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不到她!
白沙灣出游的隔天,她便正式遞出辭呈,他沒攔她,給她一個禮拜時間辦交接,她卻在兩天之內便整理好了一切,瀟灑離開。
起初,他很生氣。
氣她的自以為是,氣她膽敢看穿他的內心,又挑釁地說出口,他覺得狼狽,尊嚴受損。
但當她真正離開後,他看不見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聲音,經過她辦公桌時,看著空蕩蕩的桌面,忽然感到寂寞。
一種無邊無際、深沉可怕的寂寞,足以令任何堅強的人墮落。
他怕那樣的寂寞。
才不過幾天,他便發狂地想找回她。
是驕傲逼他強忍,他不願認輸,從小到大,除了對一向管教他嚴苛的父親,他從沒對任何人低頭過。
她當然不能是例外。
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她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絕世優秀人才,失去她,大不了再招聘一個新助理。
但其實,他心里很明白,他需要的從來不是助理,她對他的意義也絕對不只是工作伙伴。
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了,所以也很痛苦、很痛苦。
她喜歡他,那他呢?對她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嚴琛迷惘了。近日他不斷思索這個問題,一次次打開手機,看螢幕上清恬平靜的睡顏。
周韋彤的睡顏。
是那天從東京飛回台北的機上,他趁著她迷糊昏睡時偷偷拍下的,她因為還病著,臉色蒼白,頰畔又染上些許不正常的嫣紅,戴著一副不合宜的眼鏡,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漂亮。
但對他而言,卻是可愛的、值得玩味的,每當閑暇,他總會習慣性地盯著這張照片發呆,盯著盯著,偶爾會心猿意馬。
如果在公司,他會馬上叫她進私人辦公室,盡情「欺負」她一番,如果在家里,他便會傳簡訊或打電話煩她,故意交代她瑣碎公事。
她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他可以肯定。
笑的時候,會為他陰暗的世界照進陽光,哭的時候,會狠狠擰痛他的心。
對他而言,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自從燦心去世後,誰也不能叩開他緊閉的心扉,甚至連燦心,也無法如她那般牽引出他自然率真的笑容。
苞她在一起,他偶爾會覺得自己的心智年齡仿佛倒退了,成了個長不大的孩子,愛笑愛嬉鬧,以逗弄她為樂。
而在燦心面前,他從來不會是個孩子……應該說,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個霸道自我的大男人,從很年輕的時候,他便要求自己擔起男人的責任。
可現在,他學會了淘氣。
是她教他的。
與你相遇,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
她說,遇見他是幸福,如果不是他,她不會找到自己,但就因為她找到了自己,她永遠不可能也不甘心成為另一個女人的替代品。
她以為他把她當燦心的替身。
真傻!她怎會以為他將她當成燦心?他很清楚她們是不同的兩個人。
燦心給他的,是傷痛,是怨恨,她卻教他開朗,給他快樂……
傻的人是他吧?怎會蠢到放她走?嚴琛暗惱。
他原以為自己可以撐下去,以為自己不需要她,不需要任何人,但他終究錯了。
每多與她分別一天,便多思念她一分,到如今才恍然大悟,他不能失去她——
但他找不到她。她換了手機號碼,她媽媽說她出門旅行了,暫時不會回家。
很顯然,她是故意要與他斷了聯系。
懊怎麼做好?
其實你只是不知道怎麼從過去走出來,你一直囚在那里!
沉痛的嗓音一再在他腦海回響。
也許,是該勇敢面對過去的時候了——
***
「哥,你終于肯見我了。」
在深夜的酒吧等待嚴琛的,是他曾經最疼愛的弟弟,嚴飛。
一見到他,嚴飛立即從角落的沙發區起身,朝他揮手。他面無表情,胸口卻在看見嚴飛微跛的右腿時,痛楚地揪緊。
已經好幾年了,阿飛的腿還是無法完全恢復從前的健步如飛。
「接到你的電話,我好高興,沒想到你會主動聯絡我。」嚴飛招呼他坐下,神情掩不住欣喜,舉起威士忌酒瓶,為他斟了一杯。
「我是來清算過去的。」他矜持地聲明。
嚴飛仿佛早料到他會如是說,淡淡一笑。「你還恨我嗎?」
嚴琛不吭聲。
他怎麼可能恨自己的親弟弟?只是曾經破碎的親情,不知該如何修復。
「我知道,是我不對。」嚴飛主動道歉。「我也不該將燦心的死怪到哥身上——那時候我太激動了,其實是我們對不起你,或許是上天給我們的懲罰。」
是懲罰嗎?
