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天下 第7章

來人是個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左手執刀,右邊臂膀似是受了傷,纏著布巾,一頭墨發用黑帶隨意束起,于頸後飛揚,斜落的發遮了半邊額頭,卻掩不住一雙銳氣逼人的眼眸。

他橫刀于身前,以自己的身軀護住身後的女人。

開陽漠哼,嘴角一扯,似嘲非嘲。「來救你親生母親了,是嗎?」

無名一震,銳眸閃過異光。」你知道?」

「紙包不住火。」開陽淡淡評論。

無名蹙眉,無語。

開陽冷睨他,腦海思緒風起雲涌。既然無名在此,表示真雅就在不遠處了,他啟唇,有意挑釁。「你是希蕊王後的私生子,這個身分遲早會傳遍朝廷,到時你還能跟在我王妹身邊嗎?」

無名一窒,開陽此言一針見血,正是他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心結。「我能不能跟隨真雅,不關你的事。」他倔氣地聲明。

「啊,或者我錯了,你想要的,其實是藉由真雅取得這個國家的大位?」開陽持續挑釁。

無名冷哼。」我對這片江山毫無野心,信不信由你。」

「是嗎?」開陽冷笑,正欲發話,一道冰凝的嗓音搶先揚起。

「王兄無須著意激怒無名,他不會上當的。」

是真雅!她果真來了。

開陽回首,望向真雅,她騎著一匹駿馬,鬢發散亂,衣衫狼狽,顯然是隨著無名盡力殺出一條血路逃出來的,她身旁跟著一小群護衛隊,或多或少都受了點傷。

見她身邊帶著護衛,開陽這邊的人馬亦警覺,擺開陣勢,雙方一觸即發。

開陽舉手,示意他們暫且勿輕舉妄動,氣定神閑地與王妹對話。

「到如今你還願意稱我一聲王兄,不覺得我今日所作所為過分了些嗎?」

真雅眯了眯眸,不確定他此言是何用意,一時模不清頭緒,只得平緩著聲調,試著勸他。」王兄此次發動政變,既非擁有大義之名,也不是順應民心,文武百官都不會服氣,即便登上王位,恐怕也難以順利治國。」

開陽聞言,漫不經心似地笑笑。」百姓才不會在乎誰當王,他們最終只會在意誰能給他們一碗安樂飯吃,只須在位者勤政愛民,做出一番改績,讓他們有飯吃,有安穩的生活可過,他們哪里管我這王位是用什麼手段拿來的?強取豪奪又如何?」

「那貴族們呢?」真雅語鋒犀利。「王兄應當明白,今日你脅持的這些議事公們都是希林國內有權有勢的大貴族,圓桌會議等于是他們與王室分享權力的最高機構,你蔑視圓桌會議,等于剝奪貴族們共享權力的正當性。希林自建立圓桌會議制度以來,沒有一任國主膽敢僭越,即便再如何野心勃勃的君王,也得對這個機制表示尊重,如今你卻犯了貴族眾怒,你有把握將來他們不會聯合反你、反這個王室嗎?」

「這倒的確是個麻煩。」開陽同意地頷首。「不過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

真雅愕然瞪視王兄不以為意的表情。「你怎能不在乎?這關乎你將來能不能成功統御這個國家!」

「王妹這是在為我擔心嗎?」輕描淡寫一句,堵回真雅千言萬語。

她霎時啞口,未來得及反應,赫密與月緹見有機可乘,相互使個眼色,兩人雙劍合璧,齊攻真雅。

兩邊的人馬因而開戰,真雅受兩大高手圍攻,身旁的護衛隊又被開陽的兵馬纏住,分不開身,無法對她馳援,一時情況危急,險象環生。

無名心系戀人,見狀自是十分憂慮,顧不得母親還在身後,幾個飛掠起落,以雷霆之姿奔向真雅。

「為了情人,連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顧了嗎?」開陽嘲諷,陰寒的目光投向希蕊。

希蕊不禁打個顫,本已做好了毅然赴死的準備,但此刻又燃起了求生意志,急急旋身,往樹林的方向奔逃。

開陽冷誚地揚唇,也不去追,從最近的護衛身上搶來一把弓,搭上利箭,眯眼、瞄準、射出。

箭矢如流星,凌空飛越,帶著追命的呼嘯聲,追上了希蕊。

她被刺中了肩膀,痛得當場彬倒,鮮血瞬間滲透了羅衫。

開陽沒給她喘息的余裕,又射一箭,這一箭力道更加猛烈,由背後準確地穿心。

希蕊痛嚎,頹然臥倒,開陽走近她,冷冷地看她在地上抽搐,失魂的眸淒厲地瞪著他,最後,悠悠地斷了氣。

一代奇女子,至此香消玉殯。

◎◎◎

一陣狂風大作,遠方的天際涌來一團團烏雲,跟著,靜靜地落雨。

一滴、兩滴,涼涼地融在開陽冰封的眉宇之間,他瞪著腳邊死不瞑目的尸身,眼眸一瞬也不瞬。

他終于殺了這個女人,親乎殺了她。

快意嗎?興奮嗎?

他攤開雙手,十指指尖,顫抖著,情緒雖是沸騰,但他卻感受不到一絲絲暢快,血流唱的彷佛是哀歌。

采荷,我殺了你的表姨母,殺了害死我最敬愛的兄長、害死我母親以及許多手足的這個女人,你知道嗎?

他在心里,對著不在身邊的她吐露心聲。

我應當覺得開心的,你說是嗎?可為何我絲毫感受不到喜悅?

