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踢踏,一輛素青馬車低調的沿著老城牆往城東胡同行去,馬車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隋雨莫,一個是慕容悠。
慕容悠打出生以來第一次進京城,萬事萬物在她眼中都很稀奇。
她掀開馬車簾的一角往外看,雖然撲簌簌的落著雪,但依然游人如織,各式各樣她沒見過的店鋪都大開著門在做生意,還有許多人像是要去趕集,她實在很想跳下去逛個夠,卻也只能眨眨眼楮望而興嘆。
不必問,她知道「大哥」絕不可能會同意,那個男人一板一眼的,不像她爹總耐不住她軟磨硬泡,什麼都好好好地寵著她依著她慣著她。
丙不其然,進城之後馬車未曾停留,直接由後門進了隋府,隋雨莫親自把她帶到一個房間,交給一位中年美婦。
「這是母親。」
隋夫人激動了,她拉住慕容悠的雙手,看上看下,看下又看上,看得錯不開眼。「怎麼會……怎麼會當真跟蒙兒生得一模一樣?」
慕容悠福了一福。「女兒見過母親。」
隋雨莫說的,從她答應扮演隋雨蒙的那一刻起,她就要以隋雨蒙自居,她不再是慕容悠。
「好好,一路辛苦了。」隋夫人眼里閃著淚光,輕撫慕容悠的面頰。「听說是從含笑山來的,路上雪很大吧?」
慕容悠嫣然一笑,舉起了小手臂彎了彎,擺出她娘常擺的健美姿勢。「不辛苦,女兒在山里長大,身子好得很。」
她覺得隋夫人很親切,一點也不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她還以為一品軍侯夫人是不苟言笑、難以親近的那種。
隋夫人見狀不由得莞爾,笑著把她的手拉好。「你這孩子,這是什麼模樣,以後萬不可再擺弄了。」
「是的,母親。」慕容悠裝模作樣的乖巧一福,直起身後說道︰「不過,母親,女兒肚子餓了,這里可有吃的?」
隋夫人只差沒拍額。「瞧我,都給忘了,馬不停蹄趕回來,你們一定餓壞了。」
她傳了飯,就擺在上房暖閣里,隋雨莫陪她們吃完才出去,他還有很多事要跟他爹商量,要把一個山里野丫頭送進宮里去當皇後,自然還要有萬全準備,至于讓慕容悠學習宮中禮儀和其他熟悉隋家人的事就交給他母親了。
隋府的飯菜精致,慕容悠的胃口很好,足足吃了三大碗飯才停下筷子。
香兒笑道︰「小姐吃得好香。」
她是隋夫人的貼身大丫頭,要李代桃僵之事也就沒有瞞她,其他知道的還有隋雨蒙的兩個貼身大丫鬟——
春景、綠意,她們是要陪嫁進宮的,幫襯慕容悠之外,還要監視她。
「這里天天都吃這麼好嗎?」她想到了弟弟,要是弟弟也能跟她來吃一頓該多好。
香兒笑道︰「小姐進了宮,當了皇後,皇後的御膳可比咱們府里更好上千百倍哩。」
「比這里好上千百倍這麼多?」慕容悠食指往鼻子朝天一壓。「那我很快就可以殺來吃了。」
看著她逗趣可愛的豬鼻子鬼臉,隋夫人又是搖頭又是笑著嘆息。「你這孩子如今還有心情說笑?這點倒是與蒙兒半點不像,蒙兒從來不會逗我開心。」
「原來隋姑娘這麼不孝啊!」慕容悠十分不以為然。「別的不敢說,我可是我爹娘的開心果,我娘常說如果她臉上皺紋多了,肯定都是我害的,一定是笑得太多的緣故。」
隋夫人的眼神很復雜。「你這孩子這樣樂天開朗,原是生活得好好的,真不該把你卷進來,不該的……」
她知道丈夫兒子肯定用了一些手段,否則進宮做冒牌皇後是多凶險的事,人家好端端的怎麼肯答應?但事到如今也不是她能置喙的,因為這確實關乎著整個隋氏家族的命運。
她會日夜為這個小泵娘祈禱,入宮後凡事化險為夷,都能否極泰來……
帝後大婚,大赦天下。
打從前幾日起,成群結隊的燕子便在皇城上方盤旋,燕子向來是吉鳥,百燕來祥,多好的吉兆啊!
