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她如是喚他。
據說那家伙是城內一個有錢員外的麼兒,上頭五個兄姊不幸早夭,父母于是對他極是溺愛,因而養成他土霸王的個性,四處橫行霸道,人見人怕。
他甚至當眾欺負過她,只因她擺賣點心的攤子擋了他的路,便毫不留情地執馬鞭往她身上揮去。
「什麼?他竟敢抽打你?!」听采荷敘述兩人相識過往,開陽又驚又怒。
「不是抽打,只是揮鞭嚇嚇我而已。」她提起這段不堪的往事,竟選能微笑。
他暗暗收握雙拳。「後來呢?你們又怎能成為朋友?」
回答的人是六郎,他笑道︰「那天夜里,我去賞燈會,回程的時候跟家僕走散了,落了單,結果也不知哪來的仇家找上我,悶頭把我裝進麻布袋里,痛打一頓,我奄奄一息,逃出來求救,剛巧來到宛娘家門外,是她救了我。」
「你救了他?」開陽瞪向采荷,黑眸燃著熊熊火焰,幾乎是憤怒的。
這般仗勢欺人的惡徒,她竟還不計前嫌、出手相救?
「她不但沒趕我離開,還親自為我搽藥療傷,請我喝一碗熱湯──那時我才知道她是個善良的好女人,而我也為之前的所作所為自慚形穢。」
是該自慚形穢!開陽怒視六郎。
「後來我常常來找宛娘,她教瑤光讀書寫字時,我便在一旁跟著學。」
「大叔,我跟你說,六郎叔叔笨得很呢!好多字瑤光都會寫了,他還學不會。」瑤光笑著揶揄。
揶揄得好!開陽在心里暗暗喝采,伸手贊許地模模孩子的頭。
「瑤光,你居然取笑我!」六郎倒不以為忤,笑對瑤光,取出一個方布包的包袱。「叔叔特地帶回來給你的禮物,不想要了嗎?」
「我想要、想要!」瑤光眼楮一亮,小小的身軀立時投入六郎懷里,很識相地撒嬌。「六郎叔叔給我買了什麼?我想看!」
這小子!
開陽眯眸,看著一大一小親熱地抱在一起,頓時感到不是滋味,彷佛遭受背叛。
「你別老是給瑤光買東西,會寵壞了他。」采荷柔柔揚嗓。
「我就喜歡寵他。」六郎理直氣壯地回應,望向她的眼神藏不住依戀。「我也買了東西送你。」
開陽駭然,眼看兩人目光交會,自然流轉著某種默契,不禁心沉。
即便他再不情願承認,也看得出來采荷與六郎之間確實有著好交情,六郎很明顯是仰慕著她的,那她呢?她對這個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青年又是何種情感?
「我說陽先生,你打算在宛娘這兒寄住到什麼時候呢?」六郎分別送了禮物給母子倆後,回過頭來,挑釁地問他。「雖說你救了瑤光,又對宛娘有醫病之恩,但孤男寡女同住一個屋檐下,難免惹來左鄰右舍的非議,你不覺得自己該早早動身離開嗎?」
這意思是趕他走了,這家伙憑什麼驅逐他?
