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飯香 第5章(2)

京城貴人多,一時三刻也打听不完,何況既然是貴人,幾乎歷代居京,這秘辛一說起來,還真是比說書精彩,完全沒完沒了。

沒多少時間,竹林便到了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木造古廟。

大殿前的香客倒是不少,男男女女都有,說笑者有之,攀談者有之,在馨州沒人敢做的事情在這里卻很平常。

李知茜顯然是來慣的,很快的帶著他拿香,點香,接著拜佛。

佛像並不大,但能從斑駁之處看出年歲久遠,兩側木柱被燻得顏色都變了,屋頂不用說,黑得發亮。

拜了佛,領著他走到廟後,這才知道為什麼她要帶他過來。

這佛寺在半山,寺後的涼亭能俯瞰京城。

在街道巷弄里走時還不怎麼覺得,但登高一望,這京城的道路如棋盤一樣,東南西北都是遠遠延伸出去,沒盡頭似的,十分壯闊。

加上涼亭四周,古木參天,鳥鳴樹香,光是站在這,就覺得身體舒暢。

賀福哇的一聲,真是長見識了,這廟後居然有這等美景,只是十分好奇,「這地方這麼好,怎麼其他人都不過來?」

小花笑說︰「這涼亭可不是人人能進,小姐幾日前就派人來定了。」

這下連賀勤也驚了,「佛寺涼亭也收錢?」

「自然收的,不然昭然寺哪來銀錢在城南跟城西擺粥攤救窮呢,一兩銀子對京城做生意的人家算不上什麼,可是卻能煮上好幾桶蔬菜粥呢,不過你們可別誤會我家小姐只肯花錢玩,天香飯館,下馬聞香這些老字號要是有剩下的菜肉,都是便宜在門口賣了,我家小姐卻是讓大廚全丟下去炒一炒,那些在城西布粥的僧人傍晚時分便會過來拿,老人,孩童,或者懷孕的女子去取蔬菜粥時,給添上一些,雖然讓出家人舀菜肉炒挺不好意思,但終歸是好事嘛。」

紀頤溯一听,看李知茜的神情又更不同了。

有能力之時能對弱者伸手,真好——不過身為紀家的兒子,他必須說,紀家也不差,他們不散金救窮,但給活路,只要老實肯干,紀家船驛都有地方去,就像他娘,六歲多就上工,給廚房洗菜也是工作啊,六歲父母雙亡,這樣的孩子卻不用乞討,有地方可以自食其力,他一直很自豪這點。

對于這主僕三人的表情變化,小花覺得很滿意——可別把我家小姐當成愛財的,我家小姐雖然愛財,但也有好心。

「紀少爺若是將來還到京城,不妨再來昭然寺,深秋有楓,冬天有雪,好看得像是畫中景致呢。」小花一邊說,一邊打開籃子,一邊在涼亭桌子上布起菜來,既然是佛寺後頭,也就一些點心瓜果,沒有油葷。

亭子里早有爐子在煮水,把茶具擺開,等著水滾,將茶具燙過,紫砂壺中注入熱水,布置一番後,很自然退到亭子外。

李知茜首先坐下,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對游玩有興趣,紀頤溯又因為船運之故,去了不少地方,兩人便就著各州風景名勝說起來。

紀頤溯一直覺得自己不愛說話,直到現在才知道,不是不愛說話,是以前面對的人引不起說話的。

在馨州惜字如金,沒想到在這山頂小廟後頭,滔滔不絕。

當然也是因為她听得一臉興趣盎然,驚訝有之,好奇也有之,表情豐富,十分可愛。

「將來我若把這些地方走遍,肯定要寫下來,啊,再帶個畫師同行,想留下什麼風景,便讓他畫下,這樣就不會忘了。」李知茜一臉向往,「還是男子好,公子也沒多大,已經踏過許多地方,不過我現下也不差,等我存夠銀兩,也要帶上幾個人,游歷天下。」

「許多女子,一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姑娘卻是能乘車出門,吃美食,賞景致,可已經強多了。」

「也是。」李知茜坦然接受贊美,「老天爺真公平,給了我一棍子後,又開了條大路給我,京城與馨州風俗民情皆不同,剛開始有些不習慣,可我現在覺得,我果然是在京城出生的,活得暢快,而且既然已經知道齊姊姊也在京城,以後能常常去找她。」