百姓紛紛傳頌,帝後乃天作之合,太上皇的病情也有緩和的跡象,在皇帝大婚這日,他精神好到可以離了床榻觀禮,接受新媳婦的跪拜。
宇文琰也很欣慰,若是娶隋雨蒙能令他父皇的病情好轉,那娶她也算值了,他不會計較她在暗地里偷人,只要她不做得太過分,不要落人口實、授人以柄,他不會干涉她。
慕容悠坐在悠悠晃晃的喜轎里,轎子從隋府出發,一路上嗩吶震天,百姓們萬頭攢動的爭看迎親隊伍的排場,等到下轎時,她不是慕容悠,也不是隋府的大小姐,而是大雲朝母儀天下的皇後了。
皇後乃是一國之母,她竟然要當國母了,要是她爹爹知道家里的野丫頭竟然搖身一變成了皇後,肯定會嚇得昏過去。
她爹仍被拘在衙門里,隋雨莫說,只要她安分的扮演隋雨蒙,只要她表現得好,他就會放了她爹。
當然了,這話的意思是,若她敢不上心,進宮第一天就露出馬腳,她爹也會跟著性命不保。
他以為她是傻子嗎?她當然會小心翼翼的扮演隋雨蒙,不然她的小腦袋瓜子第一個不保,再說經過這半個多月的相處,她對隋夫人也有了感情,她的假爹爹隋岳山若坐實了欺君之罪,隋夫人也會有事,就算只為了隋夫人,她也會好好扮演隋雨蒙。
說真的,她沒法理解隋雨蒙怎麼能那麼任性自私,只為了自己不想嫁就去尋短,絲毫不想後果,不想家人的處境會變得如何,她都不把家人放在心上的嗎?她心里都沒有家人的嗎?
若是她,縱然她不喜歡皇帝,不想當皇後,但為了她的家人,她會去做,硬著頭皮也會去做,她才不會像隋雨蒙那般只想到自己!
是的,沒錯,她們是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所以她才會在這里,坐在這頂尊貴無比的彩輿里頭,要進宮當皇後去了。
花轎終于停了下來,敲鑼打鼓的聲音也終于消停了。
慕容悠被扶下了轎,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扶她的是誰,她打出娘胎起從沒坐過這麼久的轎子……不,這是她打出娘胎頭一回坐轎子,真是被晃得暈了,下轎時還跌了一下哩。
有人扶著她走,她便跟著走,一路上只看到自己腳上描金繡鳳的金線玉履,光是練習穿這雙鞋走路就去了她半條命,看得隋夫人多次哭笑不得。
雖然她是山里來的野丫頭,但也不是真那麼粗俗不文,她不是未開化的野人,她認得很多字,也會寫很多字,會背很多古文,她會畫畫、會雕刻,也會彈琴,甚至還跟著她爹學了一點皮毛略懂醫理,只是他們家沒那麼多規矩罷了。
她爹是個身教重于言教,總是以身作則的君子,她娘則很隨興,不會要求她笑不露齒、立不搖裙,但告訴她和弟弟要愛護小動物以及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絕對不可以待人冷漠,她娘說的,要知道,許多人會犯錯,都是因為沒有被人關心……這就是她們慕容家的「教養」,跟京里大戶人家要求的教養不同,但她更喜歡家里的教養多些。
不過,此刻她得承認,家里的教養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進到宮里來,她還是需要那些一板一眼的禮教,所以打從被隋雨莫丟給隋夫人起,她就一直在學習宮規禮儀,還有努力從隋夫人和綠意、春景的口述中去扮演隋雨蒙。
時間太短了,她真沒把握能扮演好隋雨蒙,只能牢記離開家前,她娘給她的最高指導原則︰憑感覺行事。
她娘說,憑感覺行事準沒錯,說她自己就是憑感覺行事才能換了個地方仍然混得那麼好。
雖然,她不太明白她娘的意思,但她想那意思應該是她覺得怎麼做好便怎麼做,可那就跟隋雨莫給她的最高指導原則唱反調了,隋雨莫給她的指示是︰不要輕舉妄動。
他說,皇後平日里該做什麼事,她就做什麼事,一分一毫都不要超過線外,最好是當個啞巴,一句話都不要多說,也少與其他嬪妃親近,他們若有要她做的會再派人與她接頭奇怪了,她不是頂替隋雨蒙進宮當皇後就好嗎?怎麼听隋雨莫話里的意思,像是要她兼作細作似的?
這更奇怪了,自古以來有皇後做細作的道理嗎?
再說了,隋家是一品軍侯府,幾代都備受聖眷,隋岳山手里還握著兵符,難道他們不效忠新帝嗎?
她是個藏不住好奇的人,且茲事體大,所以她直接問過隋雨莫,隋雨莫可能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吧,他當場愣了一下才說了句「你不需要知道」。
他太小看她了,真把她當村姑了,單憑那句話她就知道大有問題。
所以了,她可不會萬事都任由他們擺布,他們要她做什麼,到時候她要不要做就不是他們吩咐了算,她嘛,要听她娘的——對,就是憑感覺行事!