「如果是懲罰,也是針對我的吧?」嚴琛自嘲地撇唇。
嚴飛訝異地望他,半晌,若有所思地微笑。「那個女人說的沒錯,你一直對這件事感到愧疚。」
「那個女人?」嚴琛震動。「你說韋彤嗎?」
「嗯,周韋彤。」嚴飛頓了頓。「她長得很像燦心。」
嚴琛默然無語。
「她說,其實你想原諒我,是這樣嗎?哥。」嚴飛小心翼翼地試探。
嚴琛端起酒杯,沒說原不原諒,卻用一個敬酒的姿勢表示友善。
「其實當年你可以早點告訴我實情的,你們兩情相悅,我沒什麼好不成全的。」
「很抱歉,讓你在最難堪的情況下知道真相。」嚴飛歪斜地扯扯嘴角。「我也沒想到燦心會那樣激怒你,後來又……發生那場車禍。」
氣氛頓時沉寂,兄弟倆同時回憶起往日,那段早已雲淡風輕,卻又仿佛歷歷在目的過去。
他們都曾在那段日子受傷,也都學會重新站起來,堅強地邁向未來。
良久,嚴琛首先沙啞地揚嗓。「燦心的個性就是那樣,她喜歡雨天,卻最討厭淋雨。」
「她希望全世界都把她捧在手心,真的很自私。」嚴飛同意他的評論,「可我就愛那樣的她。」
「傻子!」嚴琛失笑。
嚴飛也笑了,坦然接受兄長的嘲譫,搖搖酒杯。「哥,你愛她嗎?」
嚴琛挑眉。「你說燦心?」經過那件事,他怎麼可能還愛她?
「不是,我說周韋彤。」
「韋彤?」
「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你。」嚴飛意味深長地低語。「我跟她講整個故事的時候,她一直很難過,眼眶含著淚,是因為你,哥,她為你心痛。」
她為他心痛?
嚴琛震撼,胸間如萬馬奔騰,踏著狂野的節奏。
什麼樣的強烈情感會讓一個女人為男人心痛?那已經不僅僅是喜歡了吧?又是什麼樣的情感,會讓他听見她為自己心痛時,感覺當年留下的瘡疤,終于愈合了最後一道口?
「她說,那場車禍只是意外,要我跟你都別怪罪自己,她還說,她很想讓你快樂,但可惜她不是燦心,恐怕代替不了她。」嚴飛轉述周韋彤的心聲,字字句句,敲在嚴琛心口。
他凝坐不動,品著那似疼非疼的滋味。
嚴飛仿佛看透他思緒,眼眸含笑。「你最近很快樂,對吧?」
他的確很快樂。嚴琛握著酒杯,在那一塊塊于酒海浮沉的碎冰里,看見絢爛多彩的萬花筒畫面。
都是他與她,屬于他們的歡樂回憶。
「我猜你現在正想著她。」嚴飛突如其來地開口。
「你怎麼知道?」
「你想她的時候,眼神有愛。」
他的眼神……有愛?嚴琛驚駭。
有某種聲音,在他心海回響,沸騰著血液,震動耳膜,教他全身激顫不止。
這是愛情的聲音嗎?
「你自己都不曉得嗎?」嚴飛似笑非笑地調侃。「哥你還是跟從前一樣,對感情遲鈍!」否則又怎會看不出親弟弟一直暗戀自己的女朋友?
嚴琛怔忡,弟弟說他眼神有愛,說他感情遲鈍,難道是真的?原來他一直沉溺在愛的浪潮里,卻不自知?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只覺一顆低落的心,瞬間飛揚。
嚴飛錯愕,以為他要發飆,不料他卻是伸出溫暖的手。
「以後有空,再出來陪我喝酒吧。」
嚴飛無語,傻傻地與兄長握手,兄弟倆都在彼此眼中看見感動與悸動。
其實,還計較什麼呢?都那麼多年以前的事了。
嚴琛微笑,而嚴飛看著他溫煦的微笑,更震驚了。什麼時候,這些年來總是待人冷淡的哥哥也懂得給人溫暖?
是那個女孩,改變了他吧……
「你今天為什麼打電話約我?」
「因為韋彤,她希望我能面對過去。」
丙然是她!
「我得感謝她。」嚴飛低喃,神情浮掠幾許悵然。沒想到他們兩兄弟因一個女人絕交,又因另一個女人和解。「她是個好女孩,你要好好珍惜。」
「嗯,我知道。」嚴琛頷首,眼神醞釀決心。
***
台東,關山小鎮。
這個全台灣人口最少的小鎮,卻擁有一條長達十二公里的環鎮自行車道,以及不輸給任何地方的秀麗景致,遠跳花束縱谷,山巒起伏,近觀阡陌縱橫,綠野乎疇,秋冬時節,錯落的稻田間,還能見到五彩繽紛的各色花朵,向日葵、大波斯菊,欣欣向榮地綻放笑顏。
還有用傳統水稻及紫稻栽植出的彩繪稻田,听說前陣子有個年輕人,請稻農栽了一男一女相擁的圖案,高調地向女友求婚。
當然對方一定點頭答應了,如此浪漫的求婚,哪個女人能抵抗?
