鋼琴發表會,會晚點到。」

「Rebecca呢?」

「在那邊講電話,客戶一直打來煩她。」

「所以現在就你跟我?」Cherry從名牌手提包里取出iPhone,一面點閱行事歷,一面漫不經心地問︰「你點餐了嗎?」

「嗯,我點巧克力松餅跟咖啡。」

「你點巧克力?」Cherry揚起臉,眸光迅速掃過周韋彤一圈,跟著,朱紅的唇角揚起曖昧的弧度。「我只要西澤色拉,還要一壺美容瘦身茶。」

她已經瘦得像根竹竿一樣了,還要再瘦嗎?

周韋彤咬咬唇,一面承接高中好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面揚手招來服務生,替她點餐。

Rebecca講完電話,回到座位上。「Cherry,你來了啊。怎樣?上次我介紹你買的股票,還可以嗎?」

「不錯啊,漲了將近二十趴呢。對了,我最近還听說有一家電子公司……」

兩個女人熱絡地聊起股票經。

周韋彤听不懂,只能安靜地坐在一旁,她每個月賺的薪水都拿去付房貸跟保險了,連生活費都經常捉襟見肘,遑論投資?

基金股票房地產這些熱門理財話題,都跟她絕緣。

半個小時後,Liz加入,話題從理財轉到名牌,三個女人嘰嘰喳喳地交換心得,比較剛買的當季新款服飾或包包。

還是她無法插嘴的話題。

周韋彤拾起刀叉,百無聊賴地切著松餅,一口一口慢慢送進嘴里,就連她最愛的巧克力,此刻也刺激不了味蕾,提振不了她的精神。

「對了,彤彤,你最近還好嗎?你們出版社有出什麼暢銷新書?推薦一下吧!」

偶爾,其它人會察覺她的難以融入,好心地拉她一把。

「你少在那邊裝氣質了!我看你工作那麼忙,哪有空讀書啊?」

「說的也是。我下禮拜又要到紐約出差,快累死了!」

「我下個月也得跟老板去考察上海的公司。」

她總是來不及爬進去,便又被放逐于圈子之外。

久而久之,她學會旁觀高中好友藏在親熱言語里的冷淡競爭,戲稱每回聚會都是一場「淑女生死斗」,每個人都在比誰有錢有品味,生活過得更多采多姿。

只有她很聰明地不炫耀不比較,或者該說,沒什麼可跟人家炫耀比較。

畢竟她只是個出版社的小小美編而已,而且還是個在禮拜天會忽然被Call去加班的可憐美編——

「為什麼要我去?」接到主編的奪命催魂Call,周韋彤超哀怨,她起身對同桌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其它三人歉意地點個頭,悄然閃到餐廳角落,倚著下著流雨的玻璃屏風講電話。

「因為只有你知道那份圖稿放在哪里,交給你辦事我放心。」主編話說得好听,其實送一份圖稿又何必勞煩到她?只不過其它人都會推事,只有她不會拒絕在美麗星期天加班的命令。

算了,反正她也沒其它事做,男友這周末回高雄老家去了,不需要她,而這場淑女午茶會,她的在場包顯得多余。

「那好吧,我現在過去……」

***

「現在就給我解決這個問題!」

屏風的另一面,嚴琛壓低嗓音,對著手機怒吼。

他身材挺拔,長袖襯衫半挽,系著一條細長的領帶,下搭一條顏色褪得很自然的丹寧褲,強調緊實的臀部及修長的雙腿。俊秀的臉上五官立體,一副有型有款的墨鏡,掩去精明犀利的眼神,增添幾許性感。

只是那樣出類拔萃地站著,便像足一座發電機,散射百萬瓦電力,方圓三里以內,沒有任何雌性動物能免于波及,甚至有數只雄性動物也被電到發暈。

他稍稍扯松領帶,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引來幾聲愛慕的嘆息。

「……沒有可是!」他無視眾人膜拜的眼光,繼續對線路另一端發飆。「我看過那封面了,不行就是不行!我不管你打算怎麼做,總之這期雜志今天晚上一定要進印刷廠,下禮拜二準時出刊,一個小時都不準延誤——」