開陽冷著臉,目光如冰。
他這般看人,自有股不容挑戰的王者威儀,六郎心一凜,明明覺得自己才是站得住理的一方,不知怎地卻被他看得有些狼狽。
采荷察覺氣氛似有幾分劍拔弩張,連忙出言緩和。「對了,六郎,天色晚了,你也該回家讓你爹娘瞧瞧了,他們許久不見你,肯定十分思念。」
六郎轉頭望她,臉上立時堆滿笑意。「怎麼?你不留我下來吃飯嗎?」
他還想留下來吃飯?開陽神情更冷。
采荷明知有人臉色相當難看,更殷勤地勸六郎。「你先回家吧,明日再過來,我好好做一頓飯請你。」
「可我擔心你的安危。」六郎蹙眉,有意無意地瞥了開陽一眼,言下之意就是懷疑某人會對良家婦女行不軌之舉。
開陽當然听得出他話中暗示,胸臆怒火更熾,強忍爆發的沖動。
「走吧,六郎。」眼見情況越發不妙,采荷急忙揚嗓。「天要黑了,晚了你行走不便,明日再來吧!」
「好吧。」六郎沒轍,只好對她笑笑。「那我明日再來。瑤光,叔叔走嘍。」
「叔叔再見。」瑤光乖巧地道別。「謝謝你的禮物。」
「不用客氣。」六郎揉揉孩子的頭,望向開陽時,笑意便凝結。「我說你啊,既然是個教書先生,應當懂得做人的道理吧?你再這麼住下去,只是陷宛娘于難堪而已,勸你還是及早走人為妙,以免敗壞人家清白的名聲。還有,我張六郎好歹在這城里還有點勢力,你要是膽敢對宛娘做出什麼事,我可不會放過你!」他忿忿地撂下警告。
「好了,別說了,走吧!」采荷急著推友人離開。
◎◎◎
好不容易送走了六郎,采荷進屋,也不敢多瞧開陽一眼,逕自對兒子說話。
「瑤光,娘去燒飯了,你自己乖乖的,別調皮,知道嗎?」
「知道了,娘。」瑤光開朗地回話,拿著六郎送他的幾樣玩具,興致勃勃地玩耍著。
開陽看看玩得興起的瑤光,又看看急著躲進廚房的采荷,她背影婀娜,一舉一動盡是韻味,這般溫柔婉約的女子,也難怪男人會傾慕。
愈想愈惱,他驀地上前,一把拽住采荷皓腕。
她嚇一跳。」你做什麼?」
他不答,拉著她就往屋外走。
「喂,你想干麼啊?」她亟欲掙月兌。
他不理會,交代在一旁好奇張望的孩子。「瑤光,我有話跟你娘說,你別跟來。」
「喔。」
「你……到底想說什麼?」
來到屋外院落,采荷費盡全力總算甩月兌開陽的手,她氣得咬唇,明眸圓瞠。
兩人對峙,霞光迷蒙,于彼此面上掩映,他們相互凝望,都想從對方神情看出一絲端倪。
沉默于暮色里蔓延,漸漸地,采荷看出不對勁,心韻霎時錯漏一拍,慌得想逃。
她匆匆旋身,還來不及舉步,藕臂又遭他擒住,一個帶轉,將她壓向他溫熱的胸懷。
他雙臂交錯,緊緊抱著她,她被迫偎著他胸膛,感覺到他強悍的心跳,她幾乎不能呼吸。
「放開我。」她想嚴厲地斥責他,但不知怎地,逸出唇畔的聲嗓卻猶如貓咪細弱的嗚咽。
他不但沒放開她,反而將她摟得更緊,下巴霸道地棲落于她頸脖間,曖昧的呼息吹拂著她敏感的肌膚。
她心韻狂亂,徒勞地推了推他。「你究竟……想怎樣?」
「你喜歡他嗎?」他沉聲問。
「什麼?」
「喜歡他嗎?那個叫六郎的家伙。」一字一句從齒縫間迸落。
「我喜不喜歡……干你何事?」
「回答我的問題!」他嘶吼。
憑什麼?她又羞又氣,倔強地咬唇。
他稍稍松開她,低下眸,狂熱的目光圈鎖她。「你要跟他在一起嗎?打算嫁給他嗎?」
他怎能這樣看她?像頭佔有欲強烈的野獸。
采荷震顫,不知不覺伏落眼睫,逃避他的視線,她好慌,有種錯覺,好似自己是個誤觸陷阱的獵物。
「為何不回答找的問題?說話!你要跟他在一起嗎?」他執著地逼問。
他憑何這般質問她?以為他是誰?
采荷深深吸氣,努力端出冷靜的面容。「我不會跟六郎在一起的。我是個寡婦,又有個兒子,非他良配。」
所以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憂慮自己配不上?