此時,一個僧人過來給他們添了爐上的水,沒講什麼話,添完水,很快走了。

羊草很快進來一福,「紀公子,這時間差不多,婢子得開始收拾,公子跟我家姑娘到前面看看山景吧。」

紀頤溯這才知道,原來那僧人添水是提醒時間差不多的意思,風景如此之美,預約之人自然不少,倒挺聰明的,得記起來,說不定哪日能用上。

所謂的前面,便是下山之路。

紀頤溯這半日賞景喝茶,過得很是愉快,只不過見她走得慢,他也放慢腳步,盡量讓自己語氣如常,「我中秋後要回馨州,有件事情卻是要先告知李姑娘。」

「紀公子不用客氣。」

「我名字叫做紀頤溯。」

李知茜嗯了一聲,「怎這麼巧,念起來居然與先前跟我定親之人一樣,不過這在馨州也算不了什麼新鮮事,姓紀的人太多了,同名同姓總是有,只不過能如此巧合,倒是新鮮。」

她居然以為是同音!

沒辦法,他只能講得更明白一些,頤字如何寫,溯字又如何寫。

李知茜停下腳步,臉上笑意都不見了,「你是紀家船運的二少爺?」

「是。」

「那你可知我是誰?」

「知道,李副府的孫女,京生李彬的女兒,李知茜,小名石榴。」紀頤溯頓了頓道︰「我的一個丫頭,認出你的相貌。」

「既然知道我是誰,怎不離遠點?」李知茜不冷不熱的說,「畢竟,是我入不了你的眼。」

紀頤溯只覺得尷尬無比。

那些言語雖然是娘讓人放出風聲,但說到底也是為了他,何況,既然是母子,就不可能去分這事到底誰做的,無論如何,都是紀家的錯,而今天既然是他掌家,那麼就是他得承擔。

「當時思慮不周,連累李姑娘得遠走他鄉,是我對不起姑娘,將來若有事請托,而我能力所及,絕不推辭。」

李知茜淡淡一笑,「公子話也說得太快。」

「姑娘放心,我從不食言。」

「那好,紀公子的歉意,我便收下了,若將來請托之事是公子力所能及,還請記得今日之言。」

語畢,李知茜拿起扇子,輕掩半臉——天吶,好想笑。

看來,這紀頤溯對女人不太行啊,她要不是早知道他是誰,怎麼可能跟他開口問齊姊姊的事情,這家伙不提自己的名字,還真以為本姑娘不知道吶?

那天她一看到玉硯,就認出那是當日在翡翠閣伺茶伺果的大丫頭,再看到他的派頭,馬上想起來了,紀頤溯嘛,沒見過本人,但他的眉眼還是跟姑丈挺像的。

若是兩年前,她會沖進廚房拿菜刀砍人,但現在,就不是那樣要緊,生意人以和為貴,願意在石溜館花錢,那就是好人,願意點十兩菜色,外加點酒,那是大好人,大好人值得她以禮相待。

而且她也不確定那丫頭還記不記得自己,會不會跟主子說,那就算了,當作解除婚約的事不存在。

一來,她過得很好,雖然年紀漸大,但手邊有銀子,日子簡直是過得如魚得水,看到喜歡的料子就買下,喜歡的首飾就定下,香粉也不用選來選去不知道買哪個好,鼻子聞著喜歡,就各帶一盒,出門不用交代去處,回家不用看人臉色,一只雞腿吃不夠,還可以連吃兩只,不用被嬤嬤說這樣不端莊,還有蒸螃蟹,啊,人間美味,但以前這種東西絕對不會出現在她的桌子上,因為會吃得很狼狽,讓她看起來教養不好——閨秀真不是人當的,當一家之主才痛快,她現在都直接用手折螃蟹吃,夏夜賞月,拿著一只雞腳啃啃啃,爽。

二來,有了絲湖繡房的徐氏這個好榜樣,讓人不得不奮發向上,看,一個女子生意作得錢銀滾滾來,丈夫人也老實,三個兒子可愛得不行,冬天穿著狐裘出門,大雪球,中雪球,小雪球一字排開,可愛得都要融化了,一個被休出門的女子過成這樣,真給了獨身女子無窮希望。

最後這個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殘忍的,京城看多听多,她對人性的了解也更多,以前怎樣也想不明白的事,突然明白了。

譬如,姑姑大手筆送她一塊地。

當時姑姑說,是買地賠齊家時,順道買了一塊給她當嫁妝,現在想來那不是嫁妝,而是賠償,因為已經打算坑她這個親佷女。

在表哥帶著齊金珠離家時,姑姑就想好了,要把自己說給紀頤溯,知道她虐了他們母子十幾年,他們肯定會想辦法黃了親事,到時候她這正妻自然可以跟丈夫吵,庶子如此忤逆,肯定是欺負她兒子不在身邊,要求姑丈讓表哥回家等等,姑丈一來兒子少,二來對這正妻也是頗愧疚,或許就答應了。

