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對某些人來說,這可能短得稍縱即逝,對失意人來說,或許漫長得猶如百年,對以前的狄在風而言,這恰恰好是足夠跟某個美女打得火熱又冷靜分手的時間。
十天,在人類平均數十年的生命中,實在佔不上什麼比例。
十天,往往只是渾渾噩噩。
但,狄在風料想不到,原本只是出自好玩與不服輸的心理與人打賭的這十天,卻讓他從此戀上了一個女子,對她魂牽夢縈,難以割舍。
短短十天,她便在他心版烙下了磨滅不了的刻印,他從此記得她,相聚時痴看著她,分開時思念她。
這十天,害他輸了一場賭約,成麼為多高階主管私下的笑柄,因為一向得意洋洋縱橫于情場的他,竟然征服不了她。
不僅征服不了她,他甚至不敢接近她,從日本回台灣後,便將她遣調回企劃部,只容許自己遠遠地張望。
因為……
「你說你在她身上看到江善庭的影子?」
扁影迷離的酒館里,最角落,紅色的緞絨沙發上,坐著一個風姿妍媚的女子,優雅地翹著美腿,蔥蔥縴指間夾著根細長的煙。
她是曾詩詩,今晚才剛結束一場淋灕盡致的演出,便接到狄在風電話,匆匆趕來與他相會。
她悠悠地吞雲吐霧,借著暖昧不明的燈光,打量坐在對面的他,他喝著酒,一口接一口,一杯又一杯,明顯意圖買醉,她微微肇眉。
「為什麼會看到江善庭的影子?難道她們兩個長得很像?」
狄在風聞言,沒立刻回答,握著酒杯,盯著唬拍色的液面,半晌,他忽地笑了,笑聲沙啞,滿蘊自嘲。
「一開始,我也覺得不像的,她比善庭美多了,也瘦多了,而且她氣質冷,真的很冷很冷,善庭比她溫暖開朗起碼一百倍。」
「那你怎麼會覺得她身上有江善庭的影子?」
「因為……她笑的樣子。」
「什麼樣子?」曾詩詩不解。
「你記得我給你看過善庭的照片吧?善庭笑起來,臉頰會有兩個很甜的小酒窩。」
「嗯,你說過那很可愛。」
「她也有。」
「那又怎樣?這世上有酒窩的人那麼多。」
「但她們笑起來的時候,不會眉毛眼楮都彎了,不會習慣性地去咬拇指,這輩子,我只看過善庭那樣笑,還有……她。」
狄在風咬了咬牙,憶起江雨歡在沉繼宗面前展露的笑為,他的心便莫名地刺痛,他只能掇著酒,讓酒精麻痹自己。
「她笑的樣子像極了善庭,她也愛喝沛綠雅,加一片檸檬,還有,她將面包撕成碎片喂貓的樣子,她撫模貓咪的動作,她跟善庭一樣喜歡穿浴衣散步……」
「我真的听不下去了!」曾詩詩尖銳地打斷他。「這有什麼?很多女人都喝沛綠雅,都喜歡貓,泡過湯後當然穿浴衣散步……好吧,就算她笑的時候跟江善庭一樣幼稚的會咬拇指,那也不代表什麼,她不是江善庭!」
他胸口一震,驀地麼頭。「我沒說她是。」
「你是沒說。」曾詩詩撇撇嘴。「可你听听你自己剛才說話的口氣,你根本把她當成是江善庭的替身了!」
狄在風錯愕。「我把她……當善庭的替身?」
「難道不是嗎?」曾詩詩冷哼。
狄在風茫然。
這就是原因嗎?因為他把江雨歡當成善庭的替身,才會對她如此牽掛在懷,念念不忘?
他不是在她身上「看到」善庭的影子,而是在她身上「找」善庭的影子……
「說到底,你還是忘不了江善庭吧?」曾詩詩語鋒如刃,直指他心口。
他不覺捏緊酒杯。
看出他的遲疑,曾詩詩更不悅了,有些煩躁地吸了最後一口煙,將煙蒂揉扁于煙灰缸。
「都兩年了!在風,就算你把自己當罪人,懲罰自己兩年也就夠了!你到底還想浪費多少時間在無意義的懊悔上?你還有大好人生啊!」
「別說了。」他皺眉制止她。
她卻不肯住口。「我知道你後悔,知道你覺得對不起江善庭,可是在風,愛情這種事是你情我願的,她愛上你,不是你的錯。」
「可我不愛她……」
「你雖然不愛她,對她也是很好啊!你也說了,只要你娶她為妻,一定會信守婚姻誓言,照顧她一輩子,這樣還不夠嗎?」
他抿唇不語。
「其實有多少愛情中間不夾雜著一點利益成分?沒錯!你是因為她是富家千金才看上她,比起她本人,你更愛她擁有的豐厚家產,那又怎樣?就像有些男人愛清秀佳人,有些愛性感辣妹,他們看上的還不是女人的外貌?而你只是選擇更愛她的家世,有錯嗎?她的家世本來就是她吸引人的條件之一啊!」
「……你不懂。」
「我是不懂。」曾詩詩皺眉,愈說愈氣悶。「法,你骨子里明明就是個壞男人,為什麼就是江善庭這關偏偏過不去?只因為她出車禍死了?」
「……」
「不是你害死她的,在風,我說過幾百次了,那只是意外,你沒辦法控制的,誰也救不了她!」
是啊,誰也救不了她。
從她愛上他的那一刻起,或許就注定了她紅麼薄命的下場,反正跟他這樣一個沒有心的男人結婚不會有幸福,不如干脆地死去更好。
說不定,這算是上天賜予她的慈悲?