「皇上駕到!」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听到這一聲通報,慕容悠的心還是提了一下。
不知道皇帝長什麼樣?他登基才一年,今年才二十歲,是他們大雲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皇帝。
事實上,他們大雲朝的歷史也並不久,聖祖帝——也就是宇文琰的祖父,他滅了蕭國,大雲開國至今才二十六年,聖祖帝打江山打了二十年,從年輕打到老,可惜在位短短十年就因長年征戰、操勞過度而病逝。
太上皇,也就是宇文琰的父親,他在位十五年,極受百姓愛戴,是個仁民愛物的好皇帝,然而近年身子卻每況愈下,傳言時日無多了。
若不是太上皇生了重病,宇文琰也不會這麼快即位,他會選在太上皇病情加重的時候大婚,也是因為太上皇想看他成親,這證明他是極有孝心的,就跟她一樣,這點很值得稱許。
既然他那麼孝順,人一定也壞不到哪里去,只是他不知道隋雨蒙竟然那麼討厭他,討厭到寧可去死也不願嫁給他,要是他知道真正的隋雨蒙已經因為不願嫁給他而死了,不知會做何感想?
她坐在喜床上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就听到喜娘說道︰「請皇上為皇後娘娘挑去喜帕。」
她忙拉回心神,隨即,秤桿挑起了大紅喜帕,她看到了當今天子的龍顏。
眉目英挺俊逸,氣宇軒昂、俊朗不凡,可雖然面若冠玉,但神情卻像向晚的天色,暮色沉沉,半點也沒有成親的喜悅。
她頓時懂了,不只新娘不情願,皇上也是個不情願的新郎,若不是為了安慰太上皇,他肯定不會成這個親。
「恭喜皇上與皇後娘娘,皇上與娘娘真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緣定三生,天作之合,恭祝皇上與娘娘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百子千孫!」
喜娘說著吉祥話,臉上堆滿了笑容,又引導兩人喝了合巹酒,見時候差不多便識趣的領著眾宮女退下了。
龍鳳呈祥的大花燭輕輕跳動著,雕龍畫鳳的大床上灑著各種象征早生貴子的果品,慕容悠這時緊張了。
洞房花燭夜,她要和皇上圓房……至于什麼是圓房,隋夫人並沒有說得很明白,具體來說就是皇上會對她做一件事,她會有點痛,但也不是不能忍耐,把眼楮閉起來忍著便是,最要緊的是不能對皇上不敬,絕絕對對不能冒犯了皇上,也不能說話惹皇上不高興。
還有,隋夫人再三交代,若她真的太惶恐就把自己喝醉吧,醉了就什麼都不知道,只要對皇上百依百順,任由皇上怎麼擺弄都不要吭聲就行了。
只要不吭聲就行?那倒簡單。
可是,那合巹酒只喝了一杯,喜娘就將酒壺酒杯都收走了,她要如何將自己喝醉啊?她攢眉苦思了半晌,還是沒有答案。
「皇後在想什麼?」宇文琰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她。
慕容悠抬起螓首來,實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她決定听她娘的,憑感覺行事。
「臣妾在想要如何將自己喝醉,因為酒已被喜娘給收走了。」既然他問她在想什麼,她就老實說。
然而,宇文琰卻自動解讀為,她不想與他圓房,因此想把自己灌醉。
她的男人——那個叫封擎的鐵騎軍副將,在十日前突然拋下一切遁入了空門,已在靈隱寺剃度出家,法號在劫。
封擎是因為她入宮而萬念俱灰吧?
心愛的男人因為她別嫁而出家了,她面對他時是什麼心情可想而知,更遑論要與他圓房了,她肯定是百般的不情願……不,肯定是寧死不從。
真是可笑,難道她以為他就願意踫她了?他對一個心在別人身上的女人根本半點興趣都沒有。
再說了,他有帝王心態,他可以擁有天下的女人,但他的女人心中不能有旁人,她正犯了這個大忌!
他冷冷的道︰「皇後不必把自己灌醉,因為朕並無意在此地停留。」
慕容悠錯愕的看著他,不明白他怎麼忽然之間就翻臉了?還有些殺氣騰騰的。
好奇怪,她說錯什麼了嗎?還是他性格本就如此喜怒無常?
「擺駕凝雪宮!」他認為這是大大羞辱她的方法,也能給謝雪綾大大的長臉。
「遵旨!」
他走了,慕容悠很是傻眼。
不是說她想和皇上怎麼樣,而是隋夫人一再教導她新婚之夜會如何如何,要她咬牙忍一忍,她都做好被鬼壓的準備,皇上卻撇下她走了,叫她如何不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