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本無情 第7章(1)

「近來,你似乎變了。」

是夜,月色清朗,采荷邀開陽掌燈夜游。

這並非他們初次夜游,起先是采荷興之所至,隨口邀約,開陽應了,之後,他們游出樂趣,總會在月色格外美麗的夜晚,提著珠貝燈,于御花園里尋幽賞花,別有一番風雅。

這夜,兩人沿著東宮苑內的湖畔慢慢地走,身後遠遠跟著一群宮人。他當上太子後,身份不同了,出入有更多隨從護衛,不能如從前那般屏退下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行走了。

失去隨意行走的自由倒不打緊,真正令她有感而發的,是別樣心情。

開陽聞言,眉峰微挑,望向妻子,她也正看著他,淺淺笑著,眉目間卻隱含輕愁。

「我變了?」他沉聲問。

「嗯。」

「哪里變了?」

「你自己不覺得嗎?想想看你有多久沒出門跟朋友們聚會了?早上嚴副統領派人來送帖,邀你打馬球,你居然回絕了。嚴副統領那群朋友,不是同你最親密的嗎?你也說過和他最合得來,何況打馬球你素來也是興致勃勃,如今卻……」她忽地頓住,似是遲疑著該如何表達才好。

他心念一動,手一伸,擒握她柔荑,與她牽手並行。

這番親密的舉動教身後的隨從看了,是有些不好意思,可采荷並未抗拒,由他握著。

「我不喝酒不玩樂,在家里閉門讀書陪著你,這樣不好嗎?怎麼你反倒不開心了?」

「不是不開心,只是……覺得奇怪。」她揚起薄染霞色的臉蛋,瞅著他。「自從當上太子後,你的想法與行為似乎改變了許多。」

他一哂。「自然是要改的,今時今日,我的身份不同往常,如今我可是東宮太子,聖國的王儲,自當謹言慎行,以免令人抓著把柄。」

她微訝,不覺看了看身後,確定隨從們听不見,才壓低嗓音問道︰「你的意思是真雅或德芬很可能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狀嗎?」

第一個想告狀的人,可不是他那兩個妹妹。開陽嘲諷地尋思。

「難怪了。」采荷若有所悟。「難怪今日我回娘家,爹爹和爺爺會說那樣的話。」

開陽一凜,他正欲向她打探呢,她自己提起最好不過了。

原先他有意陪她一同回娘家,見見岳丈及相國大人,好探听一點消息,但恐怕希蕊王後于相國府內耳目眾多,仍是決定作罷。

從前他未曾造訪過妻子的娘家,值此敏感時機,貿然前往,反而啟人疑竇。

「你爹跟爺爺他們說了什麼?」他假作漫不經心地問。

「他們說最近朝廷內有些不尋常的動靜。」采荷蹙眉,娓娓道來長輩的建言。「也不知為何,似乎有人暗中對陛下挑撥,說太子交游廣闊,恐有結黨營私之嫌,他們要你安份謹慎點,免得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是嗎?」開陽沉吟,細細咀嚼采荷話中意味。

如此看來,夏家人並末參與拔除他這個太子的秘密活動,甚至連希蕊王後一向最信任的相國大人也不知情。

約莫是希蕊憂慮夏家人若是得知內情,反過來相挺他,畢竟采荷現今可是堂堂太子妃,將來他登上王位,她也能封後,夏氏一門權勢將更加穩固。

廢黜他,對夏家及夏寶德而言,又有何益處呢?

「開陽,爹爹跟爺爺會忽然說這種話,是不是朝廷真發生什麼事了?」采荷擔憂地問。「是支持真雅與德芬的勢力不服嗎?他們想合力將你拉下太子之位?」

「你別擔心。」開陽微笑。「廢黜太子可是國家大事,即便父王再如何對我不滿,也不能輕舉妄動,我既未有失德之舉,亦無謀逆之心,那能說廢就廢呢?」

「也對。」听他這麼一說,采荷放心了。「況且還有我表姨母站在你這邊,她一定會支持你。」

到如今,她依然身在事外,還以為她那個表姨母會幫他呢!開陽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采荷凝睇他,隱約看出他神情有異,她斂眸,想了想,細聲低語。「听說小時候你們也這樣做過……」

「做什麼?」

「像我們現在這樣,趁著夜深,提燈夜游。」

開陽听了,倏地凝定步履,眉宇森沉。「是誰告訴你這事的?」

生氣了嗎?采荷小心翼翼地望他。「是德芬說的。前陣子我到神殿祈福,跟她聊了會兒,她听說我們經常夜游,便告訴我,小時候,你們一群兄弟姊妹也曾偷偷在御花園內探險。」

他面無表情。「我倒不曉得你跟德芬感情這麼好,連這些家常瑣事也聊。」

「只是隨便聊聊而已。」采荷慌著解釋,擔心他以為她口無遮攔。「其她的事我並未多說。」

開陽不置可否,采荷偷覷他,鼓起勇氣啟唇。「听說,是……德宣太子領著你們一群弟弟妹妹去的。」

握住采荷的手,忽然縮緊,她痛得眉尖一凜,卻沒喊叫出聲。

「是又如何?」他問話的口氣,很深,很沉,听不出一絲情緒。

「我只是覺得你們兄弟姊妹之間,感情似乎挺不錯的,德芬還說,小時候其實你比她還……更黏著德宣太子。」話說到後來,聲嗓變得極細微,彷佛只要夜風吹得稍微強些,便會于這夜色里黯然隱沒。