起碼到死之前,她都以為他是真心愛著她的……
狄在風陰郁地尋思,凜著臉,又為自己斟了杯威士忌,連冰塊也不加,直接就口喝。
辛辣的酒精灼喉,也灼燒他的心,只可惜,焚不了他的理智,他依然清清醒醒,清醒得忍不住厭惡自己。
看來他不該約詩詩出來喝酒的,他疼痛的內心得不到任何撫慰,只令他更認清自己的荒唐可笑。
「我先回去了。」他倏地起身,掏出皮夾,丟下幾張千元大鈔。
「狄在風!」曾詩詩在他身後氣憤地呼喚。
他沒有回頭。
深夜,煙雨蒙蒙。
江雨歡掀起窗簾,憑立窗前,望著窗外。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愛上了看雨、听雨,每當天空憂傷地哭泣的時候,她的心仿佛也跟著擰痛。
所以,她為自己起了這個新名字,雨歡。
新名字,新形象,她不再是過去那個熱情善良的女孩,她學會冷硬,在面對許多人事物的時候。
她是江雨歡。
雨漸漸地下大了,雨滴激烈地敲打著窗扉,偶爾,天際會劃過一道閃光,伴隨著春雷鳴響。
就像她的人生,原本萬里無雲,一片晴朗,卻忽然刮起暴風雨,從此翻天覆地。
她燒傷了臉,大腿內側至今仍有丑陋的疤痕,無數個夜晚,她因劇烈的疼痛與麻癢失眠,恨不能果斷地自盡。
而最痛的,還不是她燙傷的肌膚,是她破碎的心。
她就是這麼緊咬著牙關,一步步走來,將滿腔怨恨化為最堅毅的動力,直到復健成功。
然後,她換了張臉,出現在他面前。
報復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心理準備,可她料想不到,這一切會這為難。
明明都已經引起他的注意了,明明他也為她動搖,可為何回到台灣後,兩人之間的牽系又斷了?
如他那般高傲又自以為是的男人,能甘願服輸嗎?十日賭約失敗,難道他沒有一絲絲懊惱?
又或者,是她對他的魅力不夠?
一念及此,江雨歡不免有些焦躁,她用力咬唇。
夜空倏忽又劈下一道銳亮的閃光,她嚇一跳,卻也因此瞥見對面街燈下佇立著一個孤單的人影。
那身形看來很熟悉,似乎是……
江雨歡震了震,心弦驀地扣緊。
狄在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身在此處,他記得自己走出酒館時還是醉茫茫的,招了輛出租車,讓司機在台北市區內兜圈子,待他回神時,自己已站在傍沱大雨中,站在這盞街燈旁,站在一棟住宅大廈對面。
立佔在她家樓下。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來到這里,連續數日,他開車偷偷尾隨她下班,好奇她住在什麼樣的小區,是單身或跟父母同住?
他發現她很喜歡貓,回家前,總會先到附近一座小鮑園,陪兒只流浪貓玩耍,喂食它們。
她會在公園流連至少半小時,拍拍每只貓咪的頭,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每當遠遠看著她笑著撫弄貓咪的時候,他胸口都仿佛被雷電擊中,狂跳不止。
像極了,怎能那麼像?像得令他不知所措。
太不可思議了……
狄在風仰起頭,豆大的雨滴宛如流星,一顆顆擊墜于他臉龐,他疼痛著,卻沒有逃避,近乎自虐地享受這椎心刺骨的痛楚。
他一定是瘋了,否則不會在如此風雨淒迷的夜晚,還來到一個他不該來的地方。
驀地,一道涼風吹來,他感覺到一股驚然冷意,有某種奇特的預感。
他低頭,望向前方,一把鮮艷的紅傘首先映入他眼瞳,接著,是傘下一道縴瘦的倩影。
把傘的女子朝他走來,步履飄忽若魂。
「你怎麼會來?」她用那低啞的嗓音問他。
他怔愣。
「為什麼站在這邊淋雨?」
是啊,為什麼?
他苦澀地扯扯唇,乍然見到她,他沒有歡欣,只有說不出的慚愧。「嚇到你了嗎?我走了。」
說著,他將雙手插進褲袋,落寞地轉身。
「上樓吧!」她揚嗓喚住他。
「嘎?」他愕然回首。
她定定地凝視他,眼潭幽深,教人難以參透。「你全身濕成這樣,喝點熱的再走。」
他沒想到她竟會邀請自己進屋,還主動把浴室出借給他,要他換下濕透的衣服、沖個澡,換上她為他準備的浴袍。
那浴袍平常顯然是她穿的,對他來說太窄太短,勉強穿上,交叉的衣襟根本遮不住他厚實的胸膛,下擺也只到他膝蓋處。
通常他並不會在乎自己的居家穿著,他知道自己怎麼穿都帥,再隨便再散漫,女人都買單,但不知怎地,在她面前,他卻很為這一身局促感到不自在。
當他走出浴室,而她毫不避諱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時,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小學生,正在接受班導師的服裝儀容檢查。
然後,她似是滿意地輕輕領首,而他竟不知不覺吐了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