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小夜曲 第四章

原本,大家集合的地點是中正機場,可是因為正熙的鬧鐘壞掉,于是她順延一班飛機,集合地點改成米蘭的機場,一個人坐長程飛機,就別說有多淒涼了,連想說話都找不到人。

很無聊,但因為在家睡太久,所以精神很好,當空姐熄燈後,正熙的眼楮還是睜得大大的,睡意全無。

轉機後再下機,義大利已近黃昏,原以為悲劇會在她踏上義大利國土後結束,沒想到這才開始——一行人早已丟下她朝威尼斯前進。

正熙在機場幾近抓狂,「我們不是約好在米蘭等嗎?」

「可是,」媚媚嬌嬌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大家都覺得能玩的時間有限,不可能每個城市都停……而且我們對威尼斯比較有好感……所以……」

「那我呢?」正熙大叫,「我又不懂義大利文!」

「你可以講英文啊。」電話那頭變成小惠天真浪漫的聲音。「然後微笑,義大利人就會幫你。」

幫個大頭啦,微笑?她現在不殺人就很好了,還叫她微笑?

吱吱喳喳中,听見官仲儀的聲音,「這樣吧,我們留一個人在渡輪碼頭等你。」

「誰?」她覺得自己都快要哭出來了。

小惠嘻嘻一笑,「看我們誰猜拳猜輸啊。」

「你這樣說正熙搞不好會因為淒涼感而落下眼淚。」

「不會啦,正熙是鐵打的,絕對沒事。」

棒著電話,他們在那頭又嘻嘻哈哈起來。

時間太晚,正熙只好在米蘭隨便找一間飯店過夜,而且因為接近旅游旺季,她拖著行李箱直找到第三家才終于Chiekin——可喜可賀的第一夜。

那天晚上,躺在陌生國度的陌生房間里,正熙突然間有點搞不懂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只不過是鬧鐘壞掉,怎麼就會變成這樣?

他們一群人一定很熱鬧吧,听說威尼斯的夜晚,水光與燈光交錯,美得像天堂,大雄前兩、三年前才去過,說身處其中會有種「上輩子好事做盡,這輩子得此福報」的感覺。

那里的餐廳一定也還有東西吃,不像剛才送來的那盤怪食物一樣,色澤鮮艷,但味道卻讓人想掉眼淚。

好悲涼。

好無聊。

好想找個會說中文的人說話。

惡夢一夜,只差沒夢見自己被賣在義大利當中國女奴。

棒天下午,當正熙在碼頭邊看到熟人時,突然有點悲從中來,當下便丟掉一路拖行的行李箱,沖上去抱住那個人。

「正熙?」

「嗚嗚嗚。」

「怎麼啦。」

「嗚嗚嗚。」

「好了好了。」相隔兩日後見到的唯一熟人--官仲儀,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我特別留下來等你的耶。」

「才怪。」嗚嗚嗚,「小惠說你們是用猜拳決定的。」

「至少我會義大利文。」

會義大利文?那好,至少他們接下來可以免除比手畫腳猜猜樂的酷刑。

碼頭邊人很多,正熙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行為讓他們兩人引起了多大的注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淚止不住,官仲儀也沒叫她不要哭,就任她在人來人往的渡輪口發泄這兩日來累積的情緒。

哭夠了,她才?起頭,「他們呢?」

「往佛羅倫斯途中吧。」

「那我們呢?」

「我們玩我們的。」官仲儀伸手將她被風吹亂的頭發撥整齊,「反正也只差一天的行程而已。」

于是,一行八人正式分成兩邊。

行程只差一天,但這影響卻不只十萬八千里,阿福一行人變調,而他們兩人也有月兌軌大演出。

***

威尼斯位于外海潟湖的沙渚上,有水巷,有小路,水中都市的奇特風景,使得終年游客不斷,旅游照片中看起來非常廣大的聖馬可廣場,此時擠滿了人,一大群德國游客從左邊經過,同一時間,一大群韓國游客又從右邊經過,抬頭看天,一群鴿子飛過,景色雖然壯觀,但是人鴿太多,多到正熙完全不敢放開官仲儀的手,就怕一下小心兩人被沖散,她又要演出苦兒尋親記第二集。

「放輕松。」官仲儀對她說︰「你這樣緊張,怎麼會好玩?」

聞言,正熙沒放松,反而將他握得更緊,「我怕又要一個人啊,人生地不熟的,多可怕。」

「可怕?」官仲儀的薄唇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小惠說你是卡農女生中唯一的獨行俠。」