對方一陣哀懇求饒,嚴琛冷笑地撇嘴。「我說的話曾經收回來過嗎?」

交涉中止,談判結束,掛電話。

嚴琛邁開長腿,繞過淅淅瀝瀝下著流雨的玻璃屏風,迎面一顆女性頭顱硬生生地撞上來,正中他下巴。

他吃痛,按揉下巴,好生不悅。「你走路不看路的嗎?」

「對、對不起!」女人一時重心不穩,踉蹌地伸手抓住他臂膀。

他厭惡地瞪著那條膽敢「侵犯」他的手臂。他一向討厭別人隨便踫觸自己,尤其是陌生女人。

他用力扯下那條手臂,甩開。

女人似是感受到他的鄙夷,略微尷尬地僵了僵身子,然後才伸手扶正被撞歪的眼鏡。

「抱歉,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你還好吧?」

語落,她倉皇地揚起臉。

嚴琛倏地倒抽一口涼氣。

他瞪著那張臉,一張蒼白的素淨的、說不上多好看的臉,還戴著一副廉價又平庸的黑框眼鏡,這張臉給一百個男人看,九十九個都會說毫無魅力,卻無預警地揪緊他心弦。

只因為她看似平凡的五官,像煞一個人……

「先生,你沒事吧?」她見他面色凝重,擔憂地揚嗓。

他沈下眼色,突如其來地扣住她手腕,霸道地質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

***

周韋彤轉身就逃。

那男人是誰啊?神經病!哪有人這樣問別人名字的?他以為是法官審問犯人喔?

只不過是稍微撞了他一下,瞧他身強力壯的,應該也沒被她撞出什麼毛病,要她留名做什麼?難不成想要求賠償?

還是快溜為妙!

趁他不備,她掙月兌他,慌忙逃離,一面揉著被抓痛的手腕,一面跳上她停在餐廳門口那輛寶貝小桃紅機車。

小桃紅氣喘吁吁,一路顛簸爬回出版社,她從檔案櫃里找出封印數個月的圖稿,毫不耽擱,立刻又騎車上路。

i-Fashion,曾經是兩岸三地華人圈最具影響力的女性流行時尚雜志,近年來由于公司高層經營不善,財務發生危機,三個月前遭到亞洲一家大型出版集團收購。

這家聯恩出版集團,也是周韋彤公司的幕後大股東,也就是說他們出版社與這間雜志社屬于同一集團,只是被歸入不同的事業單位。

據主編說i-Fashion出刊在即,封面卻出了大問題,某篇專題也缺了一張重要的圖,頓時整間公司人仰馬翻,從各種管道調集資源,听說他們出版社曾經拍過類似的圖稿,打電話來商借。

于是她很認分地來到這間雜志社。時髦的辦公室擺設令她咋舌,不愧是台灣一流的時尚雜志,連公司裝潢都不比尋常,走高格調路線。

穿過一條宛如航天飛機隧道的長廊,她來到雜志社的心髒地帶,人來人往,電話鈴聲此起彼落,人聲鼎沸。

「Vivi,跟模特兒聯絡上了嗎?」

「問問攝影師手上還有沒有留其它照片……什麼?!他出國了?」

「印刷廠說最晚什麼時候可以收件?」

「我之前就說過,這字體不行,跟封面風格不搭……Shit!但是我們現在連封面都搞不定!」

「Jason,攝影師怎麼能出國?他昨天才把封面拍好,至少要等我們確認啊!」

「之前總編說沒問題的……」

「可現在就是有問題,有大問題!等會兒老板親自過來,看你們要怎麼向他交代?」

「那個‘冷血閻羅’要來?!」

眾人驚駭,辦公室瞬間沈寂,一片無聲。

連周韋彤都被震懾到了,雖是狀況外,仍是感受到一股奇詭的緊繃,心髒不知不覺高懸。

數秒後,震驚過去,一干人又開始忙碌,某個像是資深編輯的人走過來,她連忙遞出圖稿。

「你好,我是春風出版社派來的,听說你們跟我們借圖稿。」

「春風出版社?」那名編輯似在狀況外,接過文件袋,取出圖稿瞄一眼,揪攏的眉宇瞬間松弛。「沒錯!這就是我們要的。」

任務達成。

她微笑想告退。「既然這樣,那我先——」

「等等,你幫個忙!」那人拉住她,丟給她一迭資料,要她影印十份,等會兒開會要用。

要她影印?她愕然。「可我只是來送圖稿的啊。」

「對了,順便煮一壺咖啡,老板愛喝濃一點的。」那人根本沒听她在說什麼,很自然地使喚她,像使喚新來的小妹。

她看起來這麼不起眼嗎?

周韋彤苦笑,但也不抗議。她習慣了逆來順受,更何況煮一壺咖啡也沒什麼。

她左顧右盼,總算找到茶水間,又模索櫥櫃,取出咖啡粉與糖罐女乃精,在等候咖啡煮好的期間,幾個雜志社員工進來倒茶倒水,誰也沒多看她一眼,完全當她是空氣。

她默默地煮好咖啡,將咖啡壺及糖罐女乃精放在托盤上,尋找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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