周韋彤微笑,停下單車,欣賞日落風光,晚霞宛若油彩,一層又一層地在天空涂抹,震撼人心。
自從來到這個偏僻的小鎮後,她養成了在黃昏時騎單車的習慣,每回騎乘,都會有不同的發現,不同的驚喜。
這里,是她高中同學Liz的娘家,Liz爸媽開了一間民宿,正好缺個幫手,于是她便住下了,平日在民宿幫忙,周末的時候教附近的孩子畫畫。
日午過得平淡,卻很順心,當地人很熱情,輪流招待她,教她體驗農家生活,民宿的客人也常與她分享各地趣聞。
她學到許多,也成長許多。
最重要的是保持開放的胸懷,當緊閉的心扉打開了,自然可以迎來全世界的美好。
這是她最近深深領悟到的道理。
她過得很快樂,雖然,也很寂寞。
因為她想念嚴琛,相思的滋味有幾分甜,但更多的時候是苦澀。
他過得好嗎?是否按時吃飯?笑得多嗎?走在路上,看不看得見周遭小小的美麗、听不听得到鳥兒婉轉啾鳴?
她想,他會不會也偶爾想起她?
娘親說,她這是自尋煩惱,在電話里勸她回台北,再與他見一面。
她堅決不肯。「我不想當別的女人的替代品。」
「你又知道自己只是替代品了?」
「這很明顯,不然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對你好,當然是因為他喜歡你啊!」
她幽幽嘆息。「媽,你不懂。」
她承認,他也許是喜歡她,但也是因為她長得像他難以忘懷的舊情人。
「你才是傻瓜呢!」娘親指責她。「你不是說最近對自己有自信多了嗎?怎麼還是一樣鑽牛角尖?」
「我沒有啊!」
「還說沒有?之前你不是跟我說你那個冷血老板好像變了一個人嗎?說他懂得笑了,還會跟你一起玩游戲?」
「是沒錯,但那不是因為我的關系……」
「不是你,是誰呢?你就是你,就算跟他前女友長得像,也不是那個女人,而且那個前女友,只會惹他煩惱難過,你卻跟他一起找快樂——你好好想想,彤彤,讓他笑口常開的人是你,陪在他身邊的也是你,不是那個女人的鬼魂!」
「可是……」
「如果不是你,那男人會懂得笑、懂得快樂嗎?你不是說過,你誤會你那些高中同學了,不是她們排擠你,是你自己自卑、怕受傷,覺得自己比不上她們的成就,忽視了她們其實也是各有各的難關——你現在對那個男人,不就是在做同樣的事嗎?你預設他把你當成前女友的替代晶,難道不是在畫地自限?你不怕因此錯失一段可能的愛情嗎?」
她畫地自限,錯失愛情?
母親的勸說令她震撼,她一直以為她學會了開啟心扉,原來還是膽怯地將愛情關在門外?
是這樣嗎?
周韋彤想不透,心弦卻隱隱觸動。
她刻意換掉手機號碼,不聯絡他,也不讓他找到自己,是否下意識地逃避面對現實?
因為她害怕,害怕自己的表白換來的只是冷漠以對,在信里道謝,祝他幸福,其實只是假裝灑月兌。
她怕得知他的反應,更怕他沒有反應,于是選擇逃離……
是這樣吧?周韋彤苦澀地自嘲。
日落了,天色黯淡,在路燈一盞盞亮成一線時,她踩著單車回民宿,幫忙準備客人的晚餐。
飯後,她陪Liz爸媽泡茶聊天,直到夜深了,她道晚安,回到借住的臥房,洗過澡,站在窗邊擦發的時候,听見窗外傳來漸浙瀝瀝的雨聲。
下雨了。
她痴痴地望著流過窗扉的雨滴,心房忽然空了,虛無蔓延。
煙雨蒙蒙的夜晚,她總是特別想念他。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響起短促的鈴聲,驚醒她落寞的思緒,她拾起手機,是娘親傳來的簡訊。
有人托我將這個網址傳給你。
簡短的一句話,附上一串網址。
她打開擱在梳妝台上的筆記型電腦,連上網路,輸入網址,原來是一段上傳到YouTube的影音檔。
是什麼呢?
她好奇地點開影片,畫面出現,一開始,是蔡常熙爽朗的笑容。
「嗨,韋彤,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接著,是更令她意想不到的嚴飛。「沒想到我也在吧?其實我們今天等于是來做慈善工作的,幫一個不懂示愛的家伙表白,就是他!」
一道熟悉的身影既預警地闖進畫面,她驚怔,頓時斷了呼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