「在台灣當然沒問題,我可以自己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逛街,一個人去美術館,可是,我現在是在國外耶。」正熙看著他,模樣非常理直氣壯,「人家的地方跟自己的國家怎麼能比。」

正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太明顯表現出對落單的不喜歡,官仲儀突然攜著她一下離開廣場的人潮,幾個轉彎後,出現了一間酒吧。

正熙對酒吧沒有特殊喜愛,但在看到名字後,忍不住笑了出來,「Harry’sBar?」

「看來你喜歡這個名字。」

「我原本為了HarryPotter想去英國的,後來知道大家都想來義大利的時候有點失望,可是沒想到這里也有Harry。」

「這個Harry’sBar雖然沒有搬上螢幕,不過卻是海明威的最愛之一。」官仲儀替她拉開椅子,「來到這里的人都該試試最有名的雞尾酒,而且你可以放心,酒精濃度絕對不會讓你酒後亂性。」

在他的介紹之下,正熙喝了兩杯遠近馳名的貝利尼,有水蜜桃的香氣,夢幻似的粉橘色,調酒出奇的好喝,意外的功效是,因為酒精的關系,她終于不再那樣緊張。

走出Harry’sBar,她終于有了好心情。

即使不刻意找尋,水都的街道也都有著風景,紅磚金牆,有巴洛克式的教堂,也有文藝復興時期的府邸,即使只是方體建築中的窗台都別具巧思,走在這樣的街道,會不由自主的放慢腳步。

兩人在巷弄隨心所欲的走走看看,直到正熙覺得腳酸,「有點累,找地方坐一下。」

「要不要坐船?」

她雙眼一亮,「旅游簡介上的平底船?」

對,她一定是因為兩日來的衰運導致記憶力退化,怎麼會忘了船只呢?來威尼斯不坐船游城,感覺就像冬天去北海道卻沒泡溫泉一樣。

闢仲儀笑著糾正她,「那叫貢多拉。」

避他船只的正確名稱叫什麼,反正她要坐就對了。

河畔,人多船多,頗為嘈雜,只見官仲儀與船夫用她听不懂的語文交涉,付了錢之後攜她上船。

天色已晚,有點涼,風吹起來很舒服。

當貢多拉轉入水巷的時候,像是進入另外一個次元。

船只在水波上緩緩前進,此時此刻,像是掉進了百年的真空管,寧靜,緩慢,得以看見時光的流逝。

正熙半眯起眼,「真高興我活在現代。」

他笑了出來,「干麼突然感慨那樣大?」

「我只是覺得自立是很棒的事情,因為我努力,所以可以在這里享受美景,如果我是三十年前的女人,不要說出國玩,只怕連買支口紅都還要先問過丈夫準不準,我覺得那樣的生活好悲哀。」

闢仲儀故意唱反調,「她們不一定這麼覺得。」

「所以我才說悲哀啊,古代的女人沒有獨自生存的能力,自然不能選擇自己的婚姻,什麼都要靠別人,真可憐。」她笑咪咪,貝利尼的效果讓她現在還有一點亢奮,「現代不一樣,我的飯票就是自己,我可以決定自己要的感情對象與婚姻模式,因為,我、自、立。」

「自立很棒,不過,結婚跟飯票是兩回事。」

正熙揚起眉,奇怪,這個官仲儀今天怎麼一直在跟她說反話?

不過算了,反正她現在心情很好,也不介意多解釋。

「感情以結婚為前提,而結婚又以穩定為基礎,我要求自己自立,要求對方穩定。」她總覺得哇啦哇啦的講話有損氣質,但此時的感覺居然還不壞,「人無法選擇先天家庭,對于後天家庭要格外謹慎,不可以開玩笑,不可以太天真,也不能走一步算一步,當然更不能以為愛情可以抵擋一切寒冷。」

呼,說完了。

她多年來的心得——人如果看不起愛情,總有一天會被愛神狠狠的拋棄,到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愛神不理你,就算掏心挖肺,心上人也不會多看自己一眼。

漸暗的天色中,官仲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跟多少人說過這個論調?」

「每一個問起我婚姻觀念的人。」

正熙側過頭,剛好將他瞬起的笑意納入眼中。

他的笑,嗯,說不上來是什麼意思,不是嘲笑,當然也不是鼓勵,感覺有點像……欣賞?