為何呢?他真的以為,他會感覺到極致的痛快,可一點也不,一點也不……

「我累了。」他喃喃低語。「真的累了。」

他恍惚地出神半晌,這才旋過身,望向戰斗正酣的雙方人馬。

沒人注意到王後死了,人人只想著護住自己的性命,盼著能在這場激烈爭斗中全身而退。

無名以單刀對抗雙劍,竟不落下風,逼得赫密與月緹節節敗退,兩人咬牙,使出同歸于盡的絕招,無名閃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劍,但他也一刀斬落赫密,刀鋒一抽一拉,將對方開膛剖肚。

見師兄死得慘烈,月緹驚呆了,駭然尖叫。她恨極了無名,如瘋子般地狂掃一陣後,卻是越過無名,直逼真雅。

她知道,唯有傷害真雅,方能使無名承受無邊的痛,為了替師兄報仇,她絕對要殺了這個公主!

真雅沒料到劍鋒竟會從身後迅雷不及掩耳地追來,她回身招架,不免倉皇,左右支絀。無名想護她,偏偏腿上受了傷,行動遲緩,慢了一步。

就這麼短短片刻,月緹便佔了先機,她橫揮劍刃,眼看著就要刺傷真雅……

「小心!」無名驚懼地望著這一幕,訾目欲裂,心急如焚,一把橫刀跟著追去,偏是差了幾寸的距離。」真雅──」

他痛楚地嚎叫,以為自己即將失去她了,說時遲,那時快,另一把利劍搭過來,替她擋去了慘死的命運。

無名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出手相救的人竟是開陽──

他救下真雅後,更毫不猶豫地回劍,斬向自己的心月復屬下。

月緹應聲而倒,血流如注。

她圓睜眸,一臉難以置信。「殿下你……為何?」

「為了采荷。」開陽擲話,眼眸如冰,聲調更猶如寒冬暴雪,凍凝整個天地。「我知道是你和赫密逼她離開我的,尤其是你,那場大火是你精心安排的,對嗎?」

「確實……是我。」月緹嘔出一大口鮮血。「但我是、為了主上的大業……」

「為了我的大業,還是為了你的私心?你以為我不曉得你一直暗暗嫉妒采荷嗎?」

「殿下……」

「我夠冷血吧?」他質問,面容陰厲如來自地獄的鬼魅。「你們不是一向認為,欲成王者,該當冷酷無情,而我連追隨自己多年的心月復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斬殺,如我這般沒血沒淚的人,很適合成王,不是嗎?」

他語鋒銳利,每一句都如刀,砍在月緹心上,也砍在他自己魂魄上。

不錯,他是沒血沒淚、無情無義之人,他的魂魄冷硬結凍,即便砍得血肉模糊,也感覺不到痛。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殿下……」月緹望著他,雙眸逐漸失神,失去生氣,一顆珠淚碎落。

開陽心一擰,不是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嗎?怎麼好似還是有股奇特的麻痹呢?他用力咬牙。」你安息吧!」

語落,他將劍鋒往前一送,賜月緹死個痛快。

她微微笑著,臨終前,依依不舍地望了不遠處的師兄一眼。至今她方才痛悟,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是師兄,她相信他會在黃泉路上等著她,與她同行……

「我……來了,等我。」

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

開陽凝立原地,望著她,望著滿地尸身。

自古君王為了成就大業,不知踏過多少鮮血,踩過多少殘骸。

要多少的犧牲,才能鋪成一條王者之路?這些人為了主君拋頭顱、灑熱血,值得嗎?

一群傻瓜!真是一群傻子。

「王兄,你為何……這麼做?」真雅遲疑的聲嗓在他身後揚起。

他緩緩回首,牽著唇,卻不是在笑。

「為何要救我?」

他沒回答,看著真雅與無名相互扶持,為彼此的傷勢焦急,他忽地感覺眼眸像生了刺,尖銳地痛著。

「其實我……並不想統御這個國家。」他沙啞地自白。

真雅與無名同感驚愕,疑慮地看他。

他又扯了扯唇。「史書怎麼寫我,世人怎麼看我,我一點都不在乎。」

怎能不在乎呢?真雅顰眉,正想追問,開陽給了答案。

「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哪能管得了這許多呢?」他悠然低語。

真雅驚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了,真雅。」他淡淡說道,面無表情。「這見鬼的王座,就給你吧!」

她不敢相信。「王兄,你……」

「赫密與月緹,我這兩個心月復,就勞煩你將他們葬在一起吧!讓他們在黃泉路上,能夠結伴同行。」他頓了頓,嘴角噙起自嘲。「至于我,史書若要記載,就寫我由于密謀政變失敗,四面楚歌,自刎身亡吧!」

所以,他這意思是……

真雅容色蒼白,看著兄長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一把染血的刀。

「王兄,你想做什麼?」她嗓音發顫。「你可別──」

「采荷在等我。」他打斷她,橫刀就頸。

他想死,他竟然求死!

真雅惶然失色,心海翻涌驚濤駭浪,她以為一心對王位汲汲營營的王兄,原來根本沒將那寶座放在心上,失去所愛,他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我相信你會是個很優秀的女王,真雅。」這是他對她的稱許,也是最真切的祝福。

雨大了,雨霧蒙蒙,迷離了前方的路。

他,會走向哪里去呢?能找得到他最心愛的女人嗎?

開陽想著,慘然一笑。

別了,他兩個遠比他善良可愛的妹妹;別了,這個他毫無留戀的世間。

他該上路了。

他閉眸,感覺刀鋒貼著頸脖,很涼,很舒服,他握緊刀柄,手上正欲使勁──

「住手!采荷還活著!」

◎◎◎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