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後那邊,可有何動靜?」
夜深了,開陽方與太子府幕僚會商政務完畢,便又將兩名心月復召進偏殿書房密議。
最重要的,自然是探明朝廷各方勢力的動靜,及早掌握並回應。
「王後娘娘那邊並無特別變化。」赫密報告。「正如殿下所料,王後或許是懷疑陛下已然知曉無名身世,近來行事格外謹慎,小心翼翼,不露鋒芒。」
「這是應該的。」開陽微哂,慢條斯理地分析政局。「任是哪個男人得知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子都不會高興,縱然礙于形勢,我父王無法公然與王後決裂,但下詔令我成立太子府,又賜予我認命官員的權力,顯是打算將政權逐漸移交給我。父王為我造『勢』,朝中勢力自然會逐漸向我靠攏,該如何面對來勢洶洶的太子,王後近日怕是十分苦惱呢!」
他停頓,嘴角噙著犀利的嘲諷,跟著又問︰「真雅那邊的情況呢?」
「是。」月緹接口回答。「雖然王後並未親自出面,但親近她的幾位大臣最近總是有意無意地對真雅公主示好,也極力拉攏公主身邊的人,兩邊酒席酬酢,往來頻繁。」
往來頻繁嗎?開陽斂眸沉吟,鳳鳴笛攬在案前,他取餅來把玩。頻繁並不代表熱絡,表面的交好不見得出自真心。
他冷冷揚嗓。「真雅也經常參與這些應酬場合嗎?」
「不,公主很少出席。公主除了每日至兵部處理公務以外,多數時間都閉門不出。」
如此說來,真雅仍在觀望形勢。她素來冷靜機智,想必早就識破希蕊王後之計謀。當然,她也可以借力使力,暫且與王後結盟,先將他拉下太子之位再說,只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中分寸,可得仔細拿捏。
選擇按兵不動,是正確的。
開陽淡漠一笑。不愧是他的王妹,夠聰明。
接下來,該是德芬了,事實上他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動向。
日前王後曾以為陛下祈禱之名義,進入神殿祝禱三日三夜,既入了神殿,不可能不與天女有所交談。
那個陰毒的女人會對德芬說些什麼,他約莫猜得到,問題是,德芬會作何決定?
「殿下是擔心德芬公主與王後娘娘結盟吧?」赫密觀察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屬下猜想應當不至于,當年德宣太子一案,可都是王後在背後主導,公主殿下怕是至今仍恨她入骨。」
可德芬也恨他入骨啊!
或許她會使用雙面手法,引他與王後斗得兩敗俱傷,倘若是他,就會這麼做。
開陽澀澀地思忖,正欲發話,門口揚起清朗的聲嗓。
「啟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來了。」
傳話方落,殿內便飄進一股熱食香氣,似是面點之類,跟著,采荷盈盈現身,倩影窈窕,身姿婀娜。
她一進殿便嫣然一笑,明眸酷齒,神采照人,七分清甜之中蘊著三分難以形容的嬌媚。
開陽見了,心韻驀地亂了,握在手中的鳳鳴笛月兌落,在桌案上敲出清脆聲響,他警覺自己的失態,連忙將沿著桌面滾動的笛子擋住。
但這短暫的手忙腳亂,已然落入月緹與赫密眼里,兩人目光交會,眉頭同時蹙攏。
采荷捧著一盤食盒,來到他面前,輕盈行禮。「殿下議事到深夜,想必餓了,臣妾備了宵夜,請先歇會兒用些吧!」
語畢,她揚起眸,眼潭澄透純淨,映出他不自在的面容。
「你們下去吧。」開陽朝兩名心月復擺擺手。「今日就到此為止。」
「是,殿下。」
月緹與赫密躬身退下,臨走前,還狐疑地朝兩人瞥去一眼。
「怎麼就這麼讓他們走了呢?」采荷一面將食盒擺上桌案,一面嬌聲埋怨。「我也有準備他們的分啊!」
因為他不想讓屬下看到自己心神不寧的樣子。
開陽自嘲地尋思,森瞳掃了下她,旋即又避開,心又跳得快了,默默撞擊著胸口。
自從那夜在花園隱避的小徑上,她對他急切地說了那番話,也不知怎地,他似是受到激烈沖擊,之後每回見到她,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慌亂。
她說,如果他的天地都是虛假,她願成為他唯一的真實。
他從未想過,有誰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不,或許更令他震撼的是,她竟能看出他的天地都是虛假。
如今,當她看著他,他總忍不住想,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她知道他正對她說謊嗎?或者,她也看出他的心為她而亂?