擒握她柔荑的力道又更強了,其中有幾根手指的指尖陷進她掌肉里,剌得很疼,但她強忍著,不讓他察覺她已感受到他強烈的情緒起伏。

「你跟我說這些,有何用意?」他冷冷地問。「想打听些什麼嗎?」

是,她的確想探問,或許這問題在這時候問很不合宜,或許永遠沒有合宜的時候,但她,無論如何也想知曉。

她揚眸,膽怯卻也堅定地睇他。「你交出去的……那所謂的證據,到底是什麼?」

他不動聲色。「為何要問?」

「我想知道。」

「你沒必要知曉。」

「可我想知道!」她強調。

他忽地怒了,瞳神變幻不定,醞釀著冰風暴,猛然甩開她的手,疾步前行。

采荷怔愣片刻,接著回頭命令那些滿臉驚愕的隨從。「別跟來!」

隨從們听她令下,一時不知所措,杵在原地。

采荷追逐開陽,穿花拂柳,踩在石板小徑上,轉瞬間,她似有種錯覺,彷佛自己又回到多年以前,變回那個老愛纏著他的小女孩,而他對她總是不理不睬。

她以為,經過三年前兩心互許的那天後,他對她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冷漠了,莫非只是她自以為是?

若是她惹惱他了,他隨時可能將她拋下,就如同從前,如同此時此刻。

「開陽,你等等我!」

拜托,一定要等她,切莫拋下她不管,她無法承受再度遭他冷落……

采荷心亂如麻,胸臆焦灼如焚,她好慌、好急,蓮步一個踉蹌,竟咚地撲倒在地,跌得難堪。

這聲撲跌的沉響總算引來開陽注意,回頭一望,快步走來。「采荷,你怎樣?沒事吧?」

他彎身扶起她。

她搖頭,下巴撞得好疼,撞出眼淚來了,她卻不敢哭,臉蛋埋進他衣襟里,雙手緊緊攬圈他的腰。

「很痛嗎?」他感覺到她動作蘊著驚惶,低頭想看她。「是不是摔傷那里了?我瞧瞧。」

「我沒事,沒受傷。」她依然將臉埋在他胸膛,悶著嗓音細聲道。「我很好,你別看我。」

為何不讓他看?他皺皺眉,反倒更想瞧清楚她,她卻堅持不抬頭。「開陽,你听找說,我以後……不會問了,你若是不高興,不想說,我以後再也不問了。」

他怔住,身軀如冰冷凝,一動也不動。

「我知道,你心里必然有許多苦,當時會那麼做,一定有你為難之處,我只是……只是想與你分擔而已,但我不會再問了,不會再問了……」

她在哭嗎?為何他覺得自己听到細細的哽咽?

「我不會……再勉強你了,是我不對,身為你的妻,我只要相信你就好,對吧?我會……會相信你的。」

她會相信他。

听著她急切的表白,開陽不知該作何感想,胸海翻騰著復雜情緒。

「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他低聲問,嗓音是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沙啞。

她終于仰起臉了,容顏蒼白,明眸蘊淚,比月色還朦淒美的淚,牽引他緊繃的心弦。

「如果你的天地都是虛假,就讓我……成為那唯一的真實吧!」

他的心弦斷了,斷得無聲無息。

他盯著她,怔忡地、失神地,宛如無主的游魂。「你……說什麼?」

「我願成為你的真實。」她含淚而笑,笑容美如幻夢。「所以別擔心,我不會對你說謊,永遠不會。」

她不會對他說謊,她會是他虛假的天地里唯一的真實,她相信他。

懊高興的。開陽迷蒙地思忖,一枚誓言永不背叛的棋子,將自己的心毫無保留地掏出來獻給他,沒有比這更好用、更令人放心的棋子了。

他該慶幸。但為何,他的心會是這般空蕩蕩的,不著邊際?

他揚起手,撫模她的發,撫拭她的淚,低下唇,溫柔地吻她,嘗到淚水的咸,也嘗到一股莫名的苦澀。

「陛下,不可不察啊!」

又來了!

