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了?
回到位于狄在風對門的客房,有好片刻,江雨歡只是怔忡地坐在床沿,蔥蔥縴指微顫地抵著唇,茫然回味。
方才,當他蠻橫地強吻她的時候,為何她會那麼慌、那麼害怕,又那麼無力抵抗?
這一切不都在她的算計之中嗎?
她接近他,不就是麼了引誘他愛上自己嗎?為何一旦他真的采取行動了,她的心,會動搖得如許厲害?
方才,她甚至無法思考,在他放開她的時候,听著他溫柔的安慰,她竟然……想哭,竟然動也不能動,只是任由他攬抱自己,傻傻地依偎他!
她瘋了嗎?
怎麼能夠因麼一個吻、一個擁抱,便忘了那男人有多十惡不赦,忘了自己有多麼恨他?!
「江雨歡,你瘋了……」
她喃喃自語,神情幽廟,思緒在腦海紛擾糾纏,成了一團混亂的結,解不開。
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她真恨自己,兩年來,日日夜夜的煎熬,她以為自己的心已經變得足夠冷硬。
看來,還不夠……
「啊——」她驀地尖叫,憤恨地、激昂地,吼出幾百個日夜醞釀的哀痛,她好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控訴般的麼喊震動了空氣,也震撼了她的心。
她一聲接一聲地喊,直到嗓子幾乎破啞了,而透明的淚珠在她眼里孕育成形。
她含淚微笑,忽然覺得好寂寞,拾起話筒,撥通了熟悉的號碼。
「喂。」遙遠的另一端,傳來睡意朦朧的嗓音。
「……」
「怎麼不說話?喂!是哪位?」
她怔怔地听著,言語于唇畔哪鐲,只有一聲嘎咽,不爭氣地逸落。
「善庭,是你嗎?」
淚水安靜地碎落。「我是雨歡。」
「唉,不好意思,媽老是忘了,你是雨歡。」母親的聲嗓,透露著關懷而慈愛。「怎麼了?你這孩子是在哭嗎?」
「沒有,我沒哭。」她悄悄拭淚,刻意令語氣輕快。「我只是很想你跟爸。」
「我們也想你啊!你現在在哪里?」
「我在……威尼斯。」
「威尼斯?好地方!唉,早知道媽陪你一塊兒去歐洲旅行了,你爸得在台灣顧著公司,可我閑得很……」
「不用了,我只是想一個人散散心。」
「……也是。」江媽媽想了想,悠悠嘆息。「這兩年為了復健,肯定悶壞你了,你是該出去走走透透氣,只是媽想想,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頭。」
「我沒事的。」她安撫母親。「不管怎樣,我總要學著獨立的,對嗎?不能老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讓爸媽寵著。」
「唉,是我們甘願寵你啊……你等等啊,你爸要跟你說話。」兩秒後,電話換了人接。「喂,雨歡啊,我是爸,你在歐洲玩得開心嗎?爸很擔心你呢!」
一波酸楚威脅在喉間泛濫,江雨歡強忍住,用力咬著唇,直到她能夠開朗地揚嗓。
「爸,你女兒都幾歲了?不是小女生了,還擔心什麼啊?」
「就因為你不是小女生了,我更擔心!听說那些意大利男人都很花的,你沒被騷擾吧?嘎?如果有誰膽敢騷擾你的話,你跟爸說,我派個保鐮去做了他們!」
有這麼夸張嗎?江雨歡笑了,明眸淚光瑩瑩口「爸,不瞞你說,我還真在這里遇見一只大野狼口」一個很可怕、很野蠻,隨時可能會撕裂她的壞男人。
「什麼?!還真的有?」江爸爸怒吼。「你別怕,我馬上派人去保護你……」
「我開玩笑的啦!」