「晚膳你是跟大臣邊議事邊吃的,肯定吃不多吧?現下又過了幾個時辰,也該餓了。」她柔聲叨念著。「我試做了新的點心,你來幫我嘗嘗味道吧。」
新點心?他望著她捧來的食盒,共有三層,她打開其中一層,中間一大格盛著十數個面皮包的點心,其余幾個小榜則是各式調味醬汁。
「這是什麼?」他沒見過,奇怪地問。
「這叫『餃子』,是西域傳來的一種面食點心,據說陛下以前打仗時曾吃過,念念不忘,我從娘家找到食譜,做了一些,你替我嘗嘗好不好吃?」
說著,她將一雙銀箸遞給他。他接過,挾起一個餃子。
「蘸點醬汁。」她指了指一格白色的乳狀物。「這是酸女乃酪調成的醬汁,據說西域人都是這麼吃的。」
他依言沾點調味醬,放進最里,咀嚼了嚼,眼角倏地一抽。「好怪的味道!」
「怪嗎?」她失望。「也對,其實我自己嘗也覺得怪,可听說陛下愛吃,不曉得是不是就這種味道呢。」
「你沒送去給我父王嘗嘗看嗎?」
「我是想等到他壽宴那天,再給他一個驚喜,可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為何不能?」開陽挑眉。「我覺得怪,不代表父王也不喜歡,或許他的口味與眾不同。」
「是這樣嗎?」采荷猶豫,傾,拿指尖輕挑一點酸女乃酪醬,探出舌頭舌忝了舌忝。「味道還是有點澀,該怎麼調,口感才會柔順一些呢?」
她一面思索,一面舌忝著手指,貓樣的可愛神態又催動了他的心韻,臉頰異常地發熱。
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湊過來,端詳他的臉。「你臉色有點不對呢,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受了風寒?」
她伸手欲撫他臉頰試探溫度,他連忙撇頭回避。
采荷怔住,素手凝在空中,一時不知所措,許久,方苦澀地揚嗓。「開陽,你生我的氣嗎?」
生氣?她怎會那樣想?他訝異地望她。
她淡淡牽唇,笑里藏不住憂傷。「近來你總是躲著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惹惱你了?」
「你沒做錯事。」他粗聲應。
「沒有嗎?那為何你總讓我踫一下都不肯呢?還有……」采荷倏地咬牙,嬌容渲染霞色,宛如一朵嫣美的水芙蓉。這話讓一個女人實在太露骨了,可她已忍了好久。她垂斂眸,扭捏地把玩衣帶。「如果不是我做錯什麼,為何你這數個月來……少與我同房呢?」
最後一句話,嗓音細如蚊蚋,幾不可聞。
他望著她羞怯的神態,氣息收凜,心卻是管不住、猶如萬馬奔騰。「我……是因為太忙了,自從父王命我監國,日常須得經手處理的政務很多,時差忙到深更半夜,我怕……擔心擾你清夢,所以才在別處睡下……與你成婚後,我未曾再踫過別的女子,你千萬別誤會……」
老天!他這在解釋些什麼?她有懷疑他在外頭風流不羈嗎?為何他要如此焦急地自表清白?而且話說回來,他是個大男人,又是當今太子,身邊有幾個姬妾伺候,不也很尋常?
可他還是不希望她心有芥蒂。「我可以發誓,我已經很久不涉足花叢了……」
她驀地撲哧一笑。
他霎時頓住,收回自己糟糕的解釋。
采荷凝睇他,明眸璀璨,亮著點點星光,嫣紅的臉蛋微歪,模樣既俏皮又淘氣。
她在笑他吧!笑他的倉皇,笑他詞不達意。
開陽暗暗懊惱,不覺緊握住鳳鳴笛。從未曾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出糗,她怕是絕無僅有的一位。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甜笑,眉眼彎彎。「不用發誓啦,你這樣緊張反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果真看出他在緊張。開陽窘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鳳鳴笛拽得更緊。
她注意到他的舉動,又湊過來,他嗅到從她身上傳來的一股馨香,全身肌肉不覺緊繃。
「這笛子都弄髒了。」她從懷袖取出手絹,示意他將笛子交給她,他這才愣愣地松了手。她細心擦拭笛子,不放過任何縫隙。
他怔忡地望著她,直到她拭淨笛子,交回給他,他才猛然醒神。
「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告訴我這笛子是誰送給你的,好嗎?」她柔聲道,眼波瀲灩,婉約似水。
他趕忙轉過頭。實在很怕與她四目相對,怕讓她看透,更怕自己克制不住。
他清了清喉嚨。「呃,很晚了,我還有一些奏章要看……」
「知道了,我不打擾你。」她很識趣。「這餃子你慢慢吃,不沾醬也可以的,要不就沾著這醬油醋吃吧。」
語落,她又對他甜甜一笑,旋身翩然離開,而他一逕盯著她消失之處出神,久久,移不開視線。
然後他強迫自己收束心神,批閱奏章,毛筆蘸了墨,卻不知不覺在一張白紙上作起畫來——
這是什麼?