靖平王苦惱,揪著一雙蒼灰老眉,看著年近半百,依然風韻猶存的王後,實在拿她莫可奈何。

「你怎麼了?王後,之前極力保薦開陽當太子的人是你,現下要朕防備他的人也是你,他到底犯什麼錯了?為何你態度丕變?」

希蕊听靖平王質疑,神色不改,偎靠在他懷里,笑容嫣美如花,絕麗動人。「臣妾並非態度丕變,臣妾一直以來,都是一心一意為陛下著想啊!當初力薦開陽,那是因為他事孝至誠,對母妃的敬愛令人感動,況且又是聖國唯一的男性血脈,也比兩位公主年長,繼承王位有其正當性,可如今……」

「如今如何?」

「臣妾听聞,他私下交結權貴大臣,往來頻繁,恐有奪權逼宮的野心啊!」

「奪權逼宮?你說開陽?」靖平王不以為然地輕哂。「朕倒不曉得鎮日只知斗雞走狗打馬球的他有此等野心。」

「就算他無此野心好了,鎮日散漫游樂,也不適合擔當國家大任。」

「可他變了啊!」靖平王蹙眉反駁。「朕听說她近來謹言慎行,整天在家閉門讀書,比之從前的浪蕩不羈,大不相同,難道王後你毫無所覺嗎?」

當然察覺到了,開陽的一舉一動,向來在她監控之下,所以她才懊惱,這小子,怎麼偏偏在當上太子後變了個人?

希蕊思忖,笑容失色。

靖平王看出愛妻不快,輕輕嘆息。「王後,你也明白本王憐你愛你,幾乎什麼都依你的,但廢立太子是何等大事,豈能兒戲?開陽被立為王儲,那是經過圓桌會議之認可,如今他並未失德,也沒犯錯,要我尋何名目重新召開圓桌會議呢?此事萬萬不可。」

那倒也是。希蕊不愉地咬唇。「可陛下,難道您沒听說太子殿下私下與權臣來往之事?」

「朕是听說了。」靖平王掏掏耳朵,整天不是這個大臣來密告,就是那個大臣來報信,他哪會不曉?「只是雖有部份大臣在朕耳邊叨念,卻也有不少人向朕稱許太子近來循規蹈矩,令人刮目相看,比如相國大人,他對太子可是贊譽有加。」

那不是廢話嗎?因為太子可是他孫女婿,他不稱贊誰來稱贊?

希蕊陰郁地沉思,不想從前最得力的同盟,此刻反成為最棘手的阻礙了。那個死老頭,她真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陛下,您不是一向最疼真雅的嗎?之前決定召開圓桌會議,也是以為她遇難而亡,但如今她平安回歸,與王位失之交臂,您不為她可惜嗎?」

「可惜是可惜的,不過……」靖平王再度無奈地注視愛妻。「事情都已經定,又能如何?只好怨真雅沒這個命了。」

沒這個命?不,她不信!

無論如何,她都要設法將自己的親骨肉送上王位。

「陛下。」希蕊嬌喚,撫模靖平王胸膛,施展狐媚。「儲君可是未來的王,影響的是希林數十年的國運,怎能不慎加思量呢?」

「王後!」靖平王雖是年老多病,經她這麼一挑逗,仍是動了。「王後,別說了吧,這夜都深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也該就寢了。」他色迷迷地喘息,雙手急著剝她外衣。

希蕊嬌笑,正欲說話,殿外傳來一陣喧鬧。

「什麼事?」靖平王著惱。

「啟稟陛下,角宿大人說有急事,必須立即面見王後娘娘。」

角宿?不就是青龍令轄下的星宿主嗎?靖平王皺眉,剛想發話拒絕,希蕊伸手輕輕掩住他的嘴。

「陛下,臣妾去去就來。」她婉轉起身,他沒法,只能看她整束衣飾,步出簾外。

棒著簾幔,靖平王只見那名星宿主對她倉促行禮後,附在她耳畔低語。

她聞言,駭然大驚。「什麼?!你說有人想殺他?」

「是誰想殺誰?」靖平王好奇地揚嗓。「發生何事?」

希蕊驚覺失態,連忙掀簾回至內殿,朝他盈盈一笑。「沒事,陛下,只是臣妾宮內兩名侍衛一言不合,打起架來,看來臣妾得親身回去處理。」

「這事何必要你親自處理?」靖平王皺眉。「是誰如此放肆,膽敢在這宮內大動干戈?我看不如就令——」

「陛下。」希蕊以一個吻堵去靖平王的命令,眼波流媚,聲嗓嬌膩異常,令人聞之心蕩神馳。「那兩位可都是臣妾的心月復,還是讓臣妾回去瞧瞧好了,今夜召別的嬪妃來侍寢吧,明夜臣妾再來侍候您,嗯?」

語落,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又纏綿地深吻他一口,然後優雅地告退。

竟然就這麼丟下他了!

靖平王怒視王後的背影,若是以往,他置之一笑也就罷了,他疼她寵她,不介意她將國事朝政看得比他重要,可如今……

他沉下臉,起身下榻,從壁上一格隱密的暗櫃里抽出一封密函。

這封密函是數日前有人送來的,並不與一般的奏折並呈,而是趁無人侍寢的夜晚,擱在他枕下。

能夠越過重重禁衛,且避開希蕊王後之耳目私自投書,那人的能耐不可小覷,他發現時,不禁驚駭。

而密函的內容更令他震懾,歷歷指稱希蕊王後yin蕩失德,私養面首。

他深知她熱愛權勢,也不吝于給她,反正有她分擔政務,他樂得輕松,有更多時間逍遙快活,但說她私通別的男人?

不!他不信她膽敢給自己戴這頂綠帽!

靖平王咬咬牙,招手喚來心月復,低聲吩咐——

「暗中跟蹤王後,看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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