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頤溯聞言,只覺得無比驚訝,「你沒看錯?」
「沒有,李姑娘兩次到府,在陸姨娘的翡翠閣待很久,剛好都是婢子在旁邊伺候,不會認錯的,我听賀福說,她說自己叫做李石榴。」玉硯低聲道,「李姑娘那日身邊還跟著官媒跟一個嬤嬤,嬤嬤說起李小姐出生在酉時,夕陽將落,彤雲滿天,落日一隱一隱的,雲朵一下像茜色,可轉眼又像石權色,所以才取「茜」字,小名石榴,便是紀念那日的紅色雲朵。」
男人不悅,「既然你在當天就認出她是誰,為何不提?」
「婢子以為只是偶遇,既然如此,委實不需特意言及,何況李姑娘遠走馨州,其實也是想到個沒人識得自己的地方重新開始,哪里會想遇上舊人呢?」
這話說得含蓄,但紀頤溯自然懂。
李石榴……不,李知茜一個大家閨秀會遠離故鄉,自是萬分不得已,跟她相認不是親切,而是尷尬。
紀頤溯皺眉,「可張大娘說她是被夫家坑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以禮法來說,是因為紀家不端,故李家不嫁,姑娘擇良木再正常不過,只是重新定親麻煩了些,但于名聲應該無損。
「雖然說是因為玉帛姊姊有孕,雙方這才取消婚約,可,可陸姨娘怕這事情傳出去,好人家的姑娘覺得紀家規矩不好,不願入門,耽誤少爺後來娶正妻,所以給了康祈府的幾位官媒都送去不少銀子,讓她們在說親時幫忙傳一下,是少爺不滿意李小姐,又礙于嫡母之命不得不下聘,這才故意讓伺候的大丫頭有孕,想黃了這門親事——男人不管後宅事,少爺不知道也是正常,但在馨州大戶人家後宅,大抵都傳遍了,是李小姐入不了少爺的眼。」
男人聞言只覺得十分錯愕,居然是這樣,「李家沒說什麼嗎?」
「李副府早已經過世,李小姐的父親頗有才智,不到二十歲就連中國生,京生,都說將來李家要光耀門楣,得靠這大少爺,只是天妒英才,卻偏生被山賊殺了,李副府另外兩個兒子還真什麼都不行,靠著祖產過日子,講白了,只剩下一個「書香世家」的牌子,沒官位又沒銀子,透消息又拿不到賞,自然沒人願意跑一趟,等傳到李家,恐怕康祈府中早已經無人不知了,再者,李小姐是孤女,只怕也沒人想替她出這頭。」
紀頤溯臉色一沉,母親雖是為了他,但傳這種話出去,卻是完全把李知茜推入風雨中了——她是官家女兒,卻被商戶嫌棄,人人說起來,只會講李小姐不知道糟糕成什麼樣子,紀家一個商戶寧願讓丫頭生下長子,也不想她過門,這的確無法在馨州過下去。
紀家三代致富,爺爺曾說起最得意的,就是紀家誠不欺人。
好個誠不欺人……他苦笑。
雖然只見過兩次面,但李知茜的確很得他的心意,性子大方,聰敏可愛,他長這麼大,可沒跟哪個姑娘說過這樣多話。
原本還想著打听一下她是哪家人,若是下堂妻,他便納為姨娘,若尚未過門,可當個貴妾,原以為既然是馨州人,以紀家的聲勢,加之他年輕有為,應該找個媒人上門說說即行,無論如何就是沒想到,她原來是自己未過門的娘子。
「李小姐自幼父母雙亡,跟著祖母和舅舅住,現在又出了這事,舅老爺只想讓她出家,好把事情蓋過去,免得連累堂弟妹婚事,李老太太卻是舍不得,婢子听說,李老太太給了她一筆私房,讓陪嫁丫頭的次子一家跟著她遠走。」
「此事你又是听誰說的?」