這答案並不令他滿意,事實上,他更惱了,怒意如狂潮,于胸海滔滔翻滾。
他忍不住咆哮。「你怎麼會配不上他?哪里配不上了?!」
「配不上的。」她冷冷回應。「即便六郎不嫌棄我,他家里也不可能同意迎我進門。」
「這意思是,那家伙確實跟他家里提過婚事了?」她不語。
「是他家的人不要你?」
她依然不吭聲。
可惡,太可惡了!「我去找他們理論!那家伙住哪里?我去抄了他們全家!」
「你要抄他全家?你以為自己是誰?」
他是開陽!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他差點氣急敗壞地出口,但一轉念,立時啞然。
是啊,他憑何抄別人的家?如今的他,不過是一介平民,還是戴罪之身,若不是真雅肯放過他,他的命運該當是斬首示眾,以謝叛上作亂之罪。
他怎麼了?怎會讓怒火奪去了理智,說出這番不經大腦的話?這不像他,太不像他了。
◎◎◎
采荷揚眸望他,感覺到他擒抱自己的雙手似是微微顫著,冰凝的胸口一融。「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細聲細氣地問。」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無須為我如此憤慨。」
他聞言,愴然一笑,笑意是苦。「你還不懂嗎?」
她一怔,領略到他話中涵義,心緒凌亂如麻,又想逃了。
「別動。」他攬緊她,語音沙啞。「你別動。」
「放開我!」她驚喊。「快放開我!」
「采荷!」
這一喚,蘊著多少悲傷,多少沉痛,又有無盡的深情款款。
采荷震懾,腦海瞬間空白。這聲情深意濃的呼喚,猶如亙古的咒語,穿越時空而來,奪她種魂,繾綣她的心。
是她听錯了吧?該是听錯了,他不可能認出她的,不該認出她……
「你放開我,你……認錯人了,快放開我!」
「我沒認錯,采荷,我知道就是你,一開始就知道了。」他澀澀低語,凝視她的眼神憂郁。
淚胎迅速孕育,刺痛她的眸。「我說你認錯了,認錯人了!」
也不知哪來的狂勁,她終于推開了他,倉皇奔逃。
只是該逃向哪里呢?她茫然失措,天地悠悠,竟沒有她可以藏匿的地方,她心酸地落淚,淚如雨下,濕透了絳色面紗。
快藏不住了,她的身分,她的心,就快于他面前了,可不成,絕對不行。
她伸手掩唇,堵住不爭氣的啜泣,正左右為難時,屋內傳來瑤光驚恐的叫喚。
「娘、娘!」
怎麼了?
她神智一凜,如聞暮鼓晨鐘,對親兒的掛心終于還是令她放棄了逃跑,選擇回到屋內。
「瑤光,怎麼了?」
「娘、我、好難過……」瑤光小手揪著胸口,臉色發青,整個喘不過氣。
懊不會……采荷眸光一轉,發現孩兒腳邊滾落幾顆糖炒栗子,霎時心驚膽顫,焦急地奔上前,握住瑤光雙肩。
「你吃了嗎?瑤光,你剛才吃了栗子?」
瑤光點頭,氣喘吁吁,痛苦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怎麼能吃?是誰給你的?」
「是我下午帶他逛市集時,買給他吃的。」跟進屋里的開陽解釋,愕然注視這一幕。「這是怎麼回事?」
「你買給他的?!」采荷驚駭,霍然起身,揚手便甩他一巴掌。「你怎能買給他這個?他不能吃栗子!」
開陽震撼,沒想到她竟會憤慨地掌他耳光,臉頰痛著,他卻感覺不到,只是愣愣地瞧著她。
「為什麼……他不能吃?」
「瑤光四歲那年,我給他吃了顆栗子,結果他就像現下這樣,喘不過氣來,大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交代我以後別給他吃了……瑤光,瑤光,娘不是跟你說過嗎?你不能吃這種東西!為什麼就不乖乖听話呢?」
采荷摟抱孩兒,急得臉色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