欣賞嗎?

他笑意未歇,「你會嚇壞那些想追求你的人。」

「所以我還單身啊。」正熙看著他,一臉理所當然,「大家都想談戀愛,可是說到責任問題就發生暫時性耳聾,這怎麼算愛呢?充其量只是因為寂寞互相依靠罷了。」

「我倒覺得,」他故意停了一下,好吸引她更多的注意,「因為寂寞而尋找體溫沒什麼不對。」

「那可是大大的,大大的不對了。」她稍大的音量在船夫發出一聲假咳嗽後低了下來,但收斂的只是音量,而不是堅持,「大家都會寂寞,應該去抵抗而不是掩飾,尋找體溫只是粉飾太平的做法,等有天醒過來,會發現兩個人的寂寞比一個人的寂寞更可怕。」

闢仲儀微微一笑,「但你不覺得以結婚為前提的愛情很沉重嗎?」

「可是我也覺得以高興為前提的愛情很輕浮。」

她最討厭人家說什麼「在一起高興就好」,高興個頭。

男人的高興不等于女人的高興,一旦出了問題,男人拍拍就可以走人,女人呢?

她又不是傻瓜,才不要一點計畫都沒有的感情。

「正熙。」官仲儀的聲音從耳邊傳來,聲音含著笑意,「你是不是被拋棄過很多次?」

「你才被拋棄呢。」

「你沒有被拋棄過很多次?」

她非常肯定,「沒有。」

「沒有很多次,那到底是幾次?」

正熙一怔,這才發現雖然已經否認,但還是被損到了,可惡,趁她現在思路不太清楚的時候玩這種文字游戲。

她站了起來,「官仲儀——」

她不知道他後來說了些什麼,因為她突然的站起,導致貢多拉失去平衡,在水路中左搖右晃。

兩人在船上,官仲儀要她坐下,她卻堅持不肯,在船夫的哀求聲中,他們……翻船了。

正熙後來會在行程中跟官仲儀和平到令人詫異不是沒有理由,第一,他是她離開台灣兩天後第一個踫到的熟人;第二,她害他在威尼斯翻船,她的行李箱就在碼頭,可以更換干衣服,而他的行李卻在那遙遠的飯店。

幸好是夏天,所以他沒有感冒,不過,也讓正熙夠愧疚了。

她沒事在船上走來走去做啥?

有印象的是他們聊天的內容有所不同,只不過說了些什麼通通不記得,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杯顏色可愛的調酒後勁還真霹靂」這個結論,如此而已。

***

一行八人總算在羅馬車站見到面,男生們很體貼的帶著所有的行李去飯店Checkin,讓女生們自己逛逛。

來到這里之前,常听說「羅馬是世界的古跡」。

真的是古跡沒錯。

腳下踏的是千年石板,隨便一棟建築都有著驚人的歷史,在這座城市,建築物的外觀屬于政府所有,因此沒有所謂的標新立異,一眼望過去,皆是以土黃與咖啡色為基調的統一觀景。

美則美矣,不過因為游客與小偷都多,正熙與媚媚、小惠三人黏得極緊,不敢稍或分開。

都覺得熱,但若要叫她們把手松掉,卻也不願意。

媚媚說得好,「熱是可以忍耐的,但如果掉了錢,那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正熙與小惠都有同感,一路行來像三胞胎。

在特米尼火車站前的噴泉旁,三人稍做休息,正熙喝了一口礦泉水,說︰「我覺得我好像得了『不想一個人在國外恐懼癥』。」

媚媚拋出一記嫵媚笑容,「真的?」

「真的,我覺得一個人拖著行李找飯店的感覺好慘喔。」她撐著下巴,回想在米蘭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如果在英語系國家可能會好一點,但我不會義大利文,語言不通會擴大恐懼感。」

餅去三天,正熙與官仲儀雖然一起,但兩個人卻只有一支手機,有跟沒有也差不多,她不只在威尼斯跟官仲儀跟得緊,到了佛羅倫斯也一樣。

住宿時兩人分房睡,不過她實在很擔心隔天醒來,她又因為鬧鐘壞掉之類的爛原因落在後面,後來他只好把護照交由她暫時保管。

闢仲儀只要她記得兩件事情︰

一,他的護照在她手上。

二,沒有護照他不可能離開義大利。

那本綠色小冊子後來好像變成她的安心護身符一樣,效果卓越。

就像他們在聖羅倫佐教堂一度走散,正熙還是安安心心的一個人去欣賞禮拜堂驚人的拼花地板,再去看扭曲的殉道圖,末了還在回廊上請別的游客幫忙照了相,一出聖羅倫佐教堂,便看到神奇綠色小冊子的主人。

