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如月的聲音,「都快卯正時候,該起來梳妝更衣,不然又要晚到了。」
蘇勝雪睜開眼楮,嘆了一聲,這麼早起,真累。
時序入秋,天涼正好睡,可惜她身為孫媳,伯娘跟婆婆都拼著早起去祖母那里盡孝,她這小輩哪有賴床的福氣。
幾個大丫頭花了快兩刻鐘的時間才把她準備妥當——雖然她有丈夫差不多也等于沒丈夫,但怎麼說也是名義上的姜二女乃女乃,打扮是一點都馬虎不得。
頭插青玉多寶簪,耳掛瑪瑙蓮花墜,鳳紋裙,彩香鞋,丫頭取來艾綠色的披風系上,對著銅鏡一照,黛眉紅唇,儼然美人。
如月笑著說︰「小姐真好看。」
「就是。」桐月跟著稱贊了幾句,忍不住又道︰「可惜姑爺這麼迷信,若是見到小姐,肯定會喜歡的……」
「算了。」蘇勝雪倒不是很在意,「走吧,我可不想拼著這麼早起來,結果又是最晚到。」
跨過門檻,抬頭看看天色,她忍不住嘆息,都還星光滿天呢,睡在錦繡床上多舒服,但她在姜家的輩分,也就比大房那個金曾孫好一點,實在沒賴床的本錢。
大黎的皇帝重孝,上行下效,民間也是如此——姜家是商戶,經營著幾間老飯館,中間雖有出現過庸才,但好歹沒出現過蠢才,遵循著祖輩交代下來的持家規則,是故幾代以來過得都算不錯,院中有花園,出入有馬車,稱不上大富大貴,但日子也十分舒適。
姜家的持家規則很簡單,門戶只留嫡長一脈,其他不論嫡子庶子,三十歲之前必須分出去,身後牌位可回歸祠堂享香火,會這麼做主要是讓兒子們都上進點,別想著待在本家領月銀,本家不養閑人。
再者,則是更現實的層面,若不分家,家中人口只會越來越多,姜家不過就那麼幾間鋪子,哪來辦法像蔡家,陳家那樣養百口主子,所以老祖宗才定下這規矩,兒子們想到一定的年紀就得自立門戶,自然上進些,而本家人口得以控制,才能繼續綿延下去。
姜家百年以來都一直維持著這種方法,但到了這一代,卻有了意外。
姜老太爺有兩嫡子,長子姜起,次子姜岳,兄弟倆雖然沒有大智慧,但勝在有自知之明,行事謹慎,沒想到姜岳成親在即,卻在酒樓莫名其妙被殺了,後來才知道是剛巧他的外貌衣著跟另個人有點像,殺錯了。
問題來了,姜蘇兩家婚書已寫,有媒有聘,現在新郎卻沒了,蘇家女兒是嫁還是不嫁?
姜家自然是希望蘇家三姑娘上花轎,這樣姜岳就是有妻子的人,初一十五有人上香,感覺上沒那樣可憐。
等姜起的長子成年,大房的孫子出生後,再讓他兼祧二房,娶妻生子再來一遍,如此姜岳就有了孫子——
算盤是打得很好,但蘇三娘不肯。
蘇家也是有下人僕婦服侍的,她身為嫡女何必捧著牌位成親,大黎朝也沒有逼著閨女守望門寡的律法,蘇三娘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即使蘇家想跟姜家結這門親,也沒到犧牲個女兒換關系的地步。
後來蘇六娘說她肯,條件是姜家給她一千兩,蘇家把她生母阮姨娘休掉,連帶幼弟一起出戶。
姜家打听了一番,這蘇六娘會音律,善刺繡,品行端正,除了年幼時生過大病,身子弱了些,其他倒是沒什麼問題,但姜家讓她過門又不是為了子嗣,身體不好又有什麼要緊,馬上就同意了,一千兩換個媳婦,劃算。
蘇家也沒多為難,蘇老太年邁,蘇大老爺過世,家里現在由蘇大太太當家,阮姨娘本就看著討厭,庶子更是跟她沒關系,于是尋得好日子,蘇家休了阮姨娘,阮姨娘從此成了阮大娘,蘇六娘安置好母親跟幼弟之後,披著嫁衣上花轎,成了姜二太太。
姜老太爺跟姜老太對這個媳婦是很滿意的,很乖巧,從不惹事,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院子里看書或者做女紅,家里若是宴客,請了戲班子或者說書先生來講段子,也不曾見她出來透氣看熱鬧。
倒是有次姜老太不忍心,跟她說這次宴請的都是很親的親戚,出來看看熱鬧無妨,蘇六娘笑說,自己是寡婦,還是別出去惹人非議,大房的姑娘們都逐漸長大,再過個兩三年就得開始說親,女子名聲至為重要,她這叔娘幫不上就算了,至少不能添亂。
姜老太爺跟姜老太簡直太滿意這媳婦了,一千兩真值。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姜老太爺走了,姜家守喪一年後,慢慢又恢復生活,大房長子姜少齊娶妻柳氏,大小姐姜寶珍出嫁,二小姐姜寶珠訂親。
柳氏運氣很好,一舉得男,姜老太看著金孫,一邊開心,一邊開始打算著二房的子嗣。
當初沒讓姜起一子兩祧,主要還是禮法問題——姜蘇兩家婚事定得早,是門當戶對的正經婚事,男方早逝,女方願嫁,對兩方來說都是佳話,表示男方有德,女方有貞。
這種情況下,若蘇六娘過門為二太太,姜家卻讓長子幫忙傳宗接代,那男方家里會淪為笑柄,表示這戶人家沒有禮儀。
于是,姜老太只能等到孫子長大,婚書上寫明是兼祧親事,有理有據,才能讓宗族幫忙留後。
對姜起的妻子卓氏來說,兒子不過借給二房一陣子,有好無壞,但對柳氏這大女乃女乃而言,感覺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大房又不只姜少齊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庶子姜少軒啊,在她的想法里,直接把庶子過繼二房不是最快,這樣早逝的叔叔不只會有孫子,還有兒子。
她把想法跟婆婆卓氏提了,原以為會被稱贊,卻沒想到被劈頭蓋臉罵上一頓——姜岳雖然已經不在,但他那份錢產還是在的,而且已故的姜老太爺因為心疼兒子早逝,還添了不少,與其讓庶子過繼,讓庶子拿去,不如讓姜少齊一子兩祧,到時候繼承姜家大房祖產的是她的親孫,繼承二房錢產的也是她的親孫。
柳氏打什麼主意她當然知道,所以她才不喜歡娶書香門第的女兒,父親是秀才又怎麼了,哥哥是秀才又怎麼樣,柳氏滿腦子話本里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小肚雞腸,不懂得為少齊打算,若當初說的是黃家當鋪的女兒,肯定不會來跟她說這種話。
「這事情是老太太定下來的,你這麼有本事,你去喜福院說!」
柳氏被罵了一頓,眼楮泛紅,「婆婆別生氣,是媳婦不會想,媳婦回去會好好反省。」
卓氏見她認錯,倒也心軟了,身為女人她明白,秦姨娘跟趙姨娘也沒少給她添亂,心胸寬大都是裝的,添堵才是真的。
看在她才過門一年多就生下兒子這點,卓氏還是安慰了幾句,「不過就是給二房留個後,他還是大房的大爺,你也是大房的大女乃女乃,名分不會受影響。」
柳氏低聲道,「是。」
餅了年,大黎朝又開始新一輪的春宴,家中有合適年紀的未婚男女會跟著長輩出門,藉著宴會,各家看花論茶之余,順道看看各家姑娘,論論各家少爺。
姜老太今年特別興奮——少齊與柳氏的兒子已經會翻身,家里可以準備給二房說上孫媳婦了。
因為蘇六娘的表現,于是姜老太很自然找上蘇家,問有沒有合適的姑娘。
蘇家這幾年人口添得厲害,合適的姑娘頗多,只是卻都不願意,嫡女直接拒絕,庶女不是裝病就說自己八字硬——即使是大紅花轎,正經的蘇二女乃女乃,可誰不知道這種妻子就是過門生孩子,名義上雖然有丈夫,但事實上,她的丈夫是大房的,一旦有孩子,丈夫就不會再來院子,想起她才會來看她一次,冷冷清清的,日子是要怎麼過,比外室還不如。
就在十幾個女孩裝丑的裝丑,拒絕的拒絕中,蘇大太太發話了,「我瞧著小八倒合適。」
排行第八的姑娘,蘇勝雪,父親行九,是個不學無術的庶子,只會吃喝嫖賭,一旦賭得興起,或者輸得一塌糊涂,就會有幾日不回家,有一次又是幾日不回,後來就沒再回來過。
蘇九女乃女乃既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這一回家就打人的丈夫不回來了,但又擔心大太太把他們母女趕出門,畢竟阮姨娘的例子在前,大太太對庶子女從沒有什麼舍不得。
害怕了幾日,自己硬著頭皮去跟蘇大太太說,覺得用不上這麼多人,願意把丫頭婆子都減半,蘇大太太只是笑了笑,蘇九女乃女乃擔心了幾個月,才終于慢慢放下心來。
後來,姜家來求親,蘇勝雪就被指上去了。
蘇九女乃女乃各種不願意,妾室好歹同一個院子,能見見丈夫,兼祧之妻一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見丈夫三次,蘇勝雪倒是肯,條件跟當年的蘇六娘一樣。
要姜家給一千兩,要蘇家給母親休書。
同樣的事情又來一遍,兩家都熟門熟路,錢給了,休書給了,蘇九女乃女乃成了金大娘,跟阮大娘住在對門,一日春晴好日,姜少齊便帶隊來迎娶。
姜家是很重視這門親的,花轎是紅絲彩結的八人大轎,一路敲鑼打鼓也沒停過,幾個婆子沿路發糖果,小孩歡聲不斷,熱鬧得不行。
迎親大隊接到新娘子,蘇家在門口放完鞭炮後,大隊人馬便回頭往姜家走,卻沒想到經過雙喜橋時,吹來一陣怪風,風勢極大,不但把姜少齊吹落馬,還吹落河,蘇勝雪也是連人帶轎翻倒在地,滾出轎子後,跟著幾個吹吹打打的一起被吹入河中。
那河不深,掉下去不過皮肉痛,就連老嬤嬤都能自己月兌困,蘇勝雪自然早就爬上來。
雖然不過是個意外,但感覺就是不太吉利,姜少齊推說落水有些受寒,當晚並沒有到她的房間,之後也一直沒有來。
春去,夏至。
夏末,秋來。
她嫁進姜家已經半年,姜少齊就是有辦法各種推托,不是身體不適,就是想起來外頭有事,每次姜老太那邊派人說讓她準備準備,晚一點姜少齊就會派人來說讓她不用準備,蘇勝雪覺得他應該就是迷信吧,迎親當日發生那種事情,的確容易產生不好的聯想,所以姜老太也拿他沒辦法。
而每天早上去姜老太的喜福院盡孝是女人的事情,老爺少爺都不會出現,所以她一直沒見過丈夫。
姜家上上下下的人看她的眼光不是同情,就是嘲笑,身為二女乃女乃卻得不到一點尊重,說白了是很可憐的,但她自己想得開,同情就同情,嘲笑就嘲笑,大宅深院,這兩種情緒都不會危害到她。
她名義上的婆婆,血緣上的姑姑蘇六娘,原本還擔心她憂慮,後來見她是真的不介意,倒是放心許多,「姜老太人好,大嫂也算寬厚,如果不介意太過清靜,姜家是個過日子的好地方。」
蘇六娘說得婉轉,但蘇勝雪當然明白,意思是︰只要她不介意獨守空閨,姜家有錢,人口單純,日子其實好過著。
姜少齊的嬌妻美妾,瞧她這二女乃女乃連丈夫的面都沒見過,大抵也都只會笑笑,不會來找她麻煩。
現在姜家還是姜老太掌鑰匙,說真的,姜老太對她們是很好了,吃穿用度跟大房都一樣,而且蘇六娘每天都會去祠堂念祈福經,姜老太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蘇六娘一做十幾年,更覺得這媳婦懂事又乖巧,又見蘇勝雪對于被冷落之事並不吵鬧埋怨,十分滿意,時不時還會賞些吃食過來。
「六姑。」與花院基本上就她們姑佷,沒外人,蘇勝雪習慣喊舊稱,「其實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姜少齊來不來無所謂,反正,我也只是想平安度日。」
「怎麼能直接指名道姓呢,就算不來,也是家中大爺,給人听去多不好。」
蘇六娘過門時,帶著一家陪房,現在七口人,蘇勝雪由于母親當年怕被趕,自願降僕婦,所以她過門時只有兩個貼身丫頭,除此之外,與花院中的其他嬤嬤丫頭,都是姜家的。
蘇六娘知道,這其中一定有人拿著姜老太的賞,有人拿著大太太卓氏的賞,也有人拿著柳氏的賞,姜起的秦姨娘,趙姨娘,姜少齊的青姨娘,恐怕也都多少有收買,即使只是說說話,都要很小心。
「我懂六姑擔心,不過我們現在在亭子里呢。」蘇勝雪一笑,「綺娘跟如月又是我們各自帶出來的,不用怕。」
蘇六娘見她笑起來如牡丹盛放,又想起姜少齊對她的態度,心生憐惜,「放心吧,大爺能推幾個月,但最遲年夜飯也要一起吃,到時候見了你的容貌,肯定會回心轉意的。」
「我都說不在意了,其實他不來最好,」蘇勝雪頓了頓,「我煩死了那些事情,好不容易逃出蘇家,不想再來一遍。」
蘇家人口多,祖母又不懂掌家之理,整個家里亂七八糟,就連嫡子的庶子,庶子的嫡子,何者身分為尊都能吵鬧不休,幾個院子互相陷害不說,就連他們自己的院子也不得安寧。
她爹吃喝嫖賭就算了,有一次被追債得打得半死後,居然領人上門,想把當時才十歲的她拿去抵債,她娘發現後又哭又喊的,從院子一路拉扯到角門,而她明明看到有婆子去通報,卻沒見祖母派人過來阻止,後來賭場的人拉過她仔細看了容貌,大抵是嫌她年紀太小,放了一馬。
事情就是這麼荒謬,她的親生爹這麼狠,她的嫡祖母這麼冷淡,除了愛她的母親金氏,唯一有良心的居然是賭場收債的。
自那次後,金氏怕得不行,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把她帶在身邊,就連睡覺也摟在懷里,即使如此還是時時驚醒,只有她爹因為欠債失蹤時,母女才能好好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