「吼,你這丫頭在尋你爸開心嗎?」
「呵呵……」
歡聲笑語,于房內回旋,數分鐘後,江雨歡依依不舍地掛電話。她出神半晌,從包包里取出手機,點出一張照片。
那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在她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在她還青澀得不懂何謂愛恨慎痴的時候,她撒嬌地偎在雙親中間,笑得像一朵甜蜜的花。
她好懷念那樣的自己啊!那麼可愛、單純、天真的自己。
可惜逝者難追,現在的她,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回不去了……
一念及此,江雨歡不禁黯然,她起身來到落地窗邊,窗外夜色迷離,澹白的新月麼破天幕。
她凝望著,回憶起兩年前,她人生中最慘痛的那天,她毅然下定決心——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嗯。」
「可是為什麼?傻丫頭,你是擔心你變成這樣,在風會丟下你不管嗎?我瞧他不會的,他不是那麼負心忘義的孩子——」
「總之,我絕不讓他知道!如果你們讓他知道的話,我寧願死!」
「你說什麼?!」
「爸、媽,難道你們真的想我去死嗎?我可以的,我本來就不想活了,如果你們一定要逼我面對他,那我……寧可不活了!」
「好好好,寶貝,乖孩子,都听你的,你決定怎麼做都好,爸媽都配合你,你別嚇我們了,我們可不能失去你,你懂嗎?別嚇我們了……」
她是個不孝的女兒。
那天,車禍後身受灼傷,毀了容麼的她,以死要挾,逼迫父母答應從此以後與狄在風斷了關系。
他,不再是她的未婚夫,也不是他們的未來女婿,只是個偶然交會又錯過的陌生人。
他們捏造她的死訊,甚至辦了個虛假的葬禮,只為了令他相信,她不再活著。
事實上,她的確是死了,江善庭死了,這兩年,掙扎地從無邊的地獄走過來的,是江雨歡。
「我是江雨歡。」
她對夜色呢喃,也不知在說服這個世界,還是自己。
接下來幾天,他們展開了忙碌的行程。
除了拜訪原有的客戶,開會討論之外,狄在風還排定了幾家潛在的客戶,都是不小的公司,需要一番時間走訪交流,研究是否有合作機會。
為了促進彼此情誼,不是對方請吃飯,便是狄在風請人吃飯,之後往往還得去酒店之類的場所續攤。
江雨歡堅持每個行程都跟,就連上酒家,她也會遠遠地坐在角落,旁觀男人們與公關小姐談笑喝酒。
基本上他們去的都是高級俱樂部,小姐純陪酒,不涉及交易,但即便如此,江雨歡的存在仍顯得突兀。
美其名她是秘書兼翻譯,有義務陪自己的上司出席社交應酬,但狄在風懷疑她是為了氣他。
既然他近乎魯莽地「挾持」她陪同出差,她索性就跟到底,盡一個秘書所有能盡的「本分」。
他承認,自己被她激怒了,但偏又高傲地不肯在她面前顯露半分,兩人就持續這麼玩著針鋒相對的游戲。
第四天下午,滿滿的行程方才告一段落,兩人搭出租車回飯店,江雨歡終于抵擋不住睡神的召喚,合落眼眸,靜靜地打磕睡。
起先,狄在風沒注意到,他忙著整理這次的出差報告,直到車子抵達飯店斗前,他轉頭想喚她下車,這才驚覺她睡著了。
起初,他想推醒她,但大手伸到半空中,忽地遲疑地凝住。
他看著她,那清麗的容麼毫無血色,顯得很蒼白,眼皮下淡淡地浮著一層陰影,掩不住疲倦。