一疊由太子府傳過來的公文奏章里,竟夾著一張毛筆畫,雖然看來像是游戲之作,但隨意幾筆便勾勒出鮮明的形象,足見作畫之人不凡的才情。
希蕊抽出畫仔細欣賞,畫上是一只貓咪,懶洋洋地蜷縮著,更妙的是貓臉表情生動,差堪比擬人之笑顏。
一張笑得眉目彎彎的貓臉,又撒嬌,又帶幾分調皮,甜得讓人想抱進懷里,好好疼寵一番。
這誰畫的?希蕊自身亦是才華洋溢之人,自然看得出作品神妙之處,敬佩繪者才情之余,不免也感到好笑。究竟是哪個糊涂蛋,竟會將此游戲之作夾在奏章里?可見作畫時的魂不守舍了。
她微笑搖頭,正欲將畫紙揉成一團,忽地,心念一動。
她再仔細端詳畫作,照理說,貓的五官不該像人,但這張可愛的貓臉,卻讓她愈瞧愈覺得仿佛神似某個人。
是誰呢?
她眯眼思量,腦海意念紛紛,好不容易即將抓到頭緒時,卻讓人不識相地打斷。
「啟稟娘娘,方才屬下接獲報告,德芬公主前去御書房面聖了。」
希蕊心神一凜,立即丟開這副謎樣的游戲之作。
德芬私下面聖,表示她開始有所行動了,她這邊也得及早做好準備才行。
她當機立斷地下令。「傳青龍與朱雀兩位大人前來見我!」
「是。」
「父王,兒臣夜觀星象,發現這兩日天空出現一顆彗星,且紫薇垣星象亦有異狀。」
德芬公主來到御書房,屏退左右後,開門見山便落下這句。
靖平王聞言,目光一閃。「紫微垣,那就是代表王宮內院的星垣吧,哪里有異?」他問得很冷靜。
德芬訝異。照理父王听說紫微垣星象有異,應當極是介意,怎麼這回如此鎮定?
她直視靖平王,留神觀察其表情變化。「北極五星之太子星,近日亮度逐漸增亮,帝星則反之,逐漸黯淡。兼之彗星出現,乃除舊布新之象,兒臣唯恐此星象對陛下不利。」
「哪里不利?」靖平王淡淡地問。
德芬蹙眉,越發覺得不對勁。「太子星亮度既有亮過帝星之嫌,陛下近日當格外留心太子之動向。」
「你的意思是,開陽很可能對我奪權逼宮吧?」靖平王話里似有嘲諷意味。
德芬一凜,躬身作揖。「兒臣不敢妄加揣測,只是從星象看來,確有此種可能。」
「那麼,天女有何建言?」
「此事該由陛下自主判斷。」
「你身為護國天女,負責掌管國家神器,觀測星象,給予本王建言本身職責所在,不必多慮,有話就直說吧!」
「……」
「不肯明說是嗎?」靖平王微微一哂,似笑非笑,沉默片刻,忽地悠悠揚嗓。「你恨開陽嗎?」
德芬一怔。
靖平王靜靜審視她。「恨你這個哥哥嗎?當年若不是他交出關鍵證據,或許德宜不至于死。」
這是在試探她嗎?德芬咬牙,努力壓抑胸臆起伏的情緒,看來開陽當是跟父王提點過她可能皆由星象來游說他了,怪不得父王會如此鎮靜以對。
她深吸口氣。「德宜哥哥……逆上謀反,開陽王兄……並未做錯。」
「你真是如此想的嗎?」靖平王顯然並不相信,輕哼一聲。「告訴父王實話,你恨開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