那塊年息九百兩的地,不是疼她才給的,是知道她會名聲盡毀,內心有所愧疚才給的。

祖母又怎麼會不知道呢,一定是知道的,只是李家逐漸衰敗,很需要紀家這邊的金援——一個年入二十萬兩的庫房,代表一年有上百萬兩進進出出,主母一年拿個兩三千兩回娘家給兄弟,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沒想到船運賺的錢後來由紀頤溯另外置金庫,家里的財產也一分為二,能錢滾錢的都被拿走,剩下的是死金銀,姑丈甚至說,他自己以後會看帳本,姑姑若不能奪回家權,拿紀家的錢來貼補兄弟生活,李家真什麼都不用說。

泵姑需要一個「庶子看不起嫡母」的借口發揮,祖母雖然疼她,但孫女畢竟比不上兩個親生兒子,所以,她就這樣成了牲品。

陸氏跟紀頤溯雖然混蛋,可基本上大家都被算計了,姑姑為了兒子,祖母為了李家。

想清楚那日,打擊真的很大。

她最信任的兩個長輩,居然這樣對她,兩個叔父想過得好,應該是考功名,或者學著做生意,怎麼會在家里等姊姊生錢,而且憑什麼牲她,爹是京生,過世時明明至少留下六千多兩銀子,從京城出發前,她在父母房里,親耳听到爹爹在問總共多少銀子,娘說六千兩多一點——這銀子並不是隨身銀子,而是祖父留給爹爹的分例,爹爹放在李家的銀子。

可等到把她找回,喪事辦完之後,祖母交給她的只有一千兩。

她一直以為是兩位叔父聯手騙祖母,反正錢也拿不回來,不想祖母傷心,她便沒說,到了京城才覺得,也許是祖母作主分掉也說不定,孫女再親,畢竟比不上兒子。

雖然是在祖母跟叔父們的照顧下長大,說真的,她還真不欠他們,養育十年,坑了五千兩,養郡主也不用那樣花錢,何況以她的吃穿用度,十年還用不上五百兩。

至于姑姑,就更不欠了,每月回來一趟,說說話,模模頭,這就毀了她?

既然這婚配任務只要是李家女兒就可以,怎麼不是其他堂姊妹呢,之所以選她,不就是因為她父母雙亡嗎?

偷了她的錢給叔父,再毀了她的人,好支撐叔父?

這認知的沖擊真的很大,很大,她一度想逃避,但把蛛絲馬跡串起,再想起她們說話時的模樣,就是這樣沒錯了啊,連想逃避的辦法都沒有。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能接受,原來坑自己的不只陸氏跟紀頤溯,還有姑姑跟祖母。

真要說起來,她更恨李家,從一開始拿走爹的錢時,就已經欺負她是孤女,到後來把她許給紀頤溯,還是欺負她是孤女。

她很常上昭然寺,就是祈禱姑丈別讓紀頤生回家。

齊太太救她一命,她也會盡力照顧齊姊姊,姑姑坑她一生,她也想坑回去。

以德報德,以怨報怨,至于看在什麼姑佷一場的廢話就免了吧。

還好她自小想得開,膽子也大,不然遇到這種事情,真要上山當尼姑了,就因為一個為了兒子的狠姑姑,兩個指望著姊姊過日子的懶叔父。

把最重要地方想通,對紀家也就沒那樣恨了。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要歸功于她在京城過得風生水起,高興的事情多了,怨恨的事情自然淡了。

十六歲時退婚,青天霹靂,十九歲時,她在梨花巷有間漂亮清雅的房子,門邊有顆桃子樹,結果時結實系系,整個院子都聞得到桃子香,回到家時,總覺得好舒服。

丫頭貼心,下人老實,石館又很掙錢,廚房師傅跟跑堂她利用現代的分紅概念攏絡,個個鐵打般的忠心,她什麼都不用煩。

自己掌櫃也不過就是找事情做,她討厭繡花,也不愛畫畫,那還不如出來算了,反正女子掌櫃在京城也常見,她就勇于嘗試一下,這有事情做,時間還過得真快,數銀子什麼的,最開心了。

看著銀子一點一點多起來,真的很爽快。

京城女子地位高,好玩之處又多,每隔幾天出去玩一趟,春天賞花,放風箏,夏日游湖,秋天吃蟹,城外搭乘軟轎游山,冬日踩雪,有好料子就做幾件新衣裳,有時真覺得現在才叫過日子,以前只是單純的長歲數而已。

日子越來越好,恨意就越來越少,有時候,她甚至連姑姑跟陸氏都不怎麼埋怨了,若不是這兩人,她又怎麼能見識到馨州以外的風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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