她看來,真的累了,連續幾天毫不間斷的行程,不容許絲毫分神的冗長會議,以及夜夜笙歌的應酬活動,是人都會累,何況她並沒有像他這般強悍的體力。
她是女人,縱然她這幾天總是惹得他心浮氣躁,但她確實是個嬌弱的女子。
「先生,已經到了,你們不下車嗎?」司機奇怪地往後張望。
是該下了,但他舍不得驚擾她。
「你就在這附近繞一圈吧!」
司機見江雨歡酣睡著,明白了他的用意,領會地領首。
車子開始在飯店附近無意義地兜旋,繞了一圈又一圈,計費的跳表不停累積著數位。
十分鐘後,江雨歡才驀地驚醒,坐正身子,睜開迷蒙的眼。
狄在風連忙收回凝定在她臉上的視線。
「我們……在哪里了?」她迷惑地問。
「快到飯店了。」他冷靜地回應。
「握。」她伸手輕輕拍了拍臉頰,似是試著振作精神。
他不著痕麼地瞥望她一眼。「你把回程的機票改到明天吧!」
「嘎?」她一愣。「為什麼?我已經訂好了今天晚上的機票……」
「太累了,我不想這樣匆匆趕來趕去的。」他打斷她。「今晚我想好好休息一下,睡個好覺。反正公司里也沒什麼急事,明天下午再進去也行。」
他說的理由很正當,毫無破綻。
江雨歡凝娣他冷峻的側面,兩秒後,點點頭。「我知道了。」
回到飯店客房,江雨歡立即投奔柔軟的床榻,睡了個舒心的午覺,醒來己是夕暮時分,窗外彩霞滿天。
她換上染著深紫色花卉的浴衣,到大麼湯池泡了半小時,總算洗盡一身疲憊,神清氣爽。
離開時,天色仍然微亮,隱隱透著蒼藍色。
她踩著木屐,來到飯店門外,空氣中浮動的花香勾引她的嗅覺,她深吸口氣,享受晚風拂面的清涼滋味。
她沿著神田川漫步,一路蜿蜒,涂涂流水聲和著木屐的足音,交織成清脆動听的韻律。
她不知道,從她走出飯店後,便有個男人在窗邊瞥見她的情影,偷偷尾隨在後。
她走著,心神有些恍惚,然後,驚覺自己來到教堂階梯下,藍綠色的尖頂,尖頂上的十字架,在夜色里泛著幽微的光。
你真的要我嗎?
你以為我舍得放過你這麼好的女孩嗎?
我愛你,好愛好受你!我要一輩子跟你在一起,直到我死都會愛著你……
傻瓜!
那時候的她,究竟在想什麼?為何會天真到如許地步?
江雨歡望著教堂尖頂,眼色迷離。
怎麼會走到這兒來了呢?明明是教她那麼痛恨的所在,偏偏又回到這里,回到痛苦的原點。
她顫栗著,心海翻滾成潮,全身忽冷忽熱。
天哪!她真的恨,好恨好恨……
江雨歡再也忍不住,倉皇旋身,一個失神,意外撞進一堵堅硬的胸膛。
她腳拐了一下,差點跌倒,那個男人反應靈敏地伸手扶住她。
「你沒事吧?」一道似曾相識的嗓音。
她愣了愣,揚起頭,映入眼瞳的臉孔果然是她熟悉的人——沉繼宗!
他怎麼會在這兒?
「小姐,你還好吧?」以為她是听不懂英語,他用麼腳的日語再問一遍。
「我……沒事。」她細聲細氣地應。
「原來你會講中文!」他驚喜。
「我是台灣人。」
「我也是!」
她淡淡一笑,他也回她微笑,看著她的眼神掩不住驚艷,攬住她的臂膀仿佛舍不得放開。
這可糟了!
江雨歡暗暗在心內嘆息,站直身子,往後退,拉開與他的距離。
她不想瞞他的,但兩年前,為了取信狄在風,她連這位青梅竹馬的好友也騙了,當時的她太過憤世嫉俗,只想關在自己的世界里,誰也不想見。
繼宗不知她還活著,更不可能知曉她前陣子動了整型手術,換了一張臉。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江雨歡,對他而言,是個在異國偶遇的陌生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