「玉莓去廚房端東西時,听到賴嬤嬤跟汪嬤嬤的聲音,不想跟兩人撞面,便在牆邊等著,兩人是太太的陪嫁,兄弟姊妹中都還有人在李家做事,自然知道得清楚,老人家嗓門大,讓玉莓听見了,那舅老爺知道李老太太把嫁妝分了一份給李小姐帶走,想追上去討回來,還是李老太太了解自己弟弟,猜出弟弟若知道佷女非但不願意出家,還拿錢走人,肯定不甘願,早早派了人在幾條商道上等,舅老爺連換兩條路都被揍了,這才死心。」
「知道她拿走多少錢銀嗎?」
「只听到「不少錢」,至于多少,怕是只有李老太太跟李小姐知道,可那日見石館既在城西熱鬧之處,又是臨湖的好位置,還有藏冰窖,沒個千兩銀子也頂不下來,加上重新布置又要費一番錢銀,李小姐雖是放段親自掌櫃,可頭面衣料都是上上之選,重點是眼神明亮,這日子要過不好,還真無法養出那般氣色,少爺若是內疚,多給她一點銀子即是,婢子從前見李小姐,舉手投足都是千金儀態,這次見面卻覺得大家閨秀之氣盡去,取而代之的是英姿颯爽,哪里感覺得到郁悶呢,陸姨娘雖然做得過頭,但李小姐現在也過得挺好,少爺不用擔心。」
玉硯頓了頓道︰「只是,日子歸日子,恩怨歸恩怨,李小姐就算現下過得再好,也是經過無數委屈換來的,好日子與恩怨無關,少,少爺若對李小姐有心思,還是先放下吧,十六歲少女被迫離鄉,現在還要拋頭露面掙銀子,要想開,就得放下尊嚴,名門千金活到這樣,中間多少辛苦只怕是想都想不出來,只,只怕少爺的心意換不到回應,到時少爺倒是白白傷心了。」
城西梨花巷弄內,建有幾間屋舍,白牆紅瓦,漏窗具是花朵形狀,入夜後,廊下點水滴小燈,更顯雅致——前提是,不要去看院中景況的話。
餅幾天就是中秋,現下的月亮一天比一天亮,天氣也涼爽上許多,李知茜早在等這一天,一看感覺差不多,立刻命人擺開陣勢,烤肉。
下人們听她說這是她從西瑤人那邊學來的肉食吃法,薄肉片放在網子上烤得滋滋作響,用鮮蔬菜包起,一口吃下去,真是爽快又美味。
在她這邊,吃東西時不分主僕,因此小花跟羊草這兩丫頭也吃得十分開心。
林嬤嬤年紀不小,先去躺了。
媳婦湘娘倒是出來了好幾趟——小姐賞吃的,丫頭才能湊在旁邊吃,林進一個男人怎麼樣也不能跟在旁邊,湘娘自是心疼丈夫,拿著盤子里里外外的走,至于兩個小娃芳寧芳秀不像大人那樣能吃好幾輪,老早吃飽回屋里睡了。
月亮慢慢往上爬,湘娘終于坐下來。
李知茜看著湘娘笑了,湘娘長得挺美,圓眼楮白皮膚,說話又是天生溫柔嗓,十三四歲逐漸長開後,說親的人就沒少過,她娘當初貪圖聘金把她嫁給林進這丑人,大家都說可惜了,不過日久見人心,林進相貌不佳那沒辦法,除此之外,還真是有擔當的好男人。
媳婦連生兩個女兒,後來病了一場,大夫說以後不能生了,林嬤嬤一听,立刻買了兩個珠圓玉潤的丫頭進來,要讓這二兒子開枝散葉,誰知道林進轉手就把那兩水蔥丫頭送了還沒娶上媳婦的小廝,說只要是湘娘生的,兒子女兒都好,反正大哥那已經有兩兒子了,林家也不算無後等等,林嬤嬤氣得七竅生煙,後來實在拗不過這兒子,只能算了。
別說李家,整個康祈府,沒能生兒子還堂堂正正跟丈夫共桌吃飯的女人,只怕五個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當初女乃女乃問她要誰跟,她便是想著林進老實,湘娘也是惜福之人,于是要了他們夫妻一家子五口,加上自己的貼身丫頭小花跟羊草,一行八人上了京。