綠色小冊子主人跟一個外國人在聊天,沒有一點急的樣子,正熙感覺很好,有人在等她。

「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有你的。」小惠看起來十分愉快,「月兌隊足足四天,太神奇了。」

「還說,你們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媚媚白了她一眼,「我們有同情心沒用,旅游旺季,飛機上的位子劃得滿滿的,你後來坐的那班飛機只剩四個候補座位,叫我們怎麼換。」

「那你們為什麼不在威尼斯多等我一天?」

小惠嗤的一笑,「有人等你就好啦。」

「我知道,猜拳最輸的留下來等我嘛。」想到這點,正熙就想咬手帕,猜拳最輸的那個等她?這種感覺好差。

媚媚咦的一聲,「誰說是猜拳最輸的留下來?」

「小惠啊。」

小惠連忙搖手,「我隨口講的。」

這下,正熙倒是真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她的確有听到小惠說,而且官仲儀也沒否認這點。

「你們不要這樣看我,真的只是隨口。」小惠只差沒舉手發誓,「我們那時在問有誰要自己在威尼斯多待一天,官仲儀跟孫佳成都願意留下來,後來是因為官仲儀會義大利文,才留他等的。」

正熙需要時間消化這段話。

孫佳成要等她不奇怪,她知道他喜歡自己,可是,官仲儀為什麼要留下來,難不成,咦?喔,不會吧。

他以前約過她……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問她要不要一起看電影……嗯,不過是訂報紙送的免費票。

他把很重要的護照交給她保管……可是丟了頂多是重辦麻煩,也不會惹什麼大亂子。

說對她好嘛,的確有,但若這樣就以為別人喜歡自己,未免太過自以為是,她不是媚媚,沒那樣驚人的電力,啊,她知道了,一定是那樣,哈哈,她太聰明了。

「正熙!」小惠一臉很害怕的樣子,「你看起來好恐怖。」

「我知道官仲儀為什麼留下來等我了。」耶,她是天才,這麼難的問題都被她想到了。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大家都知道。」

什麼?

「你要感謝我。」媚媚拋出一記笑容,好看到經過的路人頻頻回首看這三個坐在噴泉旁的東方女子,「因為本大美女在飛機上一直強調男生就要有擔當,有人想表現,當然就跳出來『擔當』了。」

媚媚?

正熙原本以為是號稱「絕對要在這趟旅行逮住闢仲儀」的小惠在飛機上太熱情,官仲儀怕著火,所以選擇遠離火源,沒想到居然是因為媚媚——人際關系果然是千變萬化到讓人措手不及。

可是媚媚耶……

正熙皺著眉,「你不是以少女乃女乃為第一志願嗎?」

「嗯哼。」

「那你在飛機上說的那些話算是放電吧?」

媚媚的回答簡潔有力,「是。」

嗯,以客觀的眼光來看,官仲儀的收入、學歷、身高都在中上,在考古方面的指導教授視他為傳人,嫁給他雖然不錯,但想成為少女乃女乃還有待努力。

「你是真的跟他來電了,還是改走親民作風?」

「都不是。」

苞媚媚共事一年多,正熙第一次覺得兩人出現溝通不良的狀況。

如果照她以前的個性,絕對會就此打住,但此時此刻,即使動機不明,她還很想繼續問下去。

追根究底非得知道一個結果不可。

「哎喔,童正熙,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正熙挑超眉,「你不要告訴我他是什麼大企業家的兒子。」

媚媚嗤的一笑,「哪那麼芭樂啊。」

休息夠了,三人再度起身,看城市,也被城市看看。

斗獸場想到羅素克洛,真理之口想到奧黛麗赫本,羅馬的美麗壯觀卻超乎預期,只是正熙有點心不在焉。

媚媚朝官仲儀進攻,那小惠呢?小惠很喜歡官仲儀啊。

還有,她總覺得有哪里怪怪的,只是一時之間想不通……那種某個地方卡住的感覺。

那微妙……到底是打哪冒出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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