幸好她自幼愛讀書,特別喜歡看一些絕本著述,那些書籍說著男人女人都是公平的這類,大抵有違一般認知,故都成了孤本,但也多虧這些大逆不道的著述,可以把一切推到書上,她這個穿越者有著男女平權思想也不太奇怪,譬如說,遇到解除婚約這種事情,王八的是紀家,不是她,又譬如說,舅舅想讓她出家,世道一定是要女子听從長輩的話,可她才不呢,她才十六歲,干麼要長伴青燈古佛還不能吃肉,出家這麼好,讓堂妹出家唄,本姑娘才不干這種蠢事呢。
她其實對爺爺印象很淡,但還挺感謝他網羅天下奇書,她十幾年的千金歲月,本本讀透,本本讀進心里,令她除了現代知識外還多了更多知識,不然遇到這種事情,在這時代還真只能上山去當尼姑了——官家之女是要糟糕成什麼樣子,才會被商戶嫌棄啊。
那陸姨娘她見過兩次,感覺挺和善,沒想到這麼能坑人,只想著自己兒子要娶妻,完全把她推入火坑里了。
馨州對于女子還是很嚴格的,像齊家姊姊,好好一個人,跟紀家退親後,變成馨州大笑話,齊家姊姊什麼錯也沒有,只是倒霉跟一個腦子有問題的男人許了親,然後自己的庶姊又是那樣不安生。
紀頤生雖然是自己表哥,但她听聞此事,也是有種掐死他的沖動。
簡直離譜!
扁天化日之下搶蘇副知州的準兒媳婦,真是自己腦子有問題,還要拉全家死,要不是紀家錢多,蘇副知州也算好人,不然就等著全家下大牢了。
泵姑跟祖母說親時,祖母原本還有些顧慮,說︰「頤生從小由你自己細心教養,都教成這樣,那庶子就算能做生意,但人品能好到哪去?你不老說他賊頭賊腦,現在還讓知茜嫁過去?」
泵姑以往說起紀頤溯總是沒有好評價,這次倒是難得夸了他,「娘啊,這老實說吧,我討厭他是因為他是那女人生的,若是蠢才魯鈍,我或許能容得下他,可他卻偏偏自小聰明,我這才討厭他,但平心而論,若是以夫婿來說,他是沒得挑了,知茜父母雙亡,李家衰敗,只憑著「書香世家」可嫁不到什麼好人家,知茜若不是姓李,我萬萬不會讓一個這樣家世的女孩子嫁入紀家。」
「你倒是敢說!」
「再者,當年生下頤生後,婆婆雖然把帳本跟鑰匙給了我,但頤生鬧那一出,老爺很生氣,不只把船運都給了那女人的兒子,淨銀也再不入庫房了。」
這下別說祖母驚訝,連她都很驚訝。
家里的事業賺了錢,卻不入庫房,那擺明是給紀頤溯個人,嫡妻長子都在,姑丈只怕是被那位追求真愛的兒子給氣瘋了——兒子都想搞垮這家了,老子何必留錢給他。
「紀家三代累積的金銀,三分之一賠給了蘇副知州,又賠了快五萬兩給齊家,老爺以前說,家產將來打算分四份,頤生是長子,拿兩份,那女人的兒子拿一份,剩下一份便是庫房合用,現在也不用麻煩了,分成兩份,紀家庫房一份,那女人的兒子一份。」
泵姑說得委屈,但照李知茜看,姑丈這麼做已經是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了,這樣的事情要是出在別人家,鑰匙直接拿回來,分都不用分,兒子只剩一個了,分啥。
丈夫狠心點的,甚至會直接把嫡妻休了,教子不善嘛。
說來都是姑姑太溺愛表哥了,一個人如果從小沒被打過,自然不知道怕,就像雲緞,簡直目中無人到一個境界,這在自家這樣當然沒問題,將來若是招贅,也能快樂度日,但後來听說嫁入梅花府的正輔家中,應該就是一段漫長的,月